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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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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不必惊慌,我等并非为索命而来。”吴终看着跌落到床下的皇帝,想伸手去搀扶,他看到贺不悔正狠狠瞪着自己,于是愣了一下,两条胳膊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皇帝趴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刚才从贺不悔口中说出的“司马终”三个字好似晴天霹雳,让他顿觉大惊,这个名字,无论是名还是姓氏,都让他觉得如坐针毡。

所以听到这个名字,他好像被闪电击中,本来刚好从床上坐起来,靠在绵软的靠背上,然后叫了一声,身体倾斜着从床上滑落下去,四体投地,连带着玉玺也一同从床上掉落,重重砸在地面上,带着金黄色的包袱连滚几下。

众人的眼神齐刷刷聚集在这个方包袱上,皇帝向前爬了两下,伸出一只胳膊,用力将玉玺压在手掌下,然后仰起头,惊恐地对吴终说:“你要杀我吗?”

吴终看着手里的剑,剑刃上还带着血迹,那是刺客的血迹,血迹的主人才是要杀皇帝的人,他既杀了刺客,面对把惶恐写在脸上的皇帝,却是左右犯难。

“吴终,你还等什么?你不是历尽千辛万苦,都想要把玉玺拿回南方吗?现在玉玺就在你眼前,杀了他,带着玉玺离开!”贺不悔圆睁双目,厉声喝道。

“不悔,你疯了吗?”吴终和皇帝同时叫道。

“不悔,你昨晚还在拼命守着大门,我知道你在保护我,我听见你在哭!”皇帝哀叫道。

“陛下多想了!”她强行咧着嘴角,做出冷笑模样,“我之所以保护你,就是为了等待司马终的到来,玉玺应该归于真正的主人,那不是你!”

“吴终,司马终,你一向杀伐决断,手上人命无数,怎么今天却像个女人一样犹豫不决?”她接着转向吴终,大声向他喊着,眼圈通红,眼中饱含泪水。

她用殷切地眼神注视着他,纤细而雪白的手指在颤抖,鲜红的指甲歙合着,恨不得自己动手将玉玺抢下来。

“不悔,我非得杀了他吗?”吴终剑上的血还未干,此时正从剑锋上慢慢滴落着,“燕皇无罪,我实在下不了手。”他低着头,只是看着自己的剑,不知所措。

“吴终,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那也是一座行宫,咸阳的行宫,当时你一往无前,连豹子都挡不住你,最后面对皇帝符生,你怂了,像今天一样!”贺不悔胸脯剧烈起伏着,她的脸由于激动而变得通红。

“当时你叫我不要动手。”吴终看着她泛红的双眼,那双眼睛无论处于何种颜色,都美得让人流连。

“这回我让你马上动手,我昨夜耗费心力,就是为了等你到来,只有你才能杀死皇帝,只有你才能拿走玉玺,你必须做这些事!”她扑到吴终跟前,用手狠狠掐他的胳膊,用力捶打他的肩膀,就像所有撒泼的女人一样,可吴终面对她的疯狂,只是呆呆站着,对她的话无动于衷。

“吴终,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难道不听我的话了吗?”她突然推开他,向后退了两步,茫然而陌生地看着眼前这瘦削又脏兮兮的年轻人。

“不悔,我不知道,我就是下不去手,他已经病入膏肓,就算把他扔在这里,也不会有几天寿命的,何必赶尽杀绝呢?”他犹豫而纠结。

“拿回玉玺是你的梦想,现在玉玺就在眼前,你打算怎么办?”贺不悔叹着气问道。

“玉玺当然要拿走,你看好了。”吴终说罢,走到皇帝身边,慢慢俯身蹲下,然后伸手轻轻拿开皇帝的胳膊,从他掌下取出玉玺,然后踹到怀里,又回到她身旁。

“玉玺我拿到了!”他双臂抱着肩膀,对她笑道。

贺不悔被他孩子气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她强忍着冲过去给他两个嘴巴子的冲动,努力聚集起最后一丝耐心问道:“玉玺是天下神器,人人都想据为己有,你想,燕国皇帝更是如此,你当着他的面,从他手里夺去至宝,你觉得还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吗?”

“他会召唤侍卫。”吴终说。

“算你聪明!”她狠狠白了他一眼。

“既然如此,我会凭着手中这把剑,杀出一条血路!”吴终端起吴钩宝剑,面露杀气。

“够了!该死的,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她真后悔刚才没把那两个耳光扔到他脸上。

“他毕竟还没有召唤侍卫,所以我还不能杀他!”吴终梗着脖子,倔强地答道。

“好吧,该死的,我算是服了你,真后悔当年从死人堆里把你拖出来,这都是命,你想做什么我管不了,但是管管你的朋友,你们还嫌皇帝活得不够久吗?”她愤愤地转过头,用鼻尖指着张天师,哼了一声。

吴终发现张天师不知什么时候溜到皇帝身边,皇帝已经被他轻轻搀扶到床上,此时正伸着胳膊,接受天师的把脉。

张天师刚进到寝宫的时候,比其他人更紧张,尤其看到众人剑拔弩张之时,但发自内心地说,他认为皇帝救了他的命,昨天的校武场,要不是皇帝从他手中抢下玉玺,突然昏倒,现在他早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被士兵们拖到乱坟岗喂野狗去了。

不管皇帝这么做是有意为之还是机缘巧合,他的命在混乱中得以保全,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此时看到皇帝可怜兮兮趴在石板地上,周围的人都在讨论如何夺取他的性命,他看到皇帝干涸的眼睛里,满是对生的渴望。

于是他趁吴终和贺不悔说话的时候,兀自来到皇帝身边,凭着闯荡江湖多年积累下的一点医术,还有昨天被吴终从偏房里救出时顺带着偷走的几包药材,他坐在龙床前,充当起了御医的角色。

江湖郎中的医术加上武术一样的推拿,张天师让皇帝趴在床上,褪去背上衣物,然后用力搓红双掌,两只手随即在皇帝龙背上如游龙戏凤,如笔走如蛇,或敲打,或摩挲,或按压,或点击,过了一会儿,皇帝后背先是变得通红,然后一些穴位上出现紫色的圆点,圆点慢慢变大,像地图一样分布在整个后背上。

“朕的背后好热,好像有一把火在燃烧!”连续重击之下,皇帝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

“陛下再忍忍,还有最后一下!”张天师说罢,挥拳在皇帝后心部位用力撞击,皇帝惨叫一声,身体软绵绵趴在床上,从他嘴角流出一大片黑色淤血,这股血流到枕头上,晕染出一大片,一股难闻的腥臭味道随之散发出来。

过了一会,皇帝气息平衡很多,他靠在床头,脸色也不像刚才那么难看了,张天师这一顿操作,确实有效果。

“陛下感觉如何?”天师凑过去问道。

“朕感觉好多了,自从那口血喷出来,好像卸下了千钧重担。”皇帝轻轻抚着胸口说道。

“陛下的病看似严重,是因为酒色财气聚积在身上,陛下每日工于心计,使得心脉被堵塞,加上平时饱食终日,不体恤饥寒,所以淤血越来越多,最后从心脉散发到七窍之中,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最快今晚就会驾崩!”张天师拉着皇帝的手掌说道。

“那朕该如何是好?”皇帝颤巍巍问道。

“首先陛下要戒除女色,”张天师边说边看了眼贺不悔,她也狠狠报之以白眼,“然后要经常让身体保持饥寒,也就是不能吃饱饭,不能穿暖衣,勤加运动,此病也不是不能治愈。”天师恳切地说。

“不需要什么名贵药材吗?”皇帝问道。

“不需要,只要粗茶淡饭即可。”天师说。

“朕的太医都是学富五车的天下名医,为何无人献策,让朕险些命丧黄泉?”皇帝不解。

“因为陛下善于弄性尚气,又好猜忌,这些话,这套动作也只有我才能做出来,说出来,他们如果在皇宫中对陛下的龙体一顿拳打脚踢的话,只怕陛下会砍掉他们的脑袋!”天师笑道。

“天师好手段!”皇帝不觉说话底气都足了很多。

“天师道自创建以来,一直普渡众生,除恶扬善,只要陛下依然心存善念,我辈自然当竭力救助。”天师微笑道。

“不愧是张天师,有得道高人的仙风道骨,心怀天下,着实佩服!”皇帝微笑着说,然后突然脸色骤变,问道:”既然天师如此高风亮节,为何在典礼上暗藏匕首,打算行刺朕呢?“

”陛下发现了?“张天师神色为之一惊。

”如你所说,朕喜欢玩弄心计,那点小把戏,岂能瞒过朕的眼睛?“皇帝依然微笑着,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是吴王,是吴王指使这么做的!“张天师赶紧跪倒。

”天师请起来,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早就猜出此事和阿六敦有关,你可是有难言之隐。“皇帝双手将天师搀扶起来。

”吴王抓了我的徒众,威胁我如果不答应刺杀陛下,就会把我教徒众全部斩杀!“天师泣道。

”就算你当时行刺成功,怕也逃不掉被他灭口的命运!“皇帝低声说道。

”陛下!“天师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所以朕卖弄了一个小聪明,故意从你手中夺下玉玺,假意晕倒,谁料你也突然倒地,咱俩脑袋撞到一起,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皇帝拊掌而笑道。

”陛下此举,救了我的命!“天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一命换一命,所以咱俩两不相欠喽!“皇帝拉着他的手,面色平静中带着微笑。

“陛下!”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看着他俩的吴终突然向前迈了一大步,他的举动把皇帝吓了一大跳。

“司马终,你要干嘛?”皇帝双手抱着胸口,神色警惕地看着他。

“吴王确实有罪,但他也是被逼无奈。”吴终双手抱拳。

“就是被朕逼得无奈呗?”皇帝威严地看着他说道。

“他只想好好活着,就像现在陛下心里所想的一样!”吴终抱着拳又向前进了一步。

“司马终,你离我远点!”皇帝不悦地盯着他腰间那细长而锋利的宝剑,就在刚才,这剑上滴落的血点让他差点昏厥过去。

“实不相瞒,我的剑杀死过数不清的人,也许还会杀死陛下,所以陛下惧怕我的剑,正如吴王惧怕陛下的屠刀,陛下刚刚经历生死,能体会到人对于活下去有多强烈的渴望!”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这体会里也加入了他自己的感受,他杀过很多人,也数次险些丧命,对于生离死别,都有强烈感受。

“司马终,你往后一点,朕不喜欢你!”皇帝叹了口气,“若是昨天张天师说起此事,朕一定会杀了阿六敦,现在想来,什么权势,什么皇位,什么玉玺,都是虚妄,倒不如好好活着,不是吗?”

“陛下英明!”吴终大步向后退却。

“你不用担心,听说他去年比武收了个俾将都尉,关系亲密,情同手足,就是你吧?”皇帝问道。

“正是!”吴终大声应答。

“阿六敦性格和朕类似,他这一辈子出卖过很多人,肯定也包括你,难道你不恨他?”皇帝冷笑着问道。

“恨过,后来释然了!”吴终如实回答。

“为什么?”

“他心里一直深爱一个女人,如果那个女人还活着,他想必不会如此,可陛下把他心爱之人投入大狱,严刑拷打,最终身死,从那以后,他就变了,我想,大概是因为失去深爱的人,带来的仇恨蒙蔽了他的心智吧!”吴终边回答皇帝的问话,边用双眼深情地凝视着贺不悔。

对此,她的反应是双眼看天,用鼻孔不屑地发出轻微的哼声。

“辽东段氏,也是我鲜卑名门望族,可惜皇后与段氏不和睦,生出很多事端,可惜呀!”皇帝低声叹着气,对于这段黑历史,他不想多说什么。

“就像陛下刚才跟天师说的两不相欠一样,吴王和陛下,能否一命抵一命,也来个两不相欠呢?”吴终问道。

“朕如果说不能,你是不是现在就要动手?”皇帝盯着他的剑,嘴角轻微向上跳动。

“不会,我已经答应陛下,不会动手,吴王的事跟我的承诺没有任何关系!”他大声答道。

“司马终,你是中原人,你身上有魏晋遗留下来的名士之风,行事光明磊落,朕虽然不喜欢你,但也不得不钦佩你的风骨!”皇帝拍着大腿高叫起来。

“陛下不必给我戴高帽,我不杀陛下,不代表别人不会动手!”吴终说罢又看了贺不悔一眼,见她正愤怒地朝地上啐口水。

“这足够了,你们若不进来,朕现在只怕已经已经变成尸骸,生死这种事,对朕来说,已然看淡了。”皇帝平静地说道。

“司马终,朕答应你,不去追究阿六敦的罪名,只要他放了天师道徒众,朕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皇帝用随后的话表明了态度。

“既然如此,我跟陛下没什么好说的了!”吴终说罢,又向皇帝鞠躬作揖,然后转身欲走。

皇帝却突然叫住他。

“司马终,你拿走传国玉玺,想轻易离开邺城吗?”他回过头,看到啊皇帝脸上不阴不阳的表情。

“否则呢?”他低声问道。

“有人可惦记这宝贝呢,这人不是我,你不想见见他吗?”皇帝冷笑道。

“陛下说吴王吗?”

“虽然我不杀他,但他已然动了杀机,只要我不死,他就一天都不得安生。”皇帝说。

“你们之间的事情,自己解决吧!”吴终有点不耐烦,拿到玉玺,心愿已了,他一刻都不想呆在行宫。

“阿六敦既想动手,又不敢露面,他以为真的张天师已经死了,于是又找来个张天师,现在就在宫门口,想再玩一次天师进玺的把戏,朕的意思,既然你们都在,就帮朕了结这件事吧!”皇帝笑道。

“兄弟,陛下说得对,假天师败坏我天师道名誉,应该做个了结!”张天师也劝他。

“况且,他们带来一队人马,如果不解决他们,只怕你走不出行宫大门!”皇帝进而说道。

“吴终,该死的,给我留下!我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所有困境,只是需要你的帮助!”贺不悔也对他说着同样的话。

皇帝在半昏迷的状态下,依然听到她刚才开门迎接吴终所说的话,她记得当时说得很含糊,而且她说了很多话,看来皇帝全都听到并且记下了。

她越来越觉得慕容儁留下会很麻烦,但平心而论,她也不愿意杀死皇帝,一是因为下不去手,二是弑君之罪会给她留下更多恶名,尽管现在她的名声就不怎么好,不过不到两年时间里,秦国和燕国两个皇帝都死在她手里,只怕以后她妖女的名号真会坐实,到时候人人惧怕,行动也会更加不方便。

所以,她想用一个办法,解决燕国皇帝的归宿问题。

“我若留下帮你,事情结束后,可否愿意跟我一同回到南方呢?”他坏笑着向她抛出个眼神。

“无耻!”他看到她朱唇轻启动,皓齿紧锁,从如玉般光洁的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从昨晚开始,吴王慕容垂就一直很紧张。

尽管派遣的门客死士没有一点消息,对他而言,这本身就不是好消息。

昨天深夜,一队神秘的黑衣骑士偷偷拜访了他,会面的地点就在行宫马厩里,他们赶着一辆巨大的马车,车上放着金丝楠木的华贵棺椁,不用问,也知道这么大而昂贵的棺材,整个燕帝国只有一人有资格享用。

骑士们当着他的面掀开棺材盖,里面竟然躺着一个人,他们把那人从棺材里拉出来,给他闻薄荷叶子,并在他脸上洒凉水,这人清醒过来,双手抱拳向吴王鞠了一躬。

吴王认得此人,他穿着和张天师一样的黑色道袍,用黑色束带扎起脑后长发,前额的头发披散下来,遮蔽住半边脸,他的体型和身高和张天师很像。

在蓟城的行营中,杜子恭曾带着此人,给自己进献传国玉玺,他就是天师道的假天师,吴王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每次见到他,总觉得眼熟,似乎曾在另外的地方见到过。

“大主教吩咐我等,将天师送进行宫,他说皇帝醒来后肯定还会接见,玉玺还在皇帝手中,这对我们很不利。”骑士们对吴王说话的时候依然没有摘下白色面具。

“大主教怎么知道皇帝还会接见?”吴王对这个判断感到奇怪。

“天机不可泄露,大王只要依计行事就可,我们只能送他到马厩,至于如何进入寝宫,还要劳烦大王费心!”骑士语气傲慢,听上去不像是商量,倒像是在下命令。

“如今寝宫守卫森严,我担心皇帝已经在怀疑我了!”吴王说。

“这也是大主教所担心的,他一直挂念大王,希望大王能夺回玉玺,执掌天下!”骑士的声音带有金属质感的泛音,他们围成一个圆圈,把吴王困在当中。

“如今真天师尚在,他就在宫里,如果把这个假的送进去,两个天师肯定会碰面的!”吴王面露难色。

“我们对寝宫的事情一无所知,因为里面没有我们的人,这是最令人担忧的,所以无论如何,必须把我们的天师送进去!”骑士说道。

“你们不怕他被杀掉吗?”吴王反问。

“大王不必担心,我等将潜伏于殿外,一旦有变,自会动手!”骑士们冷笑起来,他们质地坚硬的黑衣被风吹动,发出啪啪的声音。

“皇帝必死于今日!”吴王睁开血红色的眼睛,凝视着骑士们惨白色的面具,他们生硬机械的动作好似傀儡戏中的人偶,马厩中发生的这一幕诡异而恐怖。

“我们会把棺材停放到宫殿门口,静待大王喜讯!”他们齐声说道。

吴王没再说话,他转身离开马厩,假天师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可惜,行宫里的血井还是不够深,还需要几个亡命鬼来填满才行!”他边走边想。

“召见天师!”宦者令高亢的声音在昏暗的青石回廊里回荡。

一个黑衣长发的男人迈着小碎步向寝宫走来,他不是宦官,但扭捏细碎的步态与宦官别无二致。

他就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张天师,身后只有侍卫,吴王终归还是没露面。

皇帝坐在床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扮相与张天师一模一样的人,他脸上带着笑容,难以揣测的笑容。

黑衣男人一直低头作揖,把脸埋在低垂的长发之下。

真的张天师就站在皇帝身边,面带不屑。

皇帝的笑容是假的,只是用之来掩饰着内心悲凉,偌大的宫殿,众多的侍卫,在他生龙活虎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是忠心耿耿,恨不得以死相报,当自己生命垂危,奄奄一息之际,这些所谓亲近之人,竟然现实得等不及听到他的死讯,或者说,他们很期待听到皇帝驾崩这个消息。

关于张天师的真实行迹,侍卫们不是不知道,太医也很清楚,宫殿里的人,都知道天师就在皇帝身边,可当召见天师的命令下达后,假天师还是如约而至,没人提出反驳,没人提出异议,没人去查验此人的真实身份,他们已经不再关心皇帝是否会遇到危险,不,他们希望皇帝变成大行皇帝。

贺不悔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假笑不止的皇帝,满屋子人里,只有她最懂得皇帝的心意,他做了一个试探,想看看行宫里还有谁是忠于自己的,结果让他很伤感,在他假笑的面具下,她只看到一个可怜的中年男人,曾经大权执掌,在生死濒危之际,命运带给他一个残酷的玩笑。

“你是张天师吗?”皇帝问道。

“正是!”假天师回答。

“昨天是你给朕进献玉玺吗?”皇帝又问。

“正是!”假天师不假思索回答。

“可惜朕昨天晕倒,很可惜,如今朕身体欠佳,只有一个念想,就是想在大行之前,在这寝宫里再进行一次天师进玺,你能满足朕的心愿吗?”皇帝说。

“可以。”假天师回答得很干脆。

假天师的爽快的回答导致两个人突然瞪起眼睛,一个是皇帝慕容儁,一个是妖女贺不悔。

他们都是很善于掩饰自己的人,这个反应只在瞬间,而且此刻假天师也没抬头。

不过他的回答让人震惊,皇帝在问话中布下了一个陷阱,就是“大行”二字,听到这个问句,标准的回答应该是声泪俱下,跪倒于地,然后向天跪拜,请天神赐给皇帝万寿无疆,而不是满足皇帝最后的遗愿。

这个简单道理,只要跟皇室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张天师也知道,唯有这个假天师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可以,可以开始进献了!”皇帝说罢,朝吴终眨了眨眼,然后用鼻尖指了指他的大衣领。

意思很明显,拿玉玺来用一下。

吴终迟疑了片刻,他不敢确定这是不是皇帝试图夺回玉玺的阴谋,片刻的接触,他察觉此人的心眼比吴王只多不少,正所谓宫廷套路深,稍有不慎,财散人亡。

但他又无法拒绝皇帝,因为他答应贺不悔去了结假天师,承诺一出,不能反悔。

此时贺不悔也在朝他点头,示意他可以先交出玉玺,既然如此,索性掏出来,交到假天师手里。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假天师把玉玺捧起来,端到面前看了一眼。

“现在,来向朕进献玉玺吧!”皇帝说道。

假天师犹豫了一下,又抬头看看众人,各种目光齐聚于身。

“我,我来向陛下进献玉玺!”

“你的声音为什么在发抖?快点过来!”皇帝有些不耐烦地说。

他发现吴终一直死死盯着他,右手还按在剑柄上,想起进来前,吴王曾经叮嘱的话,他突然转过身体,抱着玉玺往外就跑。

在吴终看来,这个行为是愚蠢的,其效果等同于送死。

假天师根本没跑出几步,前面被贺不悔挡住,身后是张天师和吴终,三人围成一个圈,把他困在当中。

“你是慕容垂派来的吧?看看我,咱俩谁是真的?”张天师指着自己的脸,凶巴巴的样子看似要吃人。

“拿了玉玺就想走,你真是糊涂!”吴终手按佩剑,步步紧逼。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贺不悔杏眼圆睁,张开双臂,手指岔开,活脱是个要施法的巫婆。

“我……”假天师在三人逼问下,既不能退,也不能逃,他像个无人驱动的陀螺,自动在三人中间打着圈圈。

“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长,是吗?竟然还敢冒名顶替,欺骗皇帝,真是该死!”吴终骂道。

“你们不能杀我,门外都是我们的人!”假天师突然狞笑起来,遮挡面孔的卷曲长发随之抖动起来。

吴终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假天师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哎呀一声,脑袋就掌握在人家手里,疼痛让他被迫低下头,任由自己的头发被人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吴终发现此人头发偏黄,不像是中原人的传统发色,而且发质卷曲,闻着有一股油腻的膻味,他突然抱住对方的脑袋,露出脸颊。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你的脸我好像也见到过,但想不起来是谁,真是奇怪!”他托着假天师的腮帮子,左看右看,这个人的名字似乎就在嘴边,但就是说不出来。

“该死的,你捧着他的脸看什么呢?”贺不悔隔着人对他喊道。

“这个人我好像见到过,但是认不出来!”吴终回答。

“该死的,那你仔细看他的脸,有什么特殊的痕迹吗?”

“让我仔细看看,”吴终边说边用自己的大手使劲卡住假天师的脖子,把他的身体用力朝上提起来,这样能更清楚地看清脸上特征。

假天师脖子被提离地面,他的脸憋得通红,从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呻吟声。

他的脸摸上去很粗糙,胡子却是粘在脸上的,他下巴上的毛孔很粗大,喉结也很明显,他说话的声音尖细,很多古怪的特征集合于一体,让吴终心生困惑。

在假天师脸上,从眼角到唇边,能隐约看到黑色的线条,很不明显,除非像他这么近地观察,在他印象里,脸上带着黑色纹身痕迹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哈什干!

可哈什干是个胡人,而且自然生长着茂密的胡须,眼前这人,身体有很明显的太监特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吴终捧着假天师的脸查验的时候,贺不悔看到在此人袖口,一把匕首悄然落到手中。

“该死的,小心,他要刺杀你!”她大声尖叫着。

此时假天师已经出手,尽管脑袋悬在半空,他捅刀子的速度和力度都很准,这一刀径直奔向吴终胸口,如果成功,吴终会血溅当场。

吴终在听到贺不悔尖叫的时候,突然松开手指,同时双臂用力向前推,假天师的脑袋在他手中变成了个被扔出去的皮球,当对方身体飞离地面的时候,匕首正好划过胸口,在他的衣服上割出一道细长的口子。

“吴终,你没死吧?”贺不悔跑过来,从切口没看到血迹,遂松了一口气。

“我想起来了,他是哈什干,一个马贼,我的杀母仇人!”吴终指着跌坐在地上的假天师,对众人说道。

“兄弟,你认识他?”张天师问道。

“我早就认识,光看脸还不足以确认,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相貌发生了变化,但他挥刀的动作出卖了自己,我曾在崇圜殿地宫见过相同的动作!”接着他对假天师冷笑起来,“我说的没错吧,夜魔杀手?”

“吴终,我真后悔当年没在树林里杀了你一家!”哈什干恨恨地骂了一句。

吴终没有留给他继续骂下去的机会,吴钩迅速出鞘,在空中划出一道白光,然后众人看到眼前血光喷溅,吴终的剑割开了他的喉咙,血从伤口中快速喷出来,在空中变成红色的扇形,当扇形消失的时候,哈什干的尸体趴在地上,他睁着眼,半张着嘴,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吴终,你的剑太快了,我还不知道此人是谁,你就把他杀了?”皇帝没想到他杀起人来完全不管不顾,心里有点不高兴,但又不敢发作。

“我只想为义母报仇,为了这一天,我等得太久了!”吴终手里的剑还在滴着血,他的脸上也有滴滴血红之色,看上去杀意盎然而生,其色让人不由心生畏惧。

“这是割裂的天师道,割裂的燕国朝廷,荧惑犯紫薇,到今天,直接侵入中庭了!”贺不悔边摇头,边叹着气说。

“妖……她说得对,我的教派,还有陛下的臣子,他们争来争去,都是为了争夺最高的权力,这太可怕了!”张天师走到哈什干尸体边,脸上带着厌恶之色,但还是伸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陛下你看到了吗?这玉玺如果留在宫里,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为它丢掉性命,所以,让我拿去好了!”吴终边说边走到哈什干的尸体边,再次把这天下至尊神器揣入怀里,黄色的绸带从他衣服上的缝隙里露出一半,在他胸前耷拉着,左右摇摆。

“荧惑犯紫薇,荧惑犯紫薇!”皇帝喃喃自语道,“三年前就有术士向朕发出过警告,从那以后,我就处处限制阿六敦,我以为能断掉他的非分之想,不想还是出现了今天的局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四顾而茫然。

“这是个死局,没办法的,人都要活着,陛下以吴王身家性命相威胁,只能激发他反叛的意图,这么多年,你们兄弟明争暗斗,不累吗?”吴终看着皇帝,皇帝陷入深思。

“确实很累,累身又累心,朕若不是把大量心思都花在这上面,身体也不至于如此不堪!”皇帝叹息道。

“我要走了,北方的经历让我疲惫而恐惧,我离家日久,突然想家了,我要带着玉玺,回到南方。”吴终收起宝剑,转身看着贺不悔。

“该死的,说给我听的,是吗?”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嗯,是的,我要走了,你会跟我走吗?”他用期盼的目光注视着这拥有瀑布般黑色长发,烈火般明艳嘴唇和忘忧香萦绕的妖艳女子。

“我不会跟你走的!”她低头看着脚下。

“为什么?”

“陛下尚健在,我若跟你私奔,属于欺君重罪!”她瞟了一眼皇帝,找出这么个理由。

“不悔,跟他去吧,我想明白了,人生在世,能有几天自由快活?莫等白了少年头,再去后悔曾经的往昔,我不怪罪你!”皇帝看上去确实豁达了不少,他的脸上带着欣慰的微笑,面由心生,他开始尝试者戒除酒色财气这四大业障。

贺不悔听了皇帝的话,并没有什么表示,依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吴终对她的反应并不理解,面露惊诧之色。

“该死的,你懂什么?我是拾荒者,我留在燕国宫廷的目的是要慕容儁的性命,本想让你们今天结果了他,结果被你们一闹,他身体反而恢复了,他不死,我又如何能交差?”她低着头,心里想着这段话,又不能说出口,只能继续踌躇蹒跚。

如今她又陷入两难之境,她的目标,燕国皇帝慕容儁,就坐在手能触及的龙床上,如今却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验证点考核即将来临,除非……

“陛下答应放我走,自己又将如何?”她突然抬头问道。

这个问题也引发大家兴趣,众人一起转过头来,好奇地盯着皇帝的脸,经过此事,兄弟阋墙,行宫染血,眼前行宫里的人,算是皇帝最信任的一群人,如果他们悉数离开,皇帝孤身置于这偌大的石板屋里,当夜幕降临,还能否活到太阳升起的时刻呢?

对这个问题,人人心中都挂着个问号。

皇帝长出了一口气,从床上站起来,慢慢地在屋子里走着,他先来到哈什干的尸体边,轻轻绕过去,然后来到吴终跟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在几天前,你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他轻声对吴终说道,“但我现在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我不会说话,也不会喊,只会默默看着你就此离开。”

“陛下为何不称‘朕’了?”吴终随口问了一句,随后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他现在面对的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帝国统治者,而是一个普通人。

“你看到了,你在笑,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慕容儁轻轻摩挲着手掌,又来到张天师身旁。

“天师,从你救活我的那一瞬开始,我似乎经历了一场奇遇,我的生命曾经不属于我,后来是你把它拉回来,安置在我的身体里,这经历也让我顿悟,知道什么东西才是最重要的,现在我管你叫声师傅,可以吗?”慕容儁微笑着说道。

“这,陛下,如何使得?”张天师闻听此言,顿觉脑袋嗡嗡的,连连摆手。

“你最好还是答应,如果不答应,我还要留在这里,我会下命令,让他们去抓昨日典礼上的刺客!”慕容儁笑呵呵看着他。

“陛下真打算斩断世俗牵挂,整日饥寒交迫,云游四海吗?”张天师认真地看着他问道。

“天师给我治病的时候一直在嘱咐我,不能吃饱,不能穿暖,我随天师出家,正是遵从医嘱!”皇帝说道。

“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看兄弟,我这趟进宫,经历颇为神奇,经历生死不说,还把当朝皇帝度化,成了天师道教徒!”张天师看着吴终,爽朗地大笑起来。

至此,贺不悔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压在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这才轰然落地。

“现在,你们可以分批离开了,慕容儁和天师结伴先走,吴终你和二哥跟在后面,把衣服脱掉,换上这些!”她边说边打开衣柜,拿出几件下等宫人所穿的青黑色长衫,发给他们每人一件,让他们把长衫套在外面。

“别忘了,外面还有跟哈什干一起来的武士,你们出门的时候一定要低调点,特别是你!”她把衣服交到吴终手里时,在他手腕上狠狠捏了一下,留下一道红色印记。

“不悔,我不要跟二哥结伴出去,我要跟你结伴出去!”当着众人的面,他开始肆无忌惮地撒娇。

“该死的,听话,别闹!”她尴尬地瞧了眼众人,“虽然慕容儁大彻大悟,离开皇宫成为道人,但燕国宫廷的危机还未解除,你的大哥,吴王慕容垂依然不会死心,慕容儁已经留下遗诏,明日太子就会登基,这里还有好多烂摊子,我必须处理干净!”她看着吴终的脸,目光急切而炽烈。

“可是……”吴终还是心有不甘。

“慕容儁跟你们偷偷溜出去,从此浪迹天涯,对外不能这么说,一定要说他是病发而死,而且这件事要记录在史书上,才不会对燕国社稷产生危害,我留在这里,首先要做的就是处理皇帝的尸体,懂吗?”她说罢看了看哈什干的尸体,对吴终轻轻点头。

“他会变成我吗?可是不像啊!”慕容儁半信半疑,轻轻摇头。

“陛下还是信了吧,妖女的名号不是白来的!”张天师还没说完,就看到贺不悔用阴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咽了口吐沫,不敢再说其他。

“处理完大行皇帝后事,我还要保护太子,还有皇帝的两个幼子,凤凰和慕容雪,不管如何,总要把他们抚养长大吧!”她掰开手指,一项项数着自己的任务。

拾荒者是个文雅的名称,这个职责背后的工作就是擦屁股,为各种突发事件擦屁股,比如今日之事,贺不悔表面上微笑着,内心早就把这个词骂了个底朝天。

“这些事只有你能做吗?”吴终不舍地看着她的脸,他知道她已不可能跟自己前往建康了。

“这得问慕容儁,你觉得我和可足浑氏比起来,谁更让你放心?”她轻轻哼了一声,目光转向前皇帝。

“吴终,请你体谅,孩子的事,总是很重要,不是吗?”他对吴终讪笑着,就像个普通百姓一样,一点没有皇帝的气势了。

“不悔,我们何时能再见面?”他感到无奈,又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当我想见你的时候,总会遇见的!”她朝他眨了眨眼睛。

“当你们离开的时候,一定不要说话,不要发出声音,切记!”在门口,她最后叮嘱道。

“放心!”众人齐声回答。

他们排成一列纵队,二哥领头,天师和慕容儁在中间,吴终走在最后面,刚走了几步,他感觉自己的手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拉住。

回廊总是阴暗的,这里终年点着火把,昏黄的光线照射在地面总也清不干净的积水上,反射出略带刺眼的光,这光线并不强烈,但很不自然,他的视场刚刚从寝宫转移到这明暗对比强烈的地方,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他眨了眨眼,见贺不悔双眸红肿,正泪汪汪地看着他。

“不悔,你后悔了吗?”他很想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没有。”她的回答让他后悔。

“那你为什么要追来呢?”

“吴终,回南方后,别忘了我,千万别忘了我!”她的嗓音哽咽着,牙齿轻轻碰撞着,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饿。

“我不会忘了你的,不悔,我还要和你见面呢!”他紧紧把她拥入怀中,闻着她身上忘忧香的气息,感受着她长发在颈间的摩挲,依依不舍,恨不得长相厮守。

她的身体柔软着,富有弹性,让人心醉神迷,隔着衣服,两人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他们拥抱着,呼出的气体喷到对方脸上,热乎乎的,跳动的火光映衬在他们脸上,闪闪发亮。

“好了,时间到了,赶紧走吧!”她突然从他怀中挣脱,然后用力推了他一把,她就像是个精确的时间机器,感性地让人难忘,理智地让人惧怕。

“再见,不悔!”

“再见,该死的!”

悠长的走廊里传出寂寞的脚步声,通过石壁反射,变成孤独的回音,贺不悔默默看着吴终远去的背影,用力吸了吸鼻子,从咽喉里传来咸涩的感觉。

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会如此想念一个人,在他还没有离开行宫的时候,这种疯狂的念想就已让她难以自拔。

吴王和他的骑士们在行宫外等了整整一天,他们没等到哈什干拿回玉玺,也没见到吴终等人离开,只是在天黑的时候,听到了皇帝的死讯。

对于这个消息,他们没办法分辨真假,他们希望能见到哈什干,从他那里得到确切的消息,可这个人进入行宫后,仿佛石头掉进了大海里,任凭他们如何寻找,就是不见踪迹。

哈什干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像是人间蒸发,伴随他一同蒸发的,还有传国玉玺。

到了夜里,行宫的墙壁都贴上了白色的毡纸,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带着悲哀的神色,他们表情紧张,穿着白色的衣服,同时在脸上贴上了和骑士们一样的白色面具。

燕国的继承人已经确定,一切都按照皇帝生前预定的轨迹在进行。

到了后半夜,他被允许进入皇帝寝宫,他看到了躺在雕花龙床上的大行皇帝,皇帝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和一切尸体一样,他看上去和活着的时候有点不一样,在他的眼角两侧,留下淡黑色的泪痕,就像大猎狗眼角的黑色痕迹一样。

慕容评、慕容恪和他一样,被允许进入寝宫,参拜大行皇帝最后的遗容。

贺不悔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他们旁边,不时用手帕擦拭着眼角,她看着慕容家的三个王爷,他们都哭得很伤心。

尽管他们面对的只是一句经过伪装的尸体,她用了整个白天的时间,才把哈什干那具脖子几乎完全断掉的尸体化妆成慕容儁的模样,忙碌的工作也能让她暂时忘记想念吴终,到了傍晚,尤其在昏暗的油灯下,这两人的相貌已经很难区别,尸体躺在床上供人瞻仰可以,但如果剥开衣服详细检查的话,肯定会露馅,尤其哈什干裤裆下面已经变得和宦官一样干净光溜,这是一具经不起推敲的尸体,不过普天之下,也没人敢对皇帝的尸体进行详细推敲。

吴王面对着尸体,百感交集,他一直想看到这场景,不过眼前的景象和他期望中的不一样,但一切已经铸成,他无力改变什么,只能暗自叹息。

皇子年幼,皇帝留下了两个辅政大臣,就是分列在他两边的堂兄弟,慕容评和慕容恪,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遗诏上。

贺不悔毫不避讳地用怀疑的眼神,长时间地盯着他,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于是哭了一会后,他就离开了行宫。

他步履蹒跚地走回黄家别墅,推开朱红色的狮头木门,走到中厅,听到有人娇滴滴地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看到失散多日的王后,可足浑雪儿,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满目含情地注视着他。

雪儿比分别前瘦了很多,深情的目光下隐藏着暗淡的哀伤,手指上还留着刚愈合的伤疤。

他又沉重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知道这是吴终留给他离别的礼物。

吴终四人低着头,一直走出行宫大门,在门口,他们看到骑着高头大马的黑衣骑士,他们脸上带着白色面具,隐藏在枝干茁壮的大榆树后面,警惕地注视着从行宫走出的每一个人。

四人到此依然不敢放松,他们一直低着头,绕开骑士的目光,沿着宫墙向北绕行,一直走到一口僻静的枯井边,看看四周无人,于是聚在一起,脱下宦官的青灰色衣服,然后把这些衣服捆在一块,扔到枯井里去。

“我们这算是逃出来了!”天师拍着身上的尘土。

“天师,陛下,就此告别了!”吴终对两人抱拳道。

“兄弟,保重!”张天师同样抱拳还礼。

“你们打算去哪?”吴终问道。

“不知道,出家人居无定所,唯有云游四方罢了!”张天师笑道。

“希望日后能在建康遇到你!”吴终说道。

“我应该会去南朝,或者,还在蓟城或邺城的某个酒馆里!”天师舔了舔嘴唇,露出黄色的牙齿。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张天师带着慕容儁就此向北而去,很快身影消失在满地枯黄的蓬草中。

吴终和二哥骑着一匹黑马,慢慢行走在邺城的大街上,满街都是白花花的纸钱,街边的树干都贴着白纸,在他们身边,一支庞大的出殡队伍正向城门外进发。

在队伍正中间,是一辆用橡木打造的宽大辇车,辇车上没有坐人,而是放置着一口金丝楠木的大棺材,金色的顶盖,黑色的侧壁,沉重的棺材在车上不时发出低沉的碰撞声。

辇车四周围满了骑着黑马穿着黑衣的鲜卑骑士,他们戴着白色微笑的白纸面具,半低着头,一言不发,没人知道隐藏在面具后面的脸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吴终不时扭头看一眼那口棺材,脸上会偷偷浮现出一丝调笑的表情,他知道躺在棺材里的不是皇帝,而是哈什干,这个声名狼藉的马贼将会被燕国用最高规格埋葬掉,他会躺到专门为皇帝修建的豪华陵寝里,然后用黄肠题凑永久封存。

哈什干进城的时候就是通过这口棺材作为掩护,没想到一天后就用同样的办法把他送出了城,只是这次他再也不能从棺材里面爬出来了。

送葬的队伍像一条白色的带子,在邺城宽阔的街道上铺就出一道蜿蜒曲线,从行宫一直通往城门。

这场葬礼,持续了一个上午。

他们跟在送葬队伍后面,随着他们一块走出邺城大门。

在城楼下的时候,他看到郭小乙和曾经的同袍们正对着他微笑,他们向他挥手,无声地向他道别。

他没有停留,只是微微点头,他的遮月马打着响鼻。

“二哥,你为什么一直不高兴?”吴终故意问他,他注意到二哥自从进入寝宫,就一言不发,他脑袋耷拉着,眼睛看着地面,心事重重。

“如今玉玺被你拿走,吴王从此彻底凉了!”二哥小声嘟囔道。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别傻了,二哥!”吴终劝他。

“如果吴王当上皇帝,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二哥争辩道。

“如果他当上皇帝,一定会把你们全家满门抄斩!”吴终肯定地说。

“那是为什么?”二哥不解。

“我看你是被当官的欲望冲昏了头,难道忘了蓟城外他是如何对待你们的?”吴终反问道。

“你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当马贼吗?”见二哥沉默不语,他又追问了一句。

二哥并没有忘记,这段经历如烙印般铭刻在他心里,他脸上的伤疤时刻都在做出提醒。

“吴终,你说得没错,我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二哥回答道。

“你们不能呆在邺城了,躲起来,好好活着!”吴终对他说。

他们沿着黄土小径一路向西而行,眼前的林木渐渐稀疏,北风吹过荒凉的土地,尘雾迭起。

又向前走了几里路,他们看到赵海棠站在路边,她手里拎着红布包袱,身上穿着厚重的棉衣,头上戴着粗布头巾,她的脸上铅华洗净,也没有了往日的妖娆和婀娜,朴素地像一个要出远门的农妇。

“二哥,我们恐怕要在这里分手了!”吴终跳下马,慢慢走到海棠身边。

赵海棠像一棵瘦小的李子树,一动不动站在风沙中等着他们。

“准备好了吗?”吴终轻声问道。

“昨晚已经把王后送走,可我为什么不能留在邺城呢?”她依然怀着对过去生活的留恋。

“为了你的安全,王后见过你的住址,很难说日后吴王不会对你报复,所以,离开邺城是最好的选择。”吴终说。

“我要去哪里?”赵海棠眼中满是迷茫,

“二哥会带你进山,赵承嗣就在山洞里等着你,不管怎样,我也算完成了你的嘱托。”吴终对她微笑,伸手擦去落在她脸上的细碎沙土。

“吴终,我好害怕,我不知道以后会去哪里……”赵海棠使劲摇着头,咬着嘴唇,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感到担忧。

“你们最好的结果就是浪迹天涯,千万别回来,这里太危险!”吴终说。

“你会跟我们一起走吗?”她殷切地看着他问道。

“不,我要回南方,把重要的东西送回去!”吴终答道。

“吴终,我……”赵海棠低下头,她的脸蛋很快变花,布满了黑色和黄色相间的污痕。

“大姐,我们终将在此离别!”吴终伸出手,试图拂去她脸上道道痕迹,但同样污浊粗糙的手指却让她的脸蛋变得更加斑驳。

“我擦不干净,你变成了花脸!”他不好意思地说道。

“没关系,我会让痕迹在脸上一直保留下去的!”她吸了吸鼻子,然后用力抱住他的肩膀。

“我们之间会有结果吗?”她唇齿中呼出的气体喷到他的脸上。

“大姐,别这样!”吴终想要推开她。

“我要你回答!”她倔强地拉着他不放。

“我不知道!”他犹豫了一下,对她说道。

“还不错,至少留下一线希望!“她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于是松开双臂,轻轻拍打着双手。

“如果命中有缘,我们还会在这里见面!”吴终指了指头顶的苍天和脚下的土地。

“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她坚定地说着。

“海棠,好好活下去!保重!”

“你也一样!”

思君南归兮,送君别兮,

经年难见兮,夜难眠兮,

送君红豆兮,情难却兮,

美人顾盼兮,君不见兮!

呼啸的北风下,一个穿着笨拙的女人兀自在风中且歌且舞,没有流苏和琵琶,也没有长袖和香氛,只有漫天黄沙,铺天盖地的尘土,她的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她的脸上脏乱不堪,只有歌声依然不停,虽是催情的小曲,但倔强地无法吹散。

远方的道路上,一个瘦削的年轻人骑着黑马,孤独地走在北方大地上,滚滚烟尘蒙蔽了人们的视线,他就这么一直向南走着,直到身影消失于天际。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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