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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个人如果快乐的话,一接近宫廷,他的幸福就疮痕累累了;而他的未来,在任何事上,也非依赖一个女仆的阴谋不可。

——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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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蓟城天降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原本艳丽的高塔朱墙翠瓦,被苍茫的积雪覆盖,好似穿上了丧服,漫天鹅毛般的大白片,填满大地,仿佛片片纸钱。

正午时分,天色晦暗,融化的雪片变成积水,在褐色的土地上流淌着,如刀穿斧凿的伤口,流水如血,在白色的地面上切割出无数伤痕。

燕国皇城外,正在举行一场奇怪的婚礼,婚礼的主角是英俊刚毅的吴王慕容垂和他漂亮婀娜的新娘,皇后可足浑氏的妹妹,美人阿月。

吴王身着鲜红色的礼袍,红得如鲜血般明艳,他肩膀上的红宝石和黄金纹饰,以及腰间的紫色香囊和青黛配玉,都是轮廓分明的样子,高度的对比色在白色雪地中格外引人入目,他的脸上带着笑容,眼睛也是一样红彤彤的,笑得浓烈而用力,正如他身上衣服的颜色,初看去红艳喜庆,可越看越觉得惨烈揪心。

阿月依旧穿着她最喜欢的白色裘皮长袍,脸上涂抹着雪白的脂粉,让她看上去宛如璧人降临一般,北风猛烈吹拂着,她的身子好像突然膨胀起来,宽大的披肩外,柔顺的细毛随风飘扬,婀娜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路走来,身上抖落下脂粉无数,天在下雪,她也在下雪,从上向下看,她本就朦胧的轮廓与雪地融为一体,好像一块奶油融化在酒酪上,可不时发抖的纯白身躯却和身旁的血色殷红毫不协调,这两种颜色本来就不是一路,却在不断呼号的北风中彼此强拉起对方的手,宣誓要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唢呐和锣鼓卖力地发出声响,它们努力的喧嚣在呼啸的风中变得微弱而敏感,纵然场面热闹,听到的只有呜呜风声,好像一个女人悲惨而绝望的哭泣。

在一对新人不远的地方,有一支身穿黑色铁甲的骑士部队严阵以待,他们手中的刀剑和蒙眼的战马肃穆而寂静,队伍宛如一条黑线将喜庆的红色队伍割裂成两段,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交然在一起,看上去毫不协调,自古至今,刀剑都是不祥之物,却如此赫然现身于在皇家的婚礼现场。

燕国皇帝同样身着盛装,他站立在宫墙外的高台上,照例表现出笑容满面的模样,可在他身边同样围绕着几圈铁甲执戈的高大武士,他们面如冰霜,似乎对眼前的盛景毫无兴趣,他们的眼神在冰冷的空气中搜寻着什么,寻找一种能给兵戈锋刃带来满足的东西。

“永结同心,连理相伴!”宦官用高亢的嗓音念起祝辞,随即口中就被苦涩冰凉的雪片塞满。

吴王牵起月儿的手,向她微微点头,月儿报之以低头屈膝之礼,随即二人携手登上高台,来到皇帝跟前。

皇帝身旁有一供桌,上有三个盛满酒的银盏,吴王夫妻登台后,各从桌上撷取一盏,双双端正,面对皇帝。

“陛下,喝过此酒,月儿就是我的王后了!”吴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好,好!”皇帝好似心不在焉,他顺手捡起最后一个酒盏,和月儿一同喝下。

“阿六敦,何时去辽东赴任?”皇帝喝完酒,迫不及待地问道。

“陛下的意思?”吴王恭敬地低下头,连眼皮也低垂下去,遮住了发出红光的眼睛。

“早点出城吧,这种鬼天气,到了夜里很难熬的,阿月怕受不了!”皇帝看了新王后一眼道,眼前都是自家人,说话也更随意些。

“阿月思念姐姐,临走前想再见看姐姐一面!”新王后恳切地看着皇帝。

“不必了吧!”皇帝不耐烦地挥着手,“皇后马上就要临盆,你这时候去见她,不方便!”

“姐姐可是已经诞下皇子?”阿月眼前一亮。

“还没有,朕已命贺不悔在产房前待命呢,一旦皇子降生,她会来告诉朕的!”皇帝说道。

“陛下真的不留臣弟了?”吴王向上翻起眼珠。

“留你作甚?快出城去,你答应献给朕的投名状,正在城外等着你呢!”皇帝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

“谨遵皇命!”吴终再次向皇帝拜别,然后转身向台下走去,边走便扯开身上红袍,露出里面黝黑的生铁铠甲,当他走下高台时,已经和身旁的一众骑士融为一体,他径直走到最前面那匹马边,翻身上马,在马鞍边抽出一柄战刀。

他将战刀举在半空,然后转过头,凝视着高台上的皇帝。

“吴王已经准备出城,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跟他一起?”皇帝狠狠瞪着依然站在身边的月儿,用冰冷的声音催促道。

“陛下,我真的要跟他一起出城吗?”月儿那张画着精致的妆容的漂亮脸蛋有些失色。

“当然,你是朕亲自赐给阿六敦的妻子,是他的王后,从此以后,你和他永不分离!”皇帝傲慢地说道。

“可是,他是要……”阿月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她看看台下的吴王,又看看皇帝,扭捏着丰满的身体,犹豫着不愿迈步。

“可是什么?阿六敦对朕展现出了诚意,朕自然也要用诚意回报他,你是由朕亲自主持婚礼,赐给他的妻子,你磨磨蹭蹭的,难道要朕亲自送你下去吗?”皇帝双目圆睁,厉声喝道。

“陛下!”阿月双腿在哆嗦,几乎哭出声来。

“去吧,没看见他在等你吗?”皇帝催促道。

“陛下只需说阿月要照顾姐姐生产,给他下道命令即可!”阿月近乎绝望地恳求道。

“放肆!来人!”皇帝看上去很生气,他开始呼唤身边的侍卫。

“阿月谨遵皇命!”她见皇帝已经铁心要命她跟随吴王,也知道继续纠缠无用,只得背过身去,轻轻擦去眼中泪水。

“陛下,阿月去了!”她最后回头,用哀怨的眼神看着皇帝。

当她用特有的袅娜之步走下高台的时候,慕容垂看到了依旧留在她脸颊的泪痕,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战刀放平,然后缓缓指向前方,身后的骑兵同时开动,漫长的黑色洪流如大河波涛,缓缓向城门奔流而去。

皇帝站在高台上,目送着他们离开,即将到达城门口,皇帝走下高台,坐上一辆四匹白马牵拉的辇车,刚才围绕在他身边的黑色侍卫依旧将辇车包裹得里外三层,他们的神色更加紧张,紧张地注视着前面骑兵队伍的方向,如临大敌。

吴王带着队伍已经走到城门口,透过大开的城门,看到城外的苍茫一片,就在城西郊外不远处的凹地里,隐藏着这里看不见的东西,他在城门口迟疑了一下,义无反顾地出城去,身后的队伍连成一条线,有序地通过城门。

阿月坐在一辆用毛皮严密包裹的马车里,在队伍最后边,眼看这辆马车也要驶出城门外。

此时从皇帝身后,又有一支二十余人的骑兵队伍快速向前,和黑衣骑士不同,他们身着耀眼的银色铠甲,脖子上围着鲜艳的狐狸尾围脖,头盔上插着白色的羽毛,手中的兵器也更明亮,一看就是隶属皇家的精锐骑士。

“陛下,我们要跟过去吗?”领军校尉停马于辇车旁,压低声音问道。

“去吧,给我盯住阿六敦,一旦生变,就地斩杀!”皇帝冷笑道。

“遵命!”校尉领命,带领骑兵小队快速向前奔去。

他们的马速度更快,很快追上了黑衣部队,然后径直从军队中向前穿行,黑衣骑士见到银色骑士,忙不迭策马躲避,将大路让开,他们不敢和皇家侍卫冲撞,所以在特权的庇护下,银色皇家骑士迅速包围了领头的吴王,在他身后呈扇形排开,吴王似乎对此并未察觉,依旧专注于前方的路。

西北风迎面而来,吹到脸上刀割般刺痛,风声中隐约藏着战马嘶鸣的声音,冷风中带来杀气,越往前走,这杀气越浓烈,他胯下的战马也开始躁动,不时打着响鼻,速度越来越慢。

他知道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了,他手中的刀微微颤抖着。

两天前,在他府邸中来了两个神秘的访客,他们抬着一口大棺材,在深夜敲响大门,声称要为吴王新婚送上一份厚礼。

吴王并不认识他们,还是将他们带进家门,看他们将棺材卸到地上,不知为何要送此物作为礼物。

“我不认识你们,为何要送棺材?”吴王皱眉问道,感觉此二人来者不善。

“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其中一人抱拳道贺。

“什么意思?”吴王越发不高兴。

“吴王大婚,从此深得陛下信任,即将出任辽东刺史,从此掌管燕国北方兵权,不值得庆贺吗?”那人继续冷笑着。

“这跟你们有何关系?”吴王大怒道,他没想到道观里的谈话竟会被外人知晓。

“大王不会杀我们,因为我们给大王带来的真是一份厚礼呢!”从他们说话时厚重的鼻音中,吴王嗅出了一丝异样。

吴王虽然恼怒,可两人并不着急,不慌不忙来到棺材边,然后找来撬棍,将棺盖撬开,里面直挺挺躺着一个人,手中攥着一封信。

吴王快步赶到棺材边,只见里面躺着的正是赵承嗣!

吴王感觉脑袋有点发晕,他后退一步,手握剑柄,厉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大王不必着急,有什么心事问问他便知!”神秘人冷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玛瑙石小瓶,俯身蹲在棺材旁边,将赵承嗣扶起,然后打开瓶盖,将瓶口凑到他鼻孔下,片刻后,赵承嗣皱起眉头,咳嗽两声,睁开眼睛。

“承嗣!”吴王大声叫起来。

“大王!”赵承嗣一见面就大哭起来,“我们的兵营被秦国人占领了!”

“告诉我!”吴王恼火地瞪着两个一直冷笑的神秘人。

赵承嗣爬出棺材,将军营中发生的变故对吴王讲述一遍。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吴王得知军营失守,顿时懊恼无比,尽管他很想杀了这两个使者,可按在佩剑上的手哆嗦了两下,还是停在原处。

“世人都说慕容垂为当时战神,用兵如神,可在我们秦国人看来,实在幼稚可笑!”其中一人笑道。

“大王带着几百个从没拿过刀枪的贩夫走卒,充当兵卒,就敢攻打燕国都城,这种勇气可嘉,不过,除了送死,别无用处!”另一人说道。

吴王慢慢退后一步,看着他们二人嘲弄的表情,兀自叹了口气,他们说得没错,以卵击石,却是死路,自己手下的私兵毫无战斗素养,若是自己身在阵中,还能勉强维持军队的样子,只要自己离开,顿时土崩瓦解,难怪秦国人能轻易将军营控制,实属无奈。

“大王心怀大志,想要成功,得和我们联手。”他们一起说道。

“此话怎讲?”吴王警惕地看着他俩。

“他们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给大王!”赵承嗣战战兢兢走上前来,将手中信件奉上。

这封信是姚苌所写,信中写道:

姚苌游历到此,观蓟城外之京观,见其数量和大小,都比不上大王上次和姚苌见面的时候,燕国兵锋之衰弱由此可见一斑,大王神勇盖世,忠诚无匹,却受燕主猜忌,被逼无奈,家破人陷,爱妻死于深牢大狱,天下几无容身之地,此恨绵绵长矣!在下姚苌,对大王的遭遇感同身受,深感大丈夫当横行天下,以报爱妻被害之仇,又闻大王迫于皇命,即将于正月初三完成大婚,愿与大王约定,成婚之日,打开城门,吾当率军突袭入城,与大王里应外合,攻破皇家城池,与大王共分燕国天下,心诚至矣,万勿猜疑!

落款是姚苌的亲笔签名。

吴王拿着信,想把它马上烧掉,可又犹豫起来,信中姚苌他认得,当年和他哥哥姚襄曾率军北犯,被他击败,南逃投奔秦国,算是他手下败将,只是听说秦国皇帝符坚对他很好,委以重任,高官厚禄,视他为张良一般的人物,他为什么要跑到北方来呢?

知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他将迷信攥在手中,假意告诉二人,他答应了姚苌的请求,在他结婚的当天,蓟城西门将会打开,他会率领一支队伍在城门口等待,共同攻破都城。

两人得此消息,满意地回去了,他没打算追杀此二人,为的就是让他们活着回去报信,让姚苌相信。

随后他开始盘算起自己的主意,城外那片洼地面积不大,所能隐藏者不过千余人,姚苌带着秦军和自己的部队躲在那里,一直没被发现,说明城外所有军队总数加起来也不会超过这个数,用这些人,趁着婚礼偷袭蓟城,不是不能成功,但要冒很大风险,姚苌不知道蓟城守军数量,可他知道,那可是不下万人的大部队,而且以骑兵为主,鲜卑骑士骁勇闻名天下,姚苌就算偷袭,必须做到稳准狠三点,他们必须快速穿过城门,然后找到燕国皇帝,实施精准斩首,这才能有一丝胜算,这中间如果出现任何问题,都会导致全军被杀,想想自己那一半军队混迹其中而产生的拖累效果,吴王不禁吸了口冷气,由此他断定此事绝无成功可能。

既然不能成功,就必须做出决断,这两人深夜来访,难免不被别人注意,如果自己不主动将信件送上,若是被人告发到皇帝耳中,姚苌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要了自己的命,他若是出于此心,自己必死,思来想去,他想要活命,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主动将信件送到燕国皇帝手中。

送上密信之前,他再一次将信件内容仔细审视了一遍,姚苌这封信写得很有意思,只字不提自己藏匿私兵之事,既然没有要命的文字,那它出现在皇帝手里,也就不足为奇。

一个时辰后,密信就攥在燕皇手中,慕容垂甚至没有留它过夜。

皇帝看着密信,冷笑不止,而对他的自首行为很满意,为了表达自己的英明,决定赦免他的罪过,而且还要将计就计,要他在新婚当日,婚礼完毕后立即率军出击,当场斩杀姚苌。

“阿六敦,朕之计策如何?“皇帝颇为自得地征求他的意见。

”陛下英明!“此刻他还哪敢说些其他?

”计策虽好,不知我家的战神许久没打仗,现在刀剑是否还锋利?“皇帝意味深长看着他说道。

”刀剑虽锈,迎击姚苌尚可!“他边回答脑门上边淌汗,皇帝的话看似平常,却是一步一个坑,他如果此时回答刀剑锋利,皇帝马上就会问停战多年,为何刀剑依然锋利,你平时都在干什么?如果他回答刀剑不堪用,皇帝也会说既然不堪用,可选其他人迎敌,比如慕容评或慕容恪,此二人虽和自己是亲戚,可一直暗中嫉妒自己,想通过打几个小仗就上位自封为战神,比如眼前这一仗,这种唾手可得的功劳,他慕容垂岂能轻易送给别人?所以想让皇帝满意,只能用中庸的措辞回应,让他毫无反驳机会。

他自信能一战击溃姚苌。

可如果这么做,自己招募的几百私兵就要被亲手杀死,他作为主帅,等于背叛了自己的队伍,这是领兵打仗的大忌,如果私兵中有人活着逃离战场,自己战神的名望将在顷刻间损毁。

要么就不做,要么就做绝,既然已经选择背叛,那就背叛得更彻底些吧!他从那时起,身体就一直在轻微地哆嗦着,自古都是士兵背叛主帅,而主帅选择屠杀自己的亲兵私兵,他可能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讽刺的是,这种恶念竟然在名震天下的战神脑子中酝酿良久,而且即将付诸实施。

这个念头已经在他心里生根,而且迅速蔓延生长,好像一颗黑色的带血树杈,萌生的枝杈占据了他脑海的全部,从那天起,他的眼睛就变成红色,那是血红的颜色,令人生畏的红色,将伴随他一生至死的红色。

慕容垂坐在马上,用余光已经看到身后的黑色骑士被悄悄替换为银色骑士,这些人衣着华丽,武器精良,手段高超,他们出现之处,就代表着皇家的权威,他们围绕着自己身边,可以说是荣耀恩宠,也可以说是皇帝的御用杀手,随时会置自己于死地。

他戎马半生,自然懂得身后这些人心怀恶念,皇帝对自己的猜忌,从来就没停止过,可表面上还要装作信任和重视的样子,想到这儿,他咧嘴偷笑起来,皇帝为了表明诚意,甚至逼着阿月随军出征,宫坊间都传言可足浑氏姐妹如白璧玉人双下凡间,如此极品,自然早就双双侍奉皇帝,身后马车里坐着的,此时可能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的,正是曾经深受皇帝宠爱的美艳娇娘,为了笼络自己,表达恩宠,皇帝也算下足了本钱。

他满意地带着皇帝赐给的巨大赌注,即将开始自己的冒险之旅,他用发红肿胀的眼睛狠狠瞪着发抖的手臂,让它恢复镇定,越往前走,铁与火的味道就越浓烈,姚苌没有食言,他就藏身在视线可及的洼地里,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距离越来越近,他举起手中的刀,刀在风中发出嘶嘶的响声,随即他听到身后发出同样的声音,他知道,所有人都做出了一样的动作,一场厮杀即将开始。

皇帝慕容儁坐在辇车上,身旁被皇家卫队团团包围着,他们一直跟在慕容垂的队伍后面,看到他们出城后,皇帝的车驾就停靠在蓟城西门口,眼看队伍渐行渐远,他甚至从辇车上站起来,手搭凉棚放在眼前,用以遮蔽满地白雪带来的视觉刺激。

当他远远看到黑色的骑兵部队齐刷刷举起手中战刀的时候,甚至兴奋地攥紧了拳头。

对于生在塞外的鲜卑儿郎来说,戎马征战是每个人的梦想,不管是皇帝还是贩夫走卒,都是一样,他生在皇家,幼年时期就跟随父亲四处征战,不过他在这方面的天赋与弟弟慕容垂比起来,显然相差不是一个档次,所以渐渐地,慕容垂变得战功赫赫,被称为当代战神,而他一直呆在后方,坐在深宫之中,所有的征战对他而言,就变成了驿站传递的报文和城外堆积的京观。

西北风夹带着雪花,吹在脸上噼啪作响,皇帝吃力地眯起眼睛,尽管前方的士兵在视野中已经变成一个个小黑点,他也不愿错过任何一丝变化。

他看到从洼地里瞬间又冒出一片黑色的身影,和自己身前的黑色骑兵一下交融在一起,然后双方乱作一团,一个个小黑点在白色的雪地上显得格外清晰,空中不时闪过一道银光,然后红色的小点掉落在白色背景上,慢慢晕开,好似水墨画在宣纸上一样。

“杀!杀!阿六敦,给朕杀出大燕国的威风来!”皇帝紧攥着拳头,嘴里自言自语。

侍卫们看到他们的皇帝仿佛沉浸其中,双眼发直盯着远方,嘴半张着,好像比自己亲自上战场还紧张。

“秦人无理,敢笑我国力衰弱!我倒要让姚苌小儿看看我燕国实力究竟如何!”皇帝在漫天大雪中高高仰起头颅,对着天空大声喊道。

开始的时候,白色底板上呈现出星星点点的红点,这些红点随即慢慢扩大,伴随着旁边越来越多的黑点静止在原地,黑点周围布满红晕,这些红晕扩大后连成一片,最后变成漫天遍野的白色中出现了一个硕大的椭圆形红晕,红晕中散落着倒下的黑点,以及还在跳动,不久后归于静止的黑点,随着跳动黑点数量越来越少,他看到两股黑点汇聚到一处,此时也分不出到底谁是谁,只看到乱军中不断有人倒下。

“战况如何?”皇帝拍打着大腿,焦躁地喊道。

“前方乱做一团,不分彼此,也不知来的到底是秦军还是我军!”侍卫答道。

天很冷,皇帝的脸却因为躁动而变得深红,远方的血红和皇帝脸上的潮红交相辉映,他突然挥着手,将侍卫长召唤到身边,命令道:“告诉前面,取胜后要割下所有人头,朕要在城门外筑起一座大大的京观!”

“遵命!”侍卫诺道,随即快马冲出城门,直奔血色中心而去。

吴王看着自己的刀,本来滚烫的刀锋,正在雪中冷却下来,然后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满地残骸和染得殷红的雪地,周围哀嚎声连成一片,那声音他曾经如此熟悉,可现在,却变得无比陌生。

姚苌根本没有出现,在洼地里埋伏了大约几百人,全是他军营中的私兵,姚苌和他的秦国士兵,仿佛从没出现过。

那些人从洼地里探出头来,当看到面对的是吴王率领的军队时,都表露出无比欣喜的表情,他们似乎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自己的主公,当他们看到吴王的时候,甚至没有举起兵器,他们刚要张开嘴,喊出那个熟悉的称谓……

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场大屠杀,屠杀他们的人,正是他们曾经的主帅,现在的死敌。

慕容垂没有给他们张嘴喊出自己名字的机会,他身后的鲜卑骑兵如风卷残云,挥舞着弯曲的长刀跃马上前,他们从马上探出半个身子,好像在用镰刀割草,迅速收割下私兵的人头,他们嘴里发出呦呦的呼哨声,肆意放纵着自己的杀欲。

这次战斗,宛若年前那场战斗的翻版,只不过战神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于是他们变成了鱼肉,而燕国骑兵成了砧板上的那把刀。

吴王瞪着血红的眼睛,他对自己说:我的心在滴血!

耳边仿佛有人在嘲笑:得了,别再自己骗自己了!

他争辩道:姚苌骗了我,是他约我合兵一处,行刺皇帝!如今他却不见了,是他食言在先!

那个声音继续冷笑着:是你先出卖了自己的生死兄弟,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他大声吼道:不!我是被逼的!我没办法!

那个声音哼了一声:看看落在你刀上的血和雪,它们哪个更无辜?

他举起刀,那刀如镜面般闪着银光,照射出他自己的脸庞:“我看不到,我什么都看不到!刀是热的,血和雪都融化了!”

“为什么?你的刀为什么会这么热?”那声音吃吃地笑起来,一直未曾停歇。

“啊!!!”他看到刀面倒映的那张脸变得无比狰狞,正对着自己狞笑,他感觉浑身的毛发都竖立起来。

“大王,你怎么了?”他突然听到身旁有人在喊。

“我怎么了?”他喘着粗气,对刚才所发生的的事情浑然不觉。

“大王你刚才好像疯了一样,自己对自己说话,然后突然笑起来,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太吓人了!”那人对他说道。

“现在战况如何?”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敌军已被击溃,奇怪的是,他们好像穿着我们的衣服!”部下小声嘟囔着。

“姚苌素来诡诈,此乃他疑兵之计!”吴王大声说道。

“可我们似乎没见到姚苌,而这些士兵还一直在喊大王的名字!”

“够了,别再说了!”他突然暴吼起来。

“大王,我是想问,剩下的溃散逃兵,还要不要继续追杀?”部下被他刚才那声吼叫吓得面色煞白,此刻不敢多言,小心翼翼询问下一步打算。

“算了!”他举起战刀,试图将它收入鞘中,“不过一群散兵游勇,杀了也没什么用!”

他的刀还没来得及收回,皇帝的使者快马赶到,傲慢地挡住他的回路,然后大声宣读起皇帝的命令。

“什么?割下所有人的头?”慕容垂恶狠狠瞪着他问道。

“这是陛下的命令,一个不留,陛下要在城门口营造一个庞大的京观!”使者鼻孔朝天,态度冷漠。

“他们已经被打散,何不放一条生路?”他手中的刀开始发抖。

“吴王你听好,这是陛下的旨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使者冷笑着。

“好吧,好吧!”吴王脸上露出吓人的笑容,他举起长刀,“全军听令!”

话音刚落,战场上变得鸦雀无声,所有骑兵停止砍杀,他们同样举起刀,等待着主帅下达命令。

这些人大多是跟随他打天下的老臣子,战场上多年刀尖舔血,彼此的默契程度不用多言,只要骑在马上,吴王就是他们最信任的人,就像那些躺在地上的私兵一样,吴王凭借着卓越的军事才能赢得他们的信任,此时此刻,只要是他下达的命令,骑兵们就会毫不犹豫立即执行。

“我命令,全部转身,冲进蓟城!”他发出低沉的吼声。

使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吴王你疯了吗?”使者的话音还没落,脑袋已经被锋利的钢刀斩下。

吴王瞪着血红的眼睛,策马回身,又朝西门冲杀过来,在他身后,黑衣铁甲的骑士们,跟随者主帅的脚步,纷纷回冲城门,他们不明白主帅的用意,他们只知道,跟随主帅的脚步,他们认为,吴王和皇帝,乃是亲兄弟,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此时的慕容垂已处于癫狂之边缘。

吴王的马没走几步,身前突然被十几个身穿银色铠甲的骑兵挡住去路,他们分作两排,前面的摊开钢刀,一字排开,后排的张弓搭箭,箭头一起对准他的胸口。

“吴王哪里去?”领军校尉厉声喝道。

“你们想拦住我吗?”吴王沙哑着声音威胁道。

“大王息怒,我等是奉皇帝命令,特来保护大王安全的!”校尉答道。

“让开!”吴王瞪着他,大声嚷道。

“大王请冷静!”校尉示意其他人放下武器,然后策马上前,两人马头对马头,和其他人都隔开距离,周围只听到呼呼风声。

“你不怕我杀了你?”吴王瞪着红彤彤的眼珠子,满脸杀气。

“我是来救大王性命的!”校尉声音低沉,“大王不知中了什么邪,刚才已经杀了陛下使者,如果此时返回攻打蓟城,无异于寻死之路,大王乃燕国栋梁,大王麾下这些骑士,他们的家人都在蓟城,如果大王因此获罪,他们都要给大王陪葬,大王知道自己冲动之下,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死去吗?如此一来,我燕国真的是自毁长城,掏空国力了!”

“你没有看到遍地的死尸吗?他们会在夜里呼唤我的名字!”吴王皱眉瞪眼,表情极为痛苦。

“我只知道他们是秦国士兵,打算在路上偷袭大王的,幸好被大王打败,大王一声征战,杀人无数,怎么会惧怕死人半夜敲门?”校尉笑道。

“你,你叫什么名字?”吴王再次打量起面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小了不少的年轻校尉。

“我叫高群,辽东人。”校尉说道。

“高群,我认得你的名字,你是高弼的堂弟。”吴王看着他说道。

“正是。”校尉答道。

蓟城街道上,一匹枣红母马正在疾驰。

骑马的是一个女人,她神色凝重,咬紧的红唇格外引人注目。

她正是贺不悔,此刻正快速奔向蓟城西门,她的目标就是辇车上的皇帝。

皇后可足浑氏刚刚诞下一个婴儿,是个男孩,生得皮肤白嫩,从婴儿就能看出,他将来一定会长成一个美男子,这本是一件好事,她一直留在行宫照顾皇后生产,就在她把婴儿抱在怀中的时候,脑袋突然感觉好似被重物砸了一下,她蹒跚两步,差点摔倒。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中浓密的乌云,西北方向,黑气冲上天空。

“不好!”她心里暗叫一声。

黑气传来的方向,正是吴王厮杀的战场,此刻这股黑气凝敛起来,正向城门方向移动。

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人物不对,一切都不对。

这件事本就不应该发生,她之所以留在蓟城的意义,就是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偏转而激进的演化,会导致很多离奇事件发生,一桩桩一件件,都等着她去擦屁股。

“吴王要造反了!该死!”她放下婴孩,嘴里小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借着给皇帝报喜的机会,骑上马就直奔西门而来。

她知道吴王的谋略策划,只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失控,她无法预知别人的想法,事情没法提前预防,只能事后弥补,只是不知道,这次能否成功,所以她很着急,她一直紧盯的两个男人,吴王和皇帝,决不能死在今天!

侍卫们好像看到一朵红云飞驰而来,他们认得马背上那张脸,曾让他们中很多人夜里浮想联翩的妖艳面孔,见她驶来,侍卫们纷纷让开道路,就见这朵红云冲开黑色包围圈,直奔圆圈中的金黄色靶心,她看到皇帝依然沉浸在战斗带来的狂热中,他依然盯着远方,直到自己的马靠近皇撵,才反应过来。

“不悔,你来得正是时候!”皇帝不由分说将她直接从马背上拉到辇车上,她娇羞地叫了一声,正好落到皇帝怀里,随后半边脸被皇帝宽大的领口遮住,看不清是红是白。

“你看到我燕国军威了吗?”皇帝用手指向前方,远处那片殷红在雪地里摊开,仿佛一只振翅高飞的凤凰形状。

“陛下,我见不得血……”她故作惊恐状。

“你们女人,就应该待在深宫里,不要出门!”皇帝笑道,随后好像想起什么,又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恭喜陛下,皇后刚刚诞下皇子!”她在皇帝怀里扭动着,完成了屈膝施礼的动作。

“真是天降祥瑞!今天是个好日子!”皇帝大笑道。

“恭喜陛下!”周围侍卫纷纷跪倒在地。

贺不悔请皇帝为刚诞生的皇子取名。

“我鲜卑壮士,当骑马上阵冲杀!就叫慕容冲吧!”皇帝看着前方蜂拥而至的骑士,白色的雪地给他造成一种错觉,他一直以为骑兵们还在向前冲锋,没意识到他们已经回身开始冲向城池西门。

“皇子可爱,陛下何不赐给他一个小名?”贺不悔正想办法如何能把皇帝带离现场。

“你看前面那片红色,多么像一只凤凰,就给他小名叫凤凰吧!”皇帝指着远方那片血迹随口说道。

听到“凤凰”这两个字,贺不悔眉毛向上挑了一下,凤凰乃女子象征,一个男孩,用女子之名称呼,而且这凤凰图案源自于战场上的血迹,带着浓烈的杀气,血凤凰,作为一个图腾,被皇命附加到这个刚刚降临人世的男婴身上,贺不悔倒吸一口冷气,她有心让皇帝换个名字,可君王之言岂可轻易收回!

“皇子生得异常俊俏,既有陛下的英武之气,又有皇后的美貌,陛下为何不回去看看呢?”她已经看出城外军队流露出异样的举动,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就意味着慕容家的两兄弟,今天必须死一个。

“这绝对不行!”她在心里说道,她既不能让吴王杀皇帝,也不能让皇帝杀吴王,之前说过,这是她留在蓟城的使命,她必须要遵守。

这两个人,现在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随时而至的验证点考核,就像一道军令状,时刻敲打着她的脑神经,让她不得松懈。

远方的队伍变得混乱,黑色的士兵好似成群的蚂蚁,彼此纠缠在一起,在洼地周围四处游荡,随时可能回身攻击城门,而皇帝身边的侍卫也整装待发,兄弟俩彼此的不信任,让这相对的两团黑色旋涡随时可能攻杀在一起。

“请陛下回去吧,皇后母子在行宫等着陛下呢!”为了劝说皇帝回銮,她使出了浑身解数,用力眨巴着自己勾人魂魄的诱人电眼,给皇帝发出一连串妩媚的信号。

皇帝似乎并不情愿,“我还要看京观筑起呢!”他高声说道。

“京观是血腥不祥的东西,充斥着怨气和杀戮,陛下不能带着这种气氛去见刚出生的皇子,这对凤凰很不好!”她再三劝阻道。

“可是……”皇帝意犹未尽,他看看贺不悔,又看看远方的黑点,迟疑起来。

“陛下,走嘛,不悔冷得很呢!”她故作娇媚之状,将半个身子裹藏进皇帝厚重的大氅里面,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身体在皇帝躯干边伸缩不停,皇帝的身体在她一系列动作的诱使下,某些地方显得燥热难当,有些地方又变得坚硬无比。

“难怪,皇后说你是个狐狸精!”皇帝咧嘴笑道,“我鲜卑素来以容貌笑傲天下,她的容貌又在鲜卑女人中堪称楚翘,能被她嫉妒的女人,其诱惑力非你其谁?”

“那陛下就别再理会什么京观了好吗?”她娇滴滴的声音在皇帝耳边上下游走,“皇后刚刚诞下皇子,只怕有段时间不能侍奉陛下了,不悔正好填补这段空缺,如何?”她那散发着“忘忧”香的脸庞几乎贴上皇帝侧鬓。

“皇后善妒,若是知道这些日子你天天和我在一起,日后只怕有的你受了!”皇帝笑着在她鼻子上勾了一下。

“只要陛下高兴,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她翘起鼻孔,轻轻哼了一声。

“好吧,好吧,摆驾行宫吧,朕要去看小凤凰啦!”皇帝大笑着拍打着自己的肚皮,队伍缓缓转身,直奔行宫而去。

贺不悔像一只猫,躲在皇帝衣裘之中,偷眼从车辇后看到越发远去的城门,偷偷松了一口气,经过这段时间接触,她已经了解燕国皇帝为人,他虽是燕国开国皇帝,可他的江山都是父亲和兄弟所打下,他作为世子,从小养尊处优,既不知民间疾苦,也不知战场艰险,他是个被自身欲望驱动的人,欲望的动力,无外乎酒色财气,他嗜好饮酒配搭烤肉,在宴席上毫不节制,他喜欢漂亮的女人,夜晚在床上毫不节制,他的皇宫装饰华丽,他的衣服锦绣夺目,他凭着毫无根据的怀疑,就逼得吴王几次想要造反,他因为姚苌密信中一句挑衅的话,就要在城外筑起京观和姚苌斗气,这样的人,如何不能操控!

吴王和高群彼此相对,迎面而来的寒风让吴王的脑袋冷却下来,他现在还不能和皇帝撕破脸。

“你说得对,我要遵从皇帝的命令!”吴王重新擎起战刀。

“大王只管修筑京观,其他不用担心!”高群双手抱拳道。

“众将听我号令,追杀逃窜秦军,首级全部割下,一个不留!”他的头发披散开来,叫声如狼。

一场屠杀正式开始,骑兵们四散开来,不管是地上的尸体还是正在逃跑的士兵,他们只要人头,惨叫哀嚎的声音在洼地四周此起彼伏,黑甲骑士的腰间挂着带血的荣誉,吴王脸色苍白,看着地上堆积的无头尸体,他的恨意无法平息。

原本在他看来,用这样的代价来抓住姚苌还可以接受,最不济也能一命换一命,让秦国也留下几百具尸体,也能让自己的背叛稍有心安,谁料姚苌狠狠摆了他一道,给他演了一出手心杀手背的戏码,让他带着军队杀自己的私兵,在出征前,他曾想过无数种可能,都是建立在姚苌有可能自己获利的基础之上,唯有这毫不利己专门坑人的思路是他始料未及的,只能说比起恶念,姚苌所持有的要比他更多更深。

而且这个名字,他已深深记在心中。

片刻之间,在蓟城西门官道正中间,又堆积起一座高达丈余的新鲜京观,被新割断的颈部还在向下滴血,吴王感觉所有头颅都没有闭眼,他们睁着惊恐的眼睛,用空洞的眼神正在看着自己,他们的嘴半张着,似乎还要说出死前没说完的话。

他开始害怕了,他似乎看到头颅上方升腾起的无限怨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好似无形的烟雾,将会一直缠绕着他,不管他走到哪里。

“大王神速,筑成京观,完成陛下心愿。”高群冷笑道。

“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你又该做什么?”吴王问道。

“大王还打算进城吗?”高群反问。

“不,我要向北而去了!”吴王回答。

他因为自己今天的行为对蓟城产生了恐惧,不管是带血的京观还是黑洞洞如巨兽张开大嘴般的城门,这座城市让他感觉不安,甚至在有生之年,他都不想再回到此城,此时此刻,他只想尽早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大王英明!”高群向他抱拳,随即他转向身后的银色侍卫,大声说道:“吴王已经诛杀全部秦军,并为陛下筑成京观一座,位于蓟城西门外,传令使者在战斗中被敌军杀死,非吴王过错,现在吴王要北上辽东,让我们带着使者的尸体,回去复命吧!”他说罢巡视着银甲骑士团,而他们则低头看着自己的剑,没人对高群的话提出异议。

“大王可以走了!”高群回过身,对吴王再次施礼,微笑着目送他带着一队骑兵离开,走上通向北方的路。

大雪很快将洼地外鲜红的血凤凰掩埋,连同那些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无头尸体,吴王和他的骑兵们,步伐缓慢地行走在雪地上,飘飞的雪花让他们的形象变得模糊。

“我们也回去吧!”当吴王一行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时,高群也带着银色铠甲的皇家骑士,战马拖着被砍掉脑袋的使者尸体,沿原路返回向皇帝复命。

“大人刚才为何说使者是被秦军所杀?我们都看到他是被吴王砍下脑袋的!”返回路上,有人不解地问道。

“如果我们向陛下禀报实情,只怕燕国内战马上就会开始!”高群忧心忡忡地说道。

“战乱就算今天不开始,明天也会开始的!”手下回应道。

“那就过一天算一天吧,至少保证我们别被陛下和吴王任何一方怨恨就可以了!”他拉长嗓子发出一声叹息。

地牢中,吴终慢慢睁开眼睛,他是被疼醒的,剧烈的疼痛从身体最深处向外扩散,并唤醒意识,他趴在地上,感觉到寒冷,还有四肢和后背带来的彻骨之痛。

疼痛至少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他吃力地挪动着身体,让自己靠到墙壁上,他坐在地上,看着浑身带血的衣服,然后尝试着活动四肢。

幸运的是,手和脚上的骨头都没断,只是肋部疼得厉害,摸上去好像有点软,估计肋骨被打断了好几根,他喘着气,接着看到了吊在跟前的段王后的尸体。

王后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白色长绳,她的头发披散开,透过卷曲而遍布污垢的发丝,隐约从中露出一双暴突出来的白色眼珠,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她的尸体在低温中开始变得干瘪,看样子,她在几天前就已经死去。

屋子里很暗,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力奴不见了,仿佛根本没出现过,只有自己身上的伤口和疼痛能证明他的存在。

他感觉害怕,这间牢房给他带来的恐惧实在强烈,他用剑支撑着地面,用力站起来,不敢再停留,尽管他已经在此昏迷了几天几夜。

他一瘸一拐向外走去,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这里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当他重新站在外面的时候,看到满地积雪,天空依然布满乌云,看不出时辰,冷风透过衣服的缝隙吹进身体,让他打着冷战,肌肉的抖动又让受伤的部位产生撕裂的错觉,这种感受真是生不如死。

他低头看看自己,曾经漂亮暖和的毛皮外套如今破败又肮脏,布满血块和裂缝,脚上的鞋也在打斗中撕破,露出脚趾头,他内疚于没完成吴王留下的嘱托,他站在白茫茫雪地中,不知自己该去哪里,见吴王吗?该怎么跟他说呢?

他就这么低头向前蹒跚而行,疼痛让他的视野变得狭窄,因此当赵承嗣突然冲出,将他撞倒的时候,他毫无防备。

“承嗣,你要干什么?”他吃惊地看到赵承嗣持着一柄尖刀,气喘吁吁,手还在微微发抖。

“坏人,你们都是坏人!”他带着哭腔大喊道。

“承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刚才那次剧烈的撞击几乎要了他的命。

“你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我们当兵的命也是命,不是你们拿来戏耍的玩物!”赵承嗣哭道。

“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吴王呢?”他勉力再次站起来。

“吴终,你和慕容垂就是两个魔鬼!你们都该死!”赵承嗣又一次冲过来,吴终即使重伤之下,也能用未出鞘的剑拨开他的刀,然后再他后背上轻轻一点,让他摔倒。

“呜……”小伙子坐在地上,伤心地哭起来。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吴终对他大喊道。

“你们都是魔鬼,别人的命在你们眼睛里不是命,你们太可怕了!”赵承嗣恨恨地啐了一口。

“吴王在哪儿?”他又一次问道。

“你见不到他了,他跑了,他在城外大开杀戒,把我们弟兄全都杀死了,而他因为这次杀戮,哄得皇帝老子高兴,给他封官晋爵,跑到北方当大官去了!”赵承嗣说。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吴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他知道吴王心机深沉,但行事至少还算理智,至少能做到利己,可他在城外屠杀自己的私兵,这听上去毫无道理。

“兄弟们的头都变成了京观,就在蓟城西门,你可以自己去看,如果你今天能活下去的话!”赵承嗣说罢,又站起身,试图再次发起攻击。

“你也一样,你的手上也有血债,我杀不了慕容垂,就先杀你!”他边说边举刀刺来。

“赵承嗣,你听我说,我答应过你姐姐,要带你回去……”他吃力地躲避着尖刀的追赶,从赵承嗣的只言片语中,能看出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他受到了剧烈的刺激,同时让他的思维也产生变化,他开始重新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而思考的结果,就是今天的样子。

所有的仇恨都不会忘记,正如自己不会忘却黑衣人和哈什干一样,赵承嗣也不会忘掉自己曾在军营中的杀戮,没想到那晚之事他一直都当作仇恨,十几岁的少年喜欢将自己融入某个组织,并将这个组织当作生命的支柱,对赵承嗣而言,这个组织就是私兵军营,他不能容忍这个组织被侵犯,而当时吴王作为更高一级的信念,如果他不倒,吴终屠营的仇恨可能会被他压在心底一辈子,永远不会提起,可当他亲眼看到吴王用屠刀筑起同袍京观时,吴王慕容垂曾经高大的形象在他心中轰然倒塌,吴王既倒,作为他俾将的吴终,所欠下的仇恨自然被回想起来,他的信念轰然倒塌,所剩下的执念唯有复仇,既然找不到吴王,那就先拿他吴终开刀吧。

吴终分析的很对,毕竟他也是刚经历过那个年纪,在他的戍卒生涯中,一样是这般想法。

他不想伤害赵承嗣,一直在躲避,赵承嗣看来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他看到吴终身受重伤,自持如果今天不能杀掉他,以后可能再没有这个机会了,所以他执着地一次次用尖刀捅向吴终的肚子。

在这种心态驱使下,吴终的解释没有任何作用,事实上,他也没得解释,事情被亲手做下,又被亲眼看到,他发觉自己已经陷入不可解的怪圈里,他和赵承嗣两个,除了杀死其中一个,好像再也找不出其他办法。

吴终左右为难时,体力也供应不上,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难保他今天不会命丧街头。

就在此时,赵承嗣突然惨叫一声,再一次扑倒在地。

打倒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贺不悔。

“不悔!”吴终惊喜交加,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贺不悔披着一件深蓝色的戴帽斗篷,斗篷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马皮原色窄身短打扮,她脖子上的项链和耳朵下面的硕大耳坠,都是用同样颜色的祖母绿宝石雕琢而成,只有唇色一如既往,她手拿直径寸余的杉木手杖,一头粗一头细,刚才赵承嗣就是被手杖击中,然后摔倒的。

“我认得你,你是皇帝老子身边的女人,你也不是好东西!”赵承嗣爬起来,红着眼睛,发疯般向她冲来。

“臭小子,留神嘴巴!”贺不悔啐了一口,抡起手杖,重重砸到他脸上,赵承嗣支撑不住,又一次跌倒。

“记住,嘴巴别犯贱!”她怒冲冲地说道,“你不行的,赶紧走吧!”

“我不信连个女人都打不过!”他像个疯子一样胡乱蹦跳着。

“你可以再来试试,想想你的嘴,还疼吗?”她轻轻挥舞着手杖,讥讽地笑道。

带血的吐沫从赵承嗣嘴角流出来,他心有余悸捂着半边脸,不自觉后退一步。

她见状冷笑起来,假意挥起手杖,作势要打,赵承嗣面如死灰,又向后连连退却。

“赶紧滚!别让我再看到你!”她大声骂道。

“你们等着吧,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他趔趄着跑了几步,边跑边回头,然后再跑几步,最后消失在远处。

“不悔,多亏你来了!”吴终勉力笑道。

“这混小子,脑子里有浆糊,分不清状况!”她嘟囔道。

“也别怪他了,这都是孽债,很难偿还的!”他叹了一口气。

“难得你这么想,确实怪不得他,你的结拜大哥干了一出好事!”她一提到此事也感到愤愤不平,于是将他昏迷这段日子,蓟城中发生的事情简单告诉给他。

“他的想法,我永远猜不透!”吴终听罢,不知该如何评论,只是叹气。

“不光是你猜不透,我也一样呢!”她慢慢蹲下,将手杖别在腰间,然后轻轻托起他受伤的后背。

“早就跟你说过,离吴王远点,别掺和他那些事,你就是不听!”她在抱怨着,脸上满是痛惜之色。

“你又知道了?咳!咳!”吴终不敢用力说话,否则带血的粘痰就会从喉咙里喷出来。

“我就知道你明明该死,又偏偏总去作死,早知道就不该管你!”她面露愠色。

“那个力奴咱们在行宫见过,就是他把我打成这样!”吴终心有余悸地说道。

“嗯,他这还是手下留情了!”她上下打量着他,一样面露惧色,“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没杀了你?”

“不知道,”吴终摇头,“你就那么希望他杀了我?”

“嗯,你要是死了,我能省不少心!”她强做笑容,可眼睛始终是湿润的。

“不悔,我身上很疼,刚才赵承嗣把我撞倒的时候,我的腿就使不上劲了!”吴终指着自己麻木的腿,他尝试着站立,但那条腿一直在哆嗦,短期内怕是指望不上。

“我没有骑马,只能背着你走了!”她便叹气边摇头,然后蹲下去,让吴终用胳膊搭在她脖子上,然后将身体靠到后背,用力挺起身子,颤巍巍背起他来,向前走去。

那天很多人看到一幕奇怪的影像,一个美艳的少妇身穿闪光的华丽衣服,在她背上趴着一个褴褛且伤痕累累的年轻人,他们就这样一直向前走,最后不知落脚何处。

吴终伏在她背上,闻到熟悉的香气,思绪又将他带回几年前的黑夜,当年的场景和今天宛如重合,当他濒临死亡,身受重伤的时候,总是贺不悔拖着他在走。

他感觉到她的腿也在发抖,她的速度很慢,她的呼吸很重。

“不悔。”

“嗯?”

“我的腰快断了!”

“很疼吧?”他听到前面的声音哽咽着,“你别动,我把腰再弯下去一些,把你放平点就好了。”随后他就感觉贺不悔几乎将身体弯成了九十度,她像个拾荒背筐的老妇人,艰难地迈着步子。

“不悔。”

“嗯?”

“我肚子饿得厉害!”

“我听到你肚子在叫了!”她吃力地说,“再忍忍,我会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不悔。”

“嗯?”

“你的头发好香!”

“讨厌!该死的你都这德行了,能不能正经点?”

“不悔。”

“又怎么了?”

“你很累吧?”

“别卖乖,你这个该死的臭小子!”

“不悔!”

“你能不能闭嘴?”

“我很想你,我真以为会死掉,再也见不到你了!”

吴终说完这番话,贺不悔什么都没回应,他面对的是长久的沉默,随后的时间里,他们没再说话,贺不悔背着他从天亮走到天黑,来到一处偏僻的街巷,在一个大菜窖边停下。她轻轻靠到菜窖边的石头磨盘旁边,将吴终放下,然后搀扶着他,在菜窖顶的木挡板边站定。

掀开木板,就闻到一股潮湿陈腐的味道,吴终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们顺着木梯慢慢下去,看到周围堆积着陈旧的物什,菜窖正中间有块空地,上面铺着一层干稻草,贺不悔搀着他来到稻草边,又扶着他慢慢躺下。

“这段时间你就待在这儿吧,每天我会让人给你送饭食和药草,你要记住,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她看着他的脸,认真地说道。

“不悔,我听你的,哪儿都不去。”他也很认真地回答道。

“别再想那些没用的,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活下去,被轻易就死了,听懂了吗?”她抱起他的脸颊,他看到她眼中再次湿润。

“我不会死的,我还要再看到你呢!”他勉力显出一丝笑容。

“我会不定时来看你的,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安顿完毕后,她转过身,打算离开。

“不悔!”他突然叫起来。

“嗯?”她回头看着他,用熟悉的语调回应着,疑惑地看着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总是伴随在皇帝的身边?”他又一次问道。

“我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我喜欢漂亮的珠宝首饰和华丽的衣服,别问那么多了,好好养伤!”她神秘地对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离开了菜窖。

吴终独自一人躺在菜窖底,这里虽然潮湿,但并不冷,上面厚重的木板挡住了寒风,底下又干又厚的稻草褥子让他受伤的四肢不用支持地面,他闭着眼睛,在脑子里勾勒着她的画像,她如往常一样,神秘又迷人,他的鼻子里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气味,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喘气,生怕这味道随时散去,他真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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