茂兴堂
陈浩年在离开鹿港后的第四年出现在台北艋舺街头,此时他不是一个人,身边多出了余一声、余二声、余三声,就是那一年在鹿耳门时结识的那个戏班子里的三个孩子。
他是从宜兰把他们带过来的。
回想起来,宜兰那地方陈浩年其实是喜欢的,一面朝海三面环山,状若畚箕的兰阳平原上所有的植物都可以那么恣意茂盛地生长,"就是插下扁担,都会发芽"当地人这么说。虽然不时有台风,但台风气势汹汹地从海面刮来,也把丰沛的雨水带来了,风一过,大地又马上绿得像抹着一层油,明晃晃地闪着。这样的地方是饿不死人的,父亲陈贵若还活着,并且还能耕种,那么三顿温饱应该不会成问题。乾隆年间,那个叫吴沙的漳浦人从老家渡海到台在这一带开垦时,不是也已经五十六岁了吗?算一下,父亲现在的年纪应该比当年的吴沙还略小哩,而人家吴沙从头围到二围,再到汤围、四围、壮围,竟开垦出一大片的农田沃土。
这么想的时候,陈浩年心里总会稍稍轻松一些。
在一个个垦区,他听到太多怵心的故事了。哪一年因为染瘴气死了多少人,哪一年因为瘟疫又死了多少人,再哪一年因为械斗死的就更多了,层层叠叠的都是尸体啊!你说,哪有办法辨出谁是谁?说话的那个人居然反问陈浩年了。陈浩年问:"然后呢,那些死的人怎么办?帮他们捎个信回老家了吗?"说的人就摇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笑了笑,应该是嫌陈浩年问得太离谱。"怎么捎?连姓名都不一定弄得清哩,怎么捎?往海里一抛,喂鱼就是了。鱼把他们身子吃下,游来游去,游到唐山,再被那边的人捞起吃掉,这样,那些人也算是回家了。"
陈浩年打了个寒颤。
他此时正站在海边,下意识地将脸转向海,往滔滔水面瞥一眼。他的眼光落得有些轻,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怕惊动谁似的。
他们中会有陈贵吗?他的父亲陈贵?
其实有时候他不禁会有另外的设想。迎着海风时他把父亲陈贵想成大船户,正领着浩荡船队从乌石港驶出,货来货往,纵横四方;望着兰阳平原无边无际绸缎般的禾苗时,他又把父亲陈贵想成大租户,已经手握万甲良田,无需费力,无需耗神,一季季稻谷却可以滚滚入库......总之,踪迹全无的陈贵已经怀拥众多娇娘美妾,终日锦衣玉食享受不尽,于是忘了糟糠之妻,也忘了返乡之路......这样的陈贵,应该与陈浩年已经没有多少关联了,形同路人,但至少还能在这个世上存活着,而不至于连尸骨都不知所终。
毕竟那是他的父亲啊。
那天,正是从头围街道经过时,陈浩年听到了稚嫩的嗓音在唱陈三。他的脚一下子就被牵住了,先是伫立着,然后移过去,一看,猛地看到余一声二声三声,却没有见到余老四和余老三。余一声说,余老四去年病死,余老三上个月也死了,剩下他们三个,一路卖唱到了宜兰。"你怎么也在这?"余一声问,"你到这干嘛?"
余一声比当初见到时高了一两尺,个头已经快与陈浩年一般了,正在变声,说话声音沙沙的。陈浩年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说:"注意护嗓啊,别瞎唱了。"余一声看看旁边的二声三声,眼眶突然就有点潮了。"不唱怎么办呢?"他说。
陈浩年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余老四余老三死了,不唱怎么办呢,不唱他们就没法活下去。陈浩年心里咯噔了一下,就是在那个瞬间,他决定带上他们。
陈浩年不再一个人走在路上了,踏上台湾后,这是他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同伴。
上次从府城安平到恒春时,余一声二声三声虽也一起走,却走得谨慎小心,木着脸,端着身子,几乎是暮气横生的。现在却像换了一个人,他们三个都是,终日叽叽喳喳的,在陈浩年跟前跑来跑去。
望着他们,陈浩年常常会嘴一咧笑起。这么多日子,他都快忘记笑究竟是什么滋味了,突然又被余一声二声三声给唤醒。他觉得自己也变了,站在海边时他会为水剔透得宛若珠宝的色泽动容,也会为远处霞光把龟山映照得栩栩如生倾倒。在鹿港时他心肯定死过一次,现在又渐渐开始活过来,每天早早会把余一声二声三声叫起,教他们吊嗓,教他们戏文,教他们唱腔,也把那些器乐拿起逐一教他们弹奏。
时光似乎往回倒溯了,仿佛回到当年班主丁范忠刚刚把他从陈厝村背出来的时候。余一声二声三声的资质都很好,这一点他在鹿耳门时就知道了。重要的是他们乐意学,每逢陈浩年示范性开口一唱,那三个孩子都宛若与天人相逢,惊得嘴呵得大大的,眼也瞪圆了,这让陈浩年觉得有戏剧性与趣味性,每一次的指点因此就变得有趣而充实。
宜兰这地方差不多人人都懂戏,都爱戏。随便哪个村头的小河边、茄苓树下,抬个头便能望见围在一起哼唱的人,各种戏班子因此就鱼贯穿梭,北路的、南路的、本地的,糅杂着各种唱腔与唱法。
不仅戏,田头街边还有四处流溢的宜兰小调,词很上口,调很顺嘴,听上一次两次,陈浩年也就能哼唱起来。
陈贵还在找,带着余一声二声三声一起找。既然已经找了这么久,索性就找到底,找到彻底死心为止。
"知道陈贵吗?"
"有没听说过谁叫阿昆?"
他们成了兰阳平原上奇怪的几个人,每到一个地方,总不停地向人寻问陈贵和阿昆,但,眨眼间他们又已经在街头摆出阵势,唱陈三或者英台的折子。
私底下陈浩年最想找的人其实是班主丁范忠。没有想到班主居然也过台湾了,班主为什么要找陈贵,陈浩年已经猜出大概。其实不该的,毕竟班主得把长兴堂撇下呀。当然,他一走,长兴堂的气数也差不多了,班主除了找陈贵,会不会也为了找他?
现在班主在哪里?
几年间,宜兰所有的屯垦地差不多都走遍了,却仍然没有父亲陈贵的影子,真的被葬或者被抛进海里了?但无论如何,好歹也得有个音讯啊,奇怪的是竟无一人知道其下落,也不见阿昆,更不见班主。余一声有时会安慰他,余一声说:"会不会他们都已经回老家了呢?你这边找,他们那边走,就错开了。师傅,您别着急啊。"
陈浩年心里不禁就有点暖。也许吧。但愿吧。对岸的陈厝村被滔天海水隔在远处,母亲形影孤单的身影令陈浩年每一想起,心都不免绞痛起来。如果有人回去了,无论是陈贵还是班主,多少都可以成为一根拐杖,让孤单的母亲有个依靠。
"一声,你是哪里人?"他问。
余一声说:"师傅,我不知道。我懂事起就跟着老四了。"
"那二声三声呢,他们知道自己的老家吗?"
余一声说:"师傅,他们也不知道哩,老四说我们三个都是他从路边捡来的。"
陈浩年觉得有意思,余一声和二声三声一起,都管他叫师傅。他的师傅是丁范忠,可是丁范忠一直不让他称师傅,只许叫班主。比起"班主"来,"师傅"其实有更多的温馨与接近,丁范忠贴心贴肺地对他好,却偏偏又僵着一张脸,拒绝与他靠得更近,总是这样。现在他不拒绝余一声,也不拒绝二声三声,他的年数比他们大不了太多,被他们"师傅"长短地一叫,立即就不一样了,仿佛肩膀上的筋骨一下子变坚硬了,他觉得有了责任,得把这三个孩子的未来都担起来。
他说:"以后我们要成立一个戏班子。"
余一声二声三声都很高兴,说:"好啊好啊。"
"好什么啊,现在光你们行吗?"他伸手在几个人头上各敲打一下。"得以后,懂吗,以后有钱了,召一些人搭入。到时候我们戏班子该取什么名呢?"陈浩年侧着头,似乎在深想,"茂兴堂,茂兴堂好吗?"
余一声二声三声把这三个字读了一下,很顺嘴,也很吉利。他们说:"好。"
陈浩年抿起嘴,茂兴堂这个名其实在他脑子里已经暗暗蹦跳一些日子了,茂兴堂与长兴堂,分明就像父子或者兄弟啊。班主如果听说了,便能明白虽然他离去了,但长兴堂仍始终存于心里,他最多只是长兴堂繁衍出来的一分子,永远血肉相连。
光绪八年清明节那天,陈浩年在海边摆下几碗菜、几盏酒,又点上几根香。他什么都没说,但余一声二声三声应该都看明白了,他是在跟父亲陈贵告别,所以也跟着下跪,跟着叩拜。然后陈浩年端起酒,手扬得高高的,一杯杯洒到海水之中。这个海也是有名字的,名字还很吉祥,叫太平洋。海在东面,但一片汪洋之水却是相通的,若是父亲陈贵真的已经葬尸大海,陈浩年希望水能将父亲的灵魂承载着,运回西面的安渠县老家。
第二天,他带着余一声二声三声踏上了兰阳平原北端的草岭小道。越过芒草遍地的草岭,再攀过三貂岭,那一头就是艋舺了。
许多日子后陈浩年才知道,"艋舺"这个古怪的名字原来是当地平埔族人的叫法,意思是独木舟。雍正年间平埔族人用独木舟载着蕃薯顺淡水河而下,到这里跟汉人交易,舟云集之处渐渐衍成一个闹市,就是艋舺。
一府二鹿三艋舺,这个谚语他在鹿港时就听到了,说的就是这三处的繁华。来台湾几年,不经意间府城他去了,鹿港他也去了,现在又到了艋舺。一个人与一个地方的相逢,可以当缘份来讲,更多的却是意外,是偶然。如果渔翁岛来的那艘船直接把他载到鹿港,他不可能在鹿耳门上岸,也就去不了府城安平,而如果曲普莲还洁身等着他,他不会从鹿港离去,不会辗转去宜兰,然后又从宜兰到艋舺。颠沛间,几个春秋过去了,他皮肉糙了,脸上长出了胡须,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二十六岁的孤身男人,任何女色竟都没有沾的兴致,兴致已经遁去了,无影无踪。
如果那年没有从渔翁岛离去,此时他该儿女绕膝了吧?他的妻子会是秦海庭,他的儿子也可以取名叫秦一秦二秦三。后悔了吗?好像也没有。这个问题有一点是似而非,他自己也是迷糊的,左右都有摇摆,最后只能一声叹息,然后放下了。
偶尔他也会想像曲普莲现在的样子,大概早就又怀上了,然后生了,生了一个又一个。他们都长得跟谁相像呢?如果像曲普莲,便也是那么圆嘟嘟的一张脸,有着小树林一样密密的睫毛和一头刨花般卷曲头发吗?若是有哪一个五官与浩月神似的,那么也就与他陈浩年模样酷似了......思绪到这里,总是像一脚踩进蛇窝里,浑身猛一激淩,忙不迭他就会一把擂醒自己。不能往下想,不能想,一想他的日子马上又变得横七竖八,太阳穴突突地跳。
离开鹿港的那一天,往事就被他封存了,抹上蜡。他不断跟自己说,忘了,快忘了,都忘了,忘了,忘了,忘了......
强行的遗忘犹如用一把大铁锤将生命猛地砸出一个大窟窿,豁开的口子终日呼呼透出侵骨的冷风。怎么办呢?从五岁起他就开始学戏,他只懂得戏,所以他也只能以戏来将那个窟窿填上。
余一声的戏如今已经像一锅火候熬够的鸡汤,渐渐出料了,余二声则担起主弦,余三声嗓音好,也可以独挡一面。在把这三个人带到艋舺前,陈浩年已经独自先去过几次,他看了庙会,又看了几场神诞戏台。然后他还看见艋舺到处是商店,店外挂出大大的招牌,一条条路挤挤挨挨的,走着各式人等,他们腰包里叮叮当当响着银子脆生生的声音,这使他们与坐在田间地头或者村头、穿着粗衣陋布听戏的宜兰人马上有了区别。
一点都没有错,陈浩年那天就是在银子的声响之中下了决心,他要来艋舺,把余一声二声三声一起从宜兰带到艋舺。
第一场戏在龙山寺的前埕上唱,还是《陈三歌》,陈浩年自己唱。
第二场戏转到艋舺北面的大稻埕,余一声与陈浩年一起唱。
第三场回到艋舺的剥皮寮,陈浩年和余一声二声三声轮番唱。
而每一场戏落幕时,如果场下叫好声不肯息住,陈浩年都会抱一把六角弦重新返场,这时他不再唱戏,他唱宜兰小调。
那样的山,
那样的川,
那样一道阿姆轻声叹。
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山那样俊俏,
川那样流淌,
阿姆那样一句句悄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