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1762300000025

第25章

我是自由的,那就是我迷失的原因。

——卡夫卡

---------------------

吴终在京口度过了难忘的一天。

这是充满意外,“惊喜”不断的一天,这是匪夷所思,无法解释的一天,在他背后,有很多只眼睛,他就像是东海岸的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就会带给西海岸巨大风浪。

离开酒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被白色丝绦捆得很严实,绳子绕过他的脖颈,在身上缠绕下去,一直到手腕,这让他无法动弹。

小个子男人和白衣服男人跟在他身后,出门的时候,他骑在马上,那两个人一前一后,好像是他的仆人。

刘巧被遗弃在酒馆里,对这两个人来说,他们对吴终更感兴趣。

一路上,吴终都在想,先前在王府发生的刺杀并不是巧合,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从健康一直跟到京口,回忆起他曾见过的两个人,桓温和谢万,他们都在等待自己的答复,如果继续拖延,后果已经展现出来,刺杀,绑架,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在他头顶,是江南的天空,天空黑压压的,乌云聚集在头顶,看不到太阳和月光。

在这个局里,刘巧就是诱饵,他就是那条鱼,如今鱼已经上钩,鱼饵自然会被弃用,临走前,他只看到白衣服男子用手背狠狠抽打着刘巧的脸蛋,用力把她推倒在床上,她用凄厉的哭声送自己上路,走向未知的前方。

两个男人押着他,一路向北走,路上谁都不说话,只能听到有节奏的马蹄声,遮月马轻轻打着响鼻,耷拉着脑袋,和他一样没精打采。

今天还没有结束。

又前行数里,三人走出城镇,周围变得荒芜,不见人烟,脚下遍布沼泽,蚊虫滋生,淤泥冒着热气,散发出难闻的臭味,到处都有乌鸦在叫,黑色的树杈在夜色中像是张开手掌的鬼怪。

吴终发觉押送自己这两个家伙不由自主咽下几口吐沫,连喘气都变得轻飘飘的,生怕发出声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也会害怕。

又走了几步,他们突然停下来,脸色变得煞白,在道路正前方,他们看到一座像塔一样的东西,一人多高,上白下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这他妈什么鬼?”小个子男人忍不住叫了一句。

“是一座佛塔吧?”白衣服哆嗦着说道。

“你家佛塔会动吗?”小个子翻着白眼。

“好像是布做的,到底什么东西?”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白衣服又往前凑了几步。

这个看似佛塔的东西,底座呈三角形,周身被一片黑布围着,顶端是尖的,这种结构一般用在帐篷上面,如果是帐篷,最多也就半人多高,可帐篷顶端是敞开的,好似一条黑色的大鲤鱼,仰头张嘴,从鱼嘴里又伸出一截白色的东西,细看竟然是两条腿,最上面还有双翠绿色的绣花鞋。

“妈呀!”白衣服这回看得真切,吓得扑通一下瘫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胆小鬼,你怎么了?”小个子的声音同样害怕。

“半,半截观音!”白衣服说道。

南朝传说,自从永嘉之乱后,大批北方士民南渡避难,一路上死走逃亡,留下很多冤魂骸骨,后来,建康城内大相国寺的法师和高僧们率领门徒一路北上,沿途收集死难者残骸,僧人们围绕火光,诵经超度亡魂,尸体就地焚化后,将骨灰带回相国寺供奉,佛法慈悲,可僧众数量有限,没法把路边所有冤魂全都收敛超度,总有遗漏的,这些被遗忘的冤魂为了能被超度转世,就会将生前映像立于偏僻道路正中间,就为了能让化缘高僧遇见,如果真能遇见会念经超度的僧人,火光过后,映像自然会消散,如果遇见者不会念经,则会被冤魂强大的怨念吸收,到那时,他会变得和冤魂一样,倒立在路边,等待真正的高僧前来超度,因为其映像头朝下,脚向上,状若佛塔,又不见头脸,因此被称为“半截观音”。

寻常百姓如果赶路,遇到此物,最是不祥,只有真正的得道高僧,方能化解诸多怨念,不过终归是传说,吴终一路南下时,也曾星夜赶路,并不曾遇到过什么半截观音,只是沿途听过传说,不过在神奇的今天,他算是开了眼界。

小个子和白衣服既然知道半截观音这名号,显然也知道传说,他们停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诶,你会念经吗?”他问白衣服。

“念经是和尚的玩意儿,我哪会?”白衣服捏着嗓子尖声尖气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待宰的鸡崽。

“要不我们绕道走吧?”白衣服转着眼珠子。

“混蛋,如果你在路上见到半截观音,就别想逃跑,只要你看见了,你跑到哪,那玩意儿就会跟到哪儿,没听说过吗?”小个子小声咒骂着。

“那只能念经了,你来吧!”白衣服摊开手,做无奈状。

“我也不会念经,该怎么办?”小个子皱着眉,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回过头来,目光齐刷刷落到吴终身上。

“诶,你会念经吗?”小个子撇着嘴问道。

“会一点,不知是否有用?”吴终说,一路上,他都在盘算着如何脱身,突然浮现的半截观音让他想出一个主意。

”少废话,赶紧念,要不咱仨都得死在这儿!“小个子拔出刀,他站在遮月马身边,刀尖刚好能够到吴终的肚子。

”听好,我要开始念了!“吴终故意清了清嗓子,然后张开嘴,他哪会念什么佛经,于是信口胡来,专找些听不懂的词连接起来,声音压抑,不时停顿一下。

小个子和白衣服皱着眉头,吴终念经的声音让他们感觉很不舒服,声音嘶哑,就像用指甲刮擦石板的声音,特别是间歇性出现的”圈“字,尤其让人脑袋难受。

”喂,你念的是佛经吗?“小个子忍不住,开始摇晃手中刀。

吴终根本没搭理他,依然用自己的节奏抑扬顿挫着,他的嗓音越来越低沉,也越来越沙哑,小个子咧着嘴,感觉快要疯掉。

”闭嘴,不要再念了,听到了没有?“他用尖细的嗓音喊起来。

吴终的声音越来越快,白衣服已经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不停地叫嚷:别念了!

”马上住口,不然我用刀捅死你!“小个子咆哮起来,他的刀也真的硬挺起来。

”你还在等什么?我快被人捅死了!“吴终感觉自己小腹一阵剧痛,他突然停止诵经,并对着半截观音大声喊起来。

吴终话音刚落,就听见前方飘出女人凄厉的笑声,声音尖细且一顿三折,笑声让马下两人骨软筋酥,他们弯下腰,发现笑声正是从半截观音中发出来的,顿时面如死灰。

笑声过后,他们看见那两条倒悬在半空的腿开始哆嗦,紧接着,从地面上冒出一股白色烟雾,那两条腿在向上抬升。

”这他妈的,不念经还好,这真把鬼给召出来啦!“白衣服牙齿打颤,他身体摇晃着,已然无法站稳。

”真他妈见鬼了!“不知何时,小个子手中的刀掉到地上,他也顾不得去捡,只是愣在那里,双腿战栗如筛糠。

吴终坐在马上看得清楚,这两人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只差最后压倒骆驼的一根稻草。

此时他完全可以伸腿将小个子踢倒,但他觉得自己去做效果不够好,所以依然在等待。

真正让两人崩溃尖叫,乃至不顾一切,狼狈逃走的,是随后他们听到的一声尖叫,依然来自于半截观音。

”别叫了,真难听,我还被绑着呢!“吴终目送两人背影消失,然后回过头来,对着半截观音叫嚷起来。

”嗷!“他看到那两条腿随着叫声调皮地向上踢了两下。

”阿圈,我说过了,闭嘴!“他皱着眉头嘟囔起来。

”嘿!“他看到阿圈用鱼跃的动作从黑色帐篷中跳下来,笑嘻嘻向他跑来,边跑边拍着掌中浮土。

”真有你的,竟然装成半截观音在这儿劫道!“吴终被她拖下马,看她用牙齿撕咬着绳扣。

”公子眼睛挺毒呀,从你念经的时候我就知道被你识破了!“阿圈把丝绦扔到地上,又在他肩膀上轻轻按摩几下。

”我念的不好吗?“

”太难听了,我差点就笑出来!“

”我又不会念!“

”那你还敢念,当着半截观音胡乱念经的后果你不知道吗?“

”你脚上穿的那双绿色绣花鞋我见过!“吴终笑道。

”还是露怯了,说来还是阿圈家里太穷,买不起新鞋,让公子笑话了!“她不好意思地讪笑着,脸色娇羞。

”阿圈,你是特意在路上等我吗?“吴终有些奇怪,神奇一日的效应还没消散,所有事情就像是事先串联好了,在等着他逐一经历一样。

”公子今天下午在干嘛?“阿圈把脸凑到他跟前,神秘兮兮问道。

”我在睡觉!“吴终红着脸编出个理由。

”公子说得没错,可惜不是自己睡吧!“她站起身,意味深长瞥了他一眼道。

”你在跟踪我?“吴终抬头看着她。

”公子,我可没那闲工夫,我之所以在这儿等你,是因为某人想见你!“阿圈边说边拉起吴终,向黑色小帐篷那里走去。

”我不明白,自从我回来,很多人都想见我,还全都偷偷摸摸地,这回是谁?桓温吗?“吴终撅起嘴唇,话说出去后,突然发觉不妥,想要收回已无可能。

”诶,除了桓温,还有谁见过你?“阿圈果然回过头来。

”我只是随便说说,我在家里被人行刺,出门又在旅店遇到仙人跳,不知道是怎么了?“吴终为了掩饰谢万,故意发出抱怨,谁料慌不择言,又把”仙人跳“给说出口。

”别瞎想了,那个人在洛阳,让我带你过去呢!“阿圈把他拉到帐篷旁边,吴终突然发觉这个帐篷很眼熟,黑色半人高,样子和贺不悔经常用的很像。

”她是个女人吧?“来到帐篷边,吴终强忍着剧烈地心跳问道。

”我现在不会告诉你,就像你有很多事情都不告诉我一样,等你到洛阳,见到那个人,你就什么都明白了!“阿圈嫣然一笑。

“此刻我心里在想着一个名字!”吴终说。

“那你就一直想着吧,花心公子!”阿圈将黑色帐篷重新支起来,把原本开裂的顶部捆扎好,然后蹲下去,拨开帐门。

“我们准备走吧!”她看着吴终,郑重说道。

“我们怎么去,骑马吗?”

“是要骑马,不过要在我的帐篷里骑。”阿圈回答。

“我的马很快,从这里出发,一天就可以到达洛阳。”吴终对她说。

“那人很着急呢,等不了一天,我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到。”阿圈蹲在帐外,挥手示意他牵马过来。

“这是个什么把戏?”吴终在蓟城见识过类似帐篷的效果,不知道眼前这顶是否隐藏了更多功能。

“到洛阳你就知道了!”阿圈看他牵马过来,再次拨开帐篷门,帮吴终硬按下马头,将遮月先行塞进去,说也奇怪,高大的黑马竟然毫不费力钻进去,然后凭空消失在夜色中。

帐篷中一片漆黑,吴终和阿圈彼此面对面,看不见阿圈的脸,两人摸着黑找到黑马的脊背,吴终站在地上,先扶着阿圈上马,然后自己跳上去,坐在她身后。

“公子,让你的马跑起来,能跑多快跑多快,不用担心前面的路,只管一直跑下去就好!”阿圈小声叮嘱道。

吴终打起忽哨,遮月的耳朵竖立起来,低声打着响鼻,然后沿着黑暗的前路,极速驰骋起来。

“阿圈,我们这是在哪里?”黑暗中传来吴终的声音。

“你觉得在哪里,我们现在就在那里!”阿圈咯咯笑起来,声如银铃般清脆。

“阿圈!”

“嗯?”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公子请问!”

“你为什么叫阿圈?这个名字好奇怪!”

“公子觉得阿圈不好听吗?”

“圈就是饼诶,你长得这么好看,却叫个怪名字!”

“我不担心,我就是个奇怪的人,当然得有个怪名字才能配得上我!”

“你确实很怪,我至今没想明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身体后面藏着的黑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公子最好还是别看见,如果有朝一日,公子与我为敌的话,那黑影还会跳出来的!”

“然后呢?”

“它会要了公子的命!”他听到阿圈咬着嘴唇回答道。

“这真是神奇的一天!”吴终坐在马背上,眼前一片漆黑,脚下的道路很平坦,没有恼人的水坑和沼泽,他们像是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里穿行,没有回声,也没有路人,只能听到心跳和呼吸的声音,遮月毫无顾忌地奔跑着,四周无风。

骑马的感觉好像坐在四周放下窗帘的大篷车上,节奏均匀,不知始终,他们就一直向前跑,阿圈的头发飘起来,挡住了他的脸。

也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突然出现一丝亮光,光线很弱,似乎是一扇打开的门。

“就要到了,冲过去!”阿圈伸手指着前方亮光说道。

吴终低下头,用马鞭在遮月屁股上用力抽打了两下,马儿抖擞精神,发出一声嘶叫。

洛阳城外,启明星刚刚升起。

贺不悔站在一荒废的凉亭边,焦急地看着头顶,星空斗转,远处鹧鸪啼鸣,夜晚即将变为白昼。

她穿着黑色的猎装,手中拿着一根木棍,唇色依然如萤惑般红艳,在她脚下,放着一顶同样黑色的半人高帐篷,帐门敞开着,她不时看看那扇门,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

他听到马蹄声从帐篷中传出,凝重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容,马蹄声越来越响,她倒吸一口气,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站好,双眼直勾勾盯着帐门。

黑色帐篷晃动起来,从里向外吹出一股热风,紧接着,一匹黑马从狭小的缝隙中跳跃出来,马背上驮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吴终,该死的,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她低下头,小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再次仰起脸庞,在她精致的脸庞上,呈现出的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色。

“不悔!”刚刚落地的吴终还没来得及跳下马,就已经瞪大眼睛,从黑色的瞳孔中散发出炽热的光,在黎明前的时刻里,都足以令人脸红心跳。

“我这是在哪儿?”他匆忙从马上跳下来,把噘着嘴满脸不悦的阿圈甩在身后,迈开大步向贺不悔跑过来。

“小子,看好,你现在在洛阳城外!”贺不悔抱着肩膀,冷冷地看着他说道。

吴终本来跑得很快,他真想一把抱住眼前这个身穿紧身猎装的漂亮女人,棕色的皮子将她身体那玲珑丰满的曲线包裹得淋漓尽致,让人浮想联翩。

可她棕黑色眸子里散发出的冰冷目光,又让他在来到她面前时,不由停下脚步。

“我只记得和阿圈骑着马,在黑暗中跑了好久,没想到跑到洛阳来了?”尽管贺不悔看上去冷若冰霜,她向来如此,吴终依然难耐心中激动,说话速度很快。

“好吧,是我叫阿圈带你来的!”她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吴终身后那个愁眉苦脸的年轻女人,同时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

“你知道她叫阿圈,你们认识,你们是一路人!”吴终轻轻点着头,若有所思。

“我们?“贺不悔睁大了眼睛。

“你们是一群神秘的女人,我真的看不懂!“吴终轻轻笑起来,又向贺不悔身边凑过去几步。

“我们的事情暂且放在一边,该死的,我想见你!”贺不悔突然低下头,咬着嘴唇。

“不悔,你说什么?“吴终故意这样问。

“该死的东西,我想你了!“贺不悔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大声说道。

“这两天我从太湖边上一路向北到京口,在路上听说一个漂亮女人突然出现在洛阳城里,人们说她神秘而力量强大,她让洛阳变得昏天黑地,我听完后,想都没想,就知道是你,所以我也很想来找你,今天总算如愿了!”吴终擦着脸上的汗水,这汗水是热的,湿的,咸的。

贺不悔摆弄着手里的小木棍,半低着头,朦胧晨曦中,她泛红的脸庞浮现出少女般的羞涩,半眯着眼睛。

“只是很奇怪,不悔,据我所知,你是个谨慎而克制的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洛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吴终接着问道。

“我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吴终,我想你了,真的很想,该死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从你离开邺城后,我每天都在想你,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这两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想找你,又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就像个怀春的疯女人一样,为了让你注意到我的存在,只能在洛阳闹出点动静,想用这种疯狂的办法让你留意,该死,我是不是真的疯了?”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好像要把他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记在心里,她用手轻轻摩擦自己的脸,吴终从没见过她如此窘迫而难堪。

“不悔,你知道吗?自从听到你的消息,我就无法控制自己,我拼命向北走,就为了能早点见到你,我在建康的每一天,每一个晚上,都忍不住去想你!“吴终红着眼睛说道。

“看来咱俩还是心有灵犀的!只是为了找你,我在洛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现在想来,真的很不安!“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用同样有些发红的眼睛看着他说道。

“相思之情人尽有之嘛,不悔,你不用自责,我也很想你,我这不是来了嘛!”他说罢摊开双臂,想过去跟心上人来个热烈的拥抱,谁料贺不悔突然抬起头,狠狠瞪着他,然后挥手给他脸上来了个大嘴巴!

这巴掌拍得清脆响亮,声音回荡在夜空中,吴终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同侧的眼眶中还含着泪水,他抬起头,委屈地看着她。

“吴终,该死的,你没看错,这巴掌就是给你的!”她郑重地点着头,从刚才思春少女一下变作凶悍妒妇,“就在今天,在京口的旅馆里,你和姓刘的坏女人做出无耻下流的事情,对吗?”

贺不悔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声色俱厉,一改刚才面犯桃花,欲拒还迎的羞涩表情,她变脸的速度堪比翻书。

况且,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吴终捂着脸回头去看阿圈,阿圈则低头捂着脸不言语。

两个女人之间微妙的表情让他意识到很多事情,比如她们的关系,就如同他曾经怀疑的那样,阿圈难道是她派去专门监视他的吗?

有这种可能,但京口和洛阳相隔千里,阿圈是怎么做到的?

此刻他还无暇去考虑这个难题,因为在他面前,是暴跳如雷的猎装女王,她怒气冲冲,对他横眉冷对,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

“不悔,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刘巧给我下了迷药,让我……”吴终话没说完,另一侧脸上又挨了重重一巴掌。

“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叫刘巧是吗?”贺不悔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真是个好名字,真的好巧,我想知道,即便是她用了迷药,如果你不想做,她能强迫你吗?到最后还不是你们两个狗男女搂在一起睡觉?”她快语如刀,刀刀捅进吴终心里,让他低头无语。

“刘巧是个可怜的女人,她从这里逃到南方去,孤苦无依的。”吴终讪讪地说。

“所以为了安抚她,你就陪她睡觉,你真是个好心人!”她反唇相讥道。

“不悔,实话说,我并不想这样,真的不想!”他低下头,小声嘟囔着。

“可你还是这样做了,睡觉倒在其次,吴终,你惹了大麻烦,让你后悔终生的麻烦!”吴终也从没见过贺不悔像今天这样冲动,盛怒之下,她几次试图冲过来踢吴终的腿,最后总算如愿,她力气很大,差点将他踢倒在地。

片刻之间,欣喜变成痛苦,吴终蹲在地上,脸上腿上都是火辣辣地疼,他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不停吸着凉气,在内心中感受着自己心中女王那可怕的狂暴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边,想去拉住她的手,但她的手却机敏地躲开。

“不悔,我错了,我不该做那件事情,你一直对我那么好,你在燕国和秦国的宫廷里给我斡旋,解围,我不应该背叛你。”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眼眶通红,诚恳地道歉。

“该死的,你真是个狡猾的家伙,竟然拿我的私生活跟你相比!”她两道斜眉倒竖,然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也罢,我们都有情欲的诱惑,今天发生的事情暂且放在一边,你是个麻烦鬼,总会给我带来各种倒霉事,然后让我去给你擦屁股!”她说着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狠狠朝他翻了个白眼。

“不悔,你刚才说麻烦,是什么麻烦?”吴终见她情绪稍微缓和下来,心中算是放下块大石头。

“这件事现在不重要,毕竟还要过段时间才会发生,这次之所以找你们来,是因为洛阳出了大事,我只怕一个人解决不了,需要你们帮助。”贺不悔又恢复了一贯的冷艳神色,她挥舞手臂,将吴终和阿圈聚拢到身边,此刻天已经破晓,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吴终说,“洛阳城外出现了黑色的野兽,它们是豹子,或者黑鹰,它们藏在燕国武士的黑色长袍里,在战场上杀人无数。”

“该死的小子!”贺不悔再次竖起眉毛,“你说出了我要说的话,是谁告诉你的?”

“刘巧!”吴终说罢又耷拉下脑袋,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如他所言,贺不悔召集他们赶来的原因正是如此,事实上,黑色野兽出现的时间比刘巧见到时还要更早,大概在一个月之前,燕国军队开始突袭洛阳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那时候,黑豹和黑鹰还没出现在战场上,正因如此,她从遥远的蓟城赶到这里,就为了找到这些神秘的野兽。

“不悔姐姐,凭你的能耐,竟然用了一个月都没找到,这很奇怪。”刚才一直沉默的阿圈突然插嘴道。

“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我用了一个月时间,把洛阳城内城外都转了一遍,竟然毫无收获。”贺不悔有些沮丧地说道。

“野兽藏在武士的长袍里,找到燕国骑兵,也就找到了野兽,这对你来说并非难事。”吴终说。

“说出来也许你们不信,洛阳人说的那些骑兵,根本不在慕容垂阵中,这段时间,我把他的骑兵部队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还是一样,人们都说见过他们,可没人能准确描述出他们的相貌,因为他们的脸都被黑纱蒙着,什么都看不见。”贺不悔又叹了一口气。

“这可真是怪事,难道他们是凭空冒出来的吗?”吴终挠着头,短短几年时间里,他经历的怪事已经够多,比很多人一辈子经历的都要多,很对事情,对他来说是怪事,但对贺不悔来说,简直如同家常便饭,能让她一筹莫展的事情,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刘巧之前所说的那场战斗,贺不悔也在场,也是她唯一一次亲眼目睹这些野兽,不管是天上飞的黑鹰,还是地上奔跑的黑豹,它们长相相同,所有的鹰都是一个样子,所有的豹也是一个样子,它们好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说,这同样不正常。

“那些畜生本来就长得一个模样,难不成你还能看出它们相貌的区别?”吴终觉得她是在说胡话。

“你就是头蠢驴!”她愤愤地骂道,“那些畜生看咱们还是一个模样呢,你能说咱们长得一样吗?就比如你,细长的脖子上长着一张狡猾,欺骗和背叛的脸,让人看一眼就恶心地想捏死……”她看着他的脸,喘着粗气,差一点又要动粗。

“不悔,我这把柄算是捏在你手里了!”他臊眉耷眼地嘟囔着,顺带偷偷看了眼阿圈,结果阿圈也对他回报以白眼。

“你的把柄还少吗?”贺不悔言辞犀利反唇相讥,“该死的,我不想跟你废话,直接告诉你,我怀疑这些黑色的野兽不是天生之物!”

“不是天生之物?难道是人造的吗?”阿圈瞪大眼睛问道。

“人造的怎么了?这样的怪事还少吗?”这回轮到贺不悔同时用白眼翻给他们两人,“假天师哈什干不就是个例子吗?他们连人都能伪造,更何况野兽!”

“你刚才说‘他们’,难道指的是长生人吗?”吴终问道。

“还没办法确定,”她轻声叹息道,“我只是怀疑,杜子恭那个家伙心怀鬼胎,不久前刚在传国玉玺上吃了亏,势必要翻盘,所以这回找你们来,就是要把洛阳城外翻腾一遍,这里是黑色野兽最早出现的地方,也许能找到某些线索。”

“不悔,我觉得你能行!”吴终语气生硬,微笑点头的动作也无比生硬。

“该死的,别急着拍马屁,告诉你,你背叛偷腥的事情不会轻易了解,你给我记住!”她又狠狠瞪了他一眼道。

盛夏时节,太阳刚从东边冒出头,地上已经热得下火,清晨金色的阳光照射在光秃秃的原野上,已经晃得人睁不开眼,蒸腾的热气从地下往上涌,他们站在毫无遮蔽的土地上,浑身上下都在冒汗。

热气和尘土让人呼吸困难,他们皱着眉,来到刘巧所说的战场,上次发生厮杀的时间在半个月前,如今这里已经恢复平静,除了已经腐烂,变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残骸,这些干枯的尸骸和土地融为一体,已经蜕变成红褐色,只有走进,才能闻到恶臭的味道。

他们越走越近,那味道浓烈地几乎能让人晕倒,豆大的绿色苍蝇在半空中嗡嗡地叫着,在他们头上盘旋,挥之不去。

吴终的喉咙剧烈抽搐起来,再看阿圈,同样眼圈青黛,脸色蜡黄,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

“看这些尸体!”贺不悔突然叫起来,“被老鼠和乌鸦啃噬地不成样子,这些该死的野兽!”她狠狠咒骂起来,不时挥手驱赶面前引人讨厌的气味和昆虫。

“快来,这具尸体看上去还算完整!”阿圈似乎有了新发现,在几步远的地方向他们招手。

她指着长满荆刺的低矮灌木下面,三人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由吴终出力,拉住死尸两条腿,将其从灌木下面拖出来,他们赶走苍蝇,然后围住这具已经因为肿胀而漏气的黑褐色残骸。

在他脖子上有一处致命伤,他脖颈上的动脉是被鹰嘴啄断的,这处伤口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

在他两个小臂上,同样有很多细小的伤口,密密麻麻地,皮肉都被撕开,露出胳膊里面已经因为干枯而变成黄褐色的脉络。

“这些细小伤口是被乌鸦啄出来的!”贺不悔说,“黑色老鹰杀死这些士兵后,他们的尸体就成了乌鸦的食物。”

“不悔,阿圈,你们发现没有,乌鸦啄出的伤口和老鹰啄出的非常相似,除了长度短一点,形状上没什么区别!”吴终指着死者脖子和手臂,对两位女士说道。

“公子真是榆木脑袋!”阿圈捂着鼻子,吃吃地笑起来,“乌鸦和老鹰都长着一张鸟嘴,它们造成的伤口当然一样啦!”

“怎么能?鸟嘴就是一样的吗?”他有点不服气。

“公子刚才还说所有豹子都长得一个模样呢!然后被姐姐骂……”阿圈肆无忌惮地边说边笑,说到这儿突然瞥了贺不悔一眼,然后飞快地收敛起笑容,谨慎地闭上嘴,并且向后退一步。

贺不悔蹲在地上,没有理会阿圈的言语,她伸手从地上撮起泥土,放到唇边轻嗅其味道,然后还送了一点到舌尖上,咂了咂嘴唇,转着眼睛,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她用棍子轻轻推动尸体,让它在地上翻滚着,自己则站在后面,仔细观察着尸骸从后背到前胸的每一处伤口,不时将身体凑过去,贴在尸体表面仔细闻着味道。

她这一系列动作,让吴终想起在建康时,跟叔父司马邨到乡下打猎时所驱使的猎狗。

然后想起猎狗们趴在他脸上乱舔的那种感觉,它们的舌头又湿又滑,脸上感觉痒痒的,让人心神荡漾。

“该死的,你在想什么?”贺不悔猛然抬起头时,突然发现吴终正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而且脸上浮现出傻乎乎的笑容,于是皱眉正色问道。

“没什么,不悔,你认真的样子真美!”他强忍着恶臭,依然摆出一副谄媚的笑容。

“总有一天,我要用蘸水的皮鞭狠狠抽在你身上!”她用力哼了一声。

“我知道乌鸦的味道,闻起来和这个死鬼脖子上的气味很像。”她紧接着说道。

三个人在死尸身上搜索过后,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灌木丛,他们拥挤着坐在不远处一块黑色的石板上,从遍地干枯腐败的死尸中,能够得到一些线索,他们试图从这些线索中,找到神秘黑色野兽的来源。

他们看到了相似的牙印,在灌木丛中的死尸颈窝上,对比乌鸦和老鹰留下的嘴印,除了大小尺寸不同,形状比例以及舌印的位置都吻合。

除此之外,在其他尸体上,留下致命伤口的还有黑豹,巧合的是,他们死后,尸体被老鼠啃噬,同样的尸体上,也留下了这两种动物的齿痕,同样经过对比,同样能得出类似结论,两者很像,除了大小,其他方面都很相似。

这种相似性让三人陷入迷思,乌鸦和老鼠,老鹰和豹子,完全截然不同的动物,它们先后在尸体上留下痕迹,相似的痕迹。

“难道这些动物之间,存在着什么关系吗?”阿圈问道。

“难道你和吴终之间,也存在什么关系吗?”贺不悔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回应道。

“不悔姐姐,你什么意思?”阿圈把自己的嗓音调高了几度。

“从你见到吴终的那天起,你就一直跟他挤眉弄眼,还把自己的身体压到他身上,你不知道这家伙经不住诱惑吗?”她说罢还特意看了吴终一眼。

“我是在替姐姐考验他呢!”阿圈嬉笑道。

“考验?”贺不悔突然大笑起来,“刘巧也是你安排的?”笑过之后她突然收敛神色。

“没有,不是的!”阿圈脸色骤变,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靠,同时连连摆手。

“阿圈向天发誓,如果是我安排刘巧引诱公子,就叫我不得好死!”她突然伸出三个手指头,赌咒起来。

“丫头,你干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没必要赌咒发誓吧!”贺不悔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吴终也觉得她赌咒发誓撇清自己的举动有些过了,按理说,她不需要这样。

“刘巧突然出现在京口,我觉得不对劲!”贺不悔对阿圈说。

“姐姐还在为公子的事情生气吗?要我说,他只是太想念姐姐,所以见到女人就情不自禁,那天在秦淮河的游船上,公子还差点对我动手动脚呢!”阿圈半低着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吴终差点没晕过去。

“够了!”他大声打断两个女人的谈话,如果按照这个节奏,自己很快就会被描述成见到女人身体就走不动道的色魔。

他不知道阿圈为什么要这么说,涉世未深?笑话!头脑简单?鬼才信。

“该死的,你害怕了?你留在那个充满诱惑的江南水乡,罔顾我的思念,到处拈花惹草,怕被我知道吗?”贺不悔的气还没消。

吴终悻悻地想,恐怕刘巧的事以后会一再被她提起。

“你们看,地上有脚印!”他在郁闷低头的时候,突然有了新发现,就在石板左侧,他看到了连续的足迹,由于长时间干旱,城外的黄土地已经板结,表面密实又坚硬,但这些足迹却很深,它们一直向西延续。

“这是铁鞋,只有铁鞋才能在土地上形成这么深的足印!”贺不悔说。

“铁鞋?”阿圈叫起来,“什么人会在夏天穿着铁鞋来回走呢?”

“肯定不是正常人!”贺不悔说。

“如果我们跟着这些脚印,就能找到控制野兽的人。”吴终说完,又看了眼身旁的女友。

“该死的,这是你迄今为止,唯一说对的话!”

盛夏时节的太阳,总是攀升地很快,赤红色的土地反射着阳光,让人睁不开眼。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城外一个荒废的茶馆外。

茶馆外的半截土墙已经倒塌,昔日繁华的茅草棚,如今变得破败,层层叠叠的蜘蛛网从屋顶一直延伸到大门口,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只看到白茫茫一片,就像冬天的澡堂子门口。

对于这间茶馆,吴终并不陌生,几年前,同样是夏天,他就是从这里出发,开启了自己的旅程,当时这间茶馆里,人声鼎沸,灶台上的水永远是烧开的,尽管困苦且条件简陋,但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这里永远是喧闹的,几年过去了,这里变得荒芜,绕过断墙,他看到了杂草丛生的院落,这些迹象表明,茶馆被荒废已经有些日子了。

他站在茶馆门口,百感交集,犹记起不远处的土房中,他和符坚兄弟在一个大木盆里洗澡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这里有一条小道,一直通向西面山里,由于干旱,这里的土地更加坚硬,而那条铁鞋形成的脚印,在这条路上变得越来越浅。

“该死的,我们时间很紧张,你却在这里发呆!”不知什么时候,贺不悔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这间茶馆,是我第一次遇到符坚的地方。”他感觉一双手慢慢搂在自己腰间。

“该死的,我当然知道,这里是你梦想开始的地方,也是我们结缘的起点呢!”吴终感觉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后面,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柔,褪去了一层火气。

“这里当年很热闹,我答应帮一个大汉去找他丢失的小女儿。”吴终回忆起那时经历。

“可你没找到,只带回来悲伤的消息!”她插嘴道。

“不悔,你总是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瞒不过你!”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自以为仁慈,自作聪明隐瞒悲伤,却带给那村民永远的迷茫和惆怅,不觉得这更残忍吗?”诱人的忘忧香悄然袭来。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他说。

“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你总是把愚蠢当做善良,然后独自扛起很多不属于你的事情。”

“你在嘲笑我?”他问道。

“我说过,我喜欢!”吴终听到她在背后轻轻地磨牙。

“不悔,我……”他刚想说些什么,被身后那只手轻轻挡住嘴唇。

“关于昨天的事情,你后悔了吗?”她轻声问道。

他轻轻点点头。

“你跟刘巧睡觉的事情很难让人同情,我不是那种心胸宽阔的女人,我也会嫉妒,也会生气,所以,别指望我能原谅你!”她在背后说道。

“你们干嘛呢?”拥抱中,他们突然听到阿圈的声音,贺不悔赶紧撒开手,向后倒退两步,尴尬地刻意营造出距离。

“公子和姐姐还是有感情的嘛!”阿圈调皮地笑起来,“当着我的面冷言冷语,背着我的时候,呵呵,只是上趟厕所的功夫,就赶紧黏在一起,不舍得分开呢!”

她脸上惯有的调侃神色加上上翘的元宝嘴,让两人更加不好意思。

“臭丫头,要你管吗?”贺不悔笑骂道,亮出手里的木棍,作势要打。

“好姐姐,我是无意撞见的,谁料你们你侬我侬,到怪起我来,真是不讲理呢!”阿圈身段灵巧,向后跳了一步,转头继续调侃道。

算起来,这是吴终第二次沿这条小路向山中进发。

向前走了两里后,脚印已经不可见,他们并不担心,因为除了沿着这条路,别无选择,穿着铁鞋的怪人,只能进山,这条路就通向大山顶峰,犹能记起山顶巨石构筑的厅堂。

贺不悔和阿圈跟在吴终身后,毕竟这条路他最熟悉。

从山脚到山顶,一路无事,到后晌,三人来到山顶,等他们赶到巨石厅外的时候,又至黄昏,夕阳西下,残霞如血,沿着山崖的老树上,四散开的枝杈上,落满了归巢黑鸦,聒噪不停,叽叽喳喳。

石厅比几年前更显斑驳,风吹日晒,石壁上残渣剥落,在地上形成一堆堆灰色的粉末,疯长的藤萝通过缝隙,布满石壁表面,壁虎和癞蛤蟆在地上墙上穿梭。

“快看,脚印又出现了!”三人沿着石厅巡视的时候,阿圈在一堆灰色粉末上又看到棱角分明的印记。

“果然没猜错,他躲到山上,这里又高又偏僻,真是个好地方!”贺不悔冷笑一声。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地方,这里很凶险,我曾在这里杀过很多人。”吴终说。

“害怕了吗?”贺不悔看了他一眼道。

“当然没有!”他答道。

他们站在洞口,感受着从里面扑面吹来的潮冷阴风,贺不悔伸手抓过风头,放到鼻尖轻轻嗅探,能感到风中带有腥臭,她摇着头,给吴终阿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务必小心。

“我闻到了野兽的气味……”她轻声说道。

“不悔别怕,我有吴钩长剑!”吴终说。

贺不悔轻轻哼了一声,面带不屑,即便是阿圈,也只是斜眼睨着他的宝剑,嘴角上翘,嘴唇撅起,发出啧啧的声音。

吴终还是头一次被两个女人所轻视。

这是两个神秘的女人,她们似乎拥有强大的力量,最早吴终是从贺不悔身上首先感觉到的,她行踪诡秘,行为难以预测,后来遇到阿圈,发现她的行为模式与贺不悔很相似,她们很像人们惯常所说的女巫,或者叫术士,当吴终在树林的篝火中听到人们说起她站在洛阳城头,然后挥手召唤出漫天风沙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那时他只有一个感觉:她是个拥有法力的女巫。

可他却从没见过她施展任何法术,除了咸阳城外那顶黑色的小帐篷,也许只是自己的一个幻梦呢。

总之,他的长剑和剑术在这两个女人眼中,终归是可有可无之物,她们不屑于动武,对兵器和武术也兴趣寡淡。

“该死的,这些野兽凶狠非常,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别让我担心,知道吗?”进洞之前,贺不悔特别叮嘱吴终道。

他变成了被关照的对象。

从外面进入洞穴中的时候,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站在岸边,突然全身没入水中时,身体会反馈出轻微的压迫,同时耳朵里能听到很小的嗡嗡声,就像一股热流通过身体,又像是囚禁在斗室一样。

“听说过一个词叫‘辟邪’吗?为什么要辟邪,你知道什么是‘邪’吗?”与之同往的贺不悔察觉到他脸上的异样,笑着问道。

他懵懂地摇着头,这两个女人带给他的神秘感让他顿觉自己一无所知。

“姐姐,别逗他了,你看公子都快傻了!”阿圈用手指遮住半边嘴,却挡不住银铃般的笑声。

“刚才你是不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告诉你,那就叫‘邪’!”贺不悔就像在教学生。

他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跟着她们来到石厅内部,几年过去后,这里并没有什么变化,各种布局还停留在他和符坚兄弟离开那一刻,只是孩童的尸体早已变成白骨,香案和供桌还在,堆积着经年累月落下的尘土。

只是,那些已经干裂的骷髅和白骨,并没有像他走时那样堆在地上,而是被人堆成三堆,盛放在案桌上,从前向后看,骸骨呈三角形状堆积,从上往下看,骨堆之间也呈三角状排列。

“有人来过!”吴终伸手按住剑柄。

“还用你说?”她们同时向他翻起白眼。

洞里弥漫着浓重的腥臊味,就是野兽张嘴的时候从里面散发出的那种难闻味道,好在他们今日之城外已经饱闻了一整天尸臭,相比较来说,这股腥臊味还要更好一些。

“不悔姐姐,叫他出来吧,天都快黑了!”阿圈说道。

“也罢,”贺不悔轻轻叹气,“若是出来,免不了又是一番争斗,你准备好了吗?”

“这不是有公子在身边吗?”

“别闹了,他的任务是好好活着!”

“姐姐还是偏心呐!”阿圈蹙眉噘嘴,又瞪了吴终一眼。

贺不悔冷笑一下,大步来到石厅正中,目视前方,神态冷峻,她眯起眼睛,举起双臂,就在这时,吴终又感觉一股强大的气流从胸前贯穿到后背,浑身骨节都发出轻微的“咔嚓”声,随后一股强大的压力从内到外释放出来,呼吸也比刚才顺畅许多。

没记错的话,他脖子上的关节响了两次,脉络和筋骨仿佛被抻练开,很是舒服。

“我在这里,你还不出来吗?”她对着空气大声说道。

回声转瞬即逝,幽暗的厅堂中一片寂静。

“你是个懦夫,或者胆小鬼,还是你生性就磨磨蹭蹭?非要让我把这堆烂石头都拆掉吗?”她的声音愈发高亢。

“姐姐,上面有人!”阿圈指着头顶叫起来。

吴终顺着手指向看去,只见生锈的铁索尚在,铁索上正蹲着一个浑身黑袍,身材高大的人,他的脸上也蒙着黑布,背后披着宽大的斗篷,两眼冒出骇人红光。

吴终突然觉得黑衣人的形象似曾相识。

尖叫声过后,黑衣人站起身,在铁链上快速移动,向他们冲过来。

黑衣人穿着厚重的黑色铁鞋,奇怪的是,这双鞋踩在铁链上,却走得很稳当。

“他的鞋不是铁做的,是磁石。”阿圈小声对他说。

黑衣人边跑边张开袍袖,更浓烈的腥臭味道就从他腋下散发出来。

“这家伙是有多久没洗过澡了!”吴终拔出吴钩宝剑。

阿圈轻抚玉手,将他挡在身后。

“这种小事,公子就不用出手了!”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阿圈,那家伙又高又壮,你能行吗?”他有些不放心。

“公子歇着吧,姐姐吩咐过,你只要把自己看好就行了!”她摊开涂着红色指甲油的纤长手指,在他胸口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掉头走向黑衣人。

“阿圈,动作麻利点,压住他,可别让他放出什么东西来!”贺不悔在远端大声命令道。

“知道啦!”阿圈有点不耐烦,她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后背,然后像蛇一样扭动着身体。

吴终又看到了两人第一次玩抓影子游戏时的场景。

在她背后突然浮现出一个黑影,朦胧又能显出轮廓,真人一样大小,黑影随即跳到地上,变得细长,就仿佛人在夕阳下,斜影对苍天一样,她指着头顶的黑衣人,对影子轻声嘟囔了两句话,影子骤然跃起,冲向半空。

黑衣人在铁链上原本站得很稳,他张开袍袖,发出低沉的声音,听上去好像野兽在咆哮,他的黑袍抖动得很厉害,好像里面隐藏着浓烈狂风。

若是没有阿圈,吴终独自承担这样对手,只怕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持剑单膝跪地,支撑自己不被巨风吹倒,至于反击,只能看运气。

阿圈毕竟和寻常人不一样。

黑影封住了黑衣人的袍袖,让他无法吹风,也无力咆哮,影子在空中飞舞着,绕着黑衣人身体快速旋转,如绳索,如丝绦,顷刻间将他捆缚起来,从表面看,他就像是突然中风,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紧绷,如一根棍子般直挺挺立在铁链上,然后失去平衡,因为磁力作用,黑衣人僵直的身体以脚为圆心,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转到与地面垂直的时候,突然掉下来,头朝下脚向上,一头撞到地上,地上有块大石头,石头上有个棱角。

“不好!”贺不悔尖叫起来。

等他们赶到石头边的时候,黑衣人的脑袋已经和石头完成接触,而且那个棱角正好撞进他的天灵盖,这会儿已经脑浆迸裂,白的红的流了一地,黑衣人四肢摊开,平躺在地上,气绝身亡。

“你出手太快了!”贺不悔一巴掌拍在阿圈后背上。

“我怕他伤到公子嘛!”阿圈一脸委屈。

“我想要活的,我想知道背后的真相!”贺不悔捂着鼻子,脑浆的味道令人作呕。

“你又没跟我说!”阿圈哼哼唧唧,很不高兴。

“真是倒霉,怎么这么巧,刚好他脑袋下面就是大石头?”贺不悔抱着肩膀,沿着夺命之石转了三圈,石头本身就嵌在地面上,石洞表面本就不平坦,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不悔姐姐,你可真难伺候!”阿圈撅着嘴,气鼓鼓站在一边。

“阿圈,你下手太快了,你都不知道他是谁,干嘛要他的命?”贺不悔毫不相让。

“这下摔得很厉害,他的脸都快碎了!”吴终蹲在黑衣人旁边,轻轻扯下脸上黑布,见到一张丑陋的脸,半边毁容,一颗红宝石镶嵌在眼眶里。

“夜魔,耶洛赫!”他失声叫道。

“该死的,你说什么?”贺不悔问。

“这人我认得,就是当年邺城赫赫有名的夜魔,抓走了很多人,你不也被他抓过吗?”吴终反问。

“可我没见过他的脸,”贺不悔说,“他一直蒙着面,我不认识他。”

“他是长生人大师兄,杜子恭的大弟子,如此说来,倒是对上了!”吴终站起身前,为了确认身份,还用手在尸体裤裆里摸了一把,最终确定死者身份。

“公子你能看清吗?他的脸撞在大石头上,都没形状了!”阿圈插嘴道。

“要是别人恐怕不行,可是夜魔的脑袋是我亲自割下来的,我带着他的头转遍了邺城的大街小巷,那时候,他的脸比现在还难看!”吴终自信满满。

“你可真残忍!”阿圈翻着白眼嘟囔了一句。

“如此说来,夜魔没死,这洞穴就是他们的据点!”吴终感觉很纳闷,“如果眼前的尸体就是耶洛赫,那自己一年前割下脑袋的是谁呢?这种相貌只怕没人伪装,难道世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夜魔?”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只是,找不到任何答案。

“要我说,很简单,这帮长生人又要作妖了,他们没有一天消停的时候!”贺不悔愤愤骂道。

“这张脸不会说谎,你看到的黑色野兽,奇怪的军队,也许不是燕国骑兵。”吴终说。

“长生人会冒充军队攻城?他们想干什么?”阿圈睁着大眼睛问道。

“也许,我也不知道,杜子恭野心勃勃,五龙夺玉玺的故事也是他一手策划的,谁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吴终脸色凝重。

“我只有一点不明白,当年在邺城,我明明看到耶洛赫死在面前,我还亲手割下了他的头颅,怎么能复活呢?”趁着贺不悔在,他希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谁知道呢,这些日子,你见过的怪事还少吗?还记得哈什干吗?”贺不悔的回答模棱两可,吴终能看出来,有些事情,即便是神秘莫测的贺不悔也不能马上回答,就像是黑色野兽的来历,她同样需要别人协助寻找答案。

“死而复生的人,没有来由的野兽,事情开始超出我的预料!”贺不悔连声叹气,看着夜魔的尸体,神色愈发凝重。

“我们要有大麻烦了!”走出洞穴后,她仰望天空,无限惆怅。

初夜月升,乌啼声声,星疏云淡,迷雾成行。

“该死的,我们要分开些时日了,我在北方,你在南方,若有事情,去找阿圈!”临行前,她拉着他的手,目光如水,神色如石。

撑下去,别死了!这是她对吴终离别的忠告。

当时他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一直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

同类推荐
  • 周鼎记之九鼎传

    周鼎记之九鼎传

    周鼎记,讲述了,自周武王建立大周帝国,一统华夏,到周室天下兴衰史诗记。本篇小说围绕见证周室兴衰成败的华夏圣器“九鼎”书写。根据《周史》《周易》《封神榜》《春秋》《资治通鉴》等大型书刊历史题材改编。
  • 三国一介老兵

    三国一介老兵

    汉末三国,气候转冷,粮食少收,疫病横行,政治腐败,天下动荡。主角有望气之能,却过着普通民众的生活。主角自从被董卓手下将校强征入伍,开始了颠沛流离的军旅生涯。主角先后在董卓、吕布、曹操、刘备等三国各大军事集团中效力,通过对这些势力的观察,主角不断寻找着三国乱世中的安身立命之道。
  • 大清之最强总兵

    大清之最强总兵

    国际著名雇佣兵张帅在执行任务时失败,被目标用乱枪打死。死后却附身到清朝一位长期被上司欺压,同僚排挤的小军官身上。张帅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一步步抗争到底,镇压太平天国,剿灭捻军,最终...........成为清朝一方霸主。
  • 权策三国

    权策三国

    乱世之争,不可掠而当伐,才可成霸业。叶成深信,要以德服人!
  • 天生成王

    天生成王

    我不要,看不到的未来;所以,我选择这条路。我要的是这个天下,而给予你们的是人生。我不在乎天生如何,我相信的只有成败的世界。
热门推荐
  • 凌先生宠妻成瘾

    凌先生宠妻成瘾

    他以爱为名,画地为牢,企图囚住她的人,以及她的心;她心无旁骛,只待有朝一人可以彻底离开那个男人。“凌野沉,放过我不好吗?”“不好。”“那我们就这样,彼此伤害好了。”
  • 千手族长

    千手族长

    木叶46年,辰溪降生。没兴趣当火影,辰溪表示我就想娶个漂亮的老婆,收收租种种地。至于打长门和宇智波斑那就靠鸣人了。简介无力,自己看吧。PS:文笔不好,会改的。如果狗血,欢迎提意见,也会改的。
  • 新闻传媒写作要领与范文

    新闻传媒写作要领与范文

    消息,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新闻”,是新闻文体的主要形式之一。新闻是报道发生的事实的报道,是传播媒体向社会输出新鲜信息的重要载体,也是公众获取信息的主要来源。它是目前最广泛、最经常应用的一种报道形式。
  • 相逢不语

    相逢不语

    相逢不语、沉思无绪斜阳暮、离人心底伤、依然春意寒、身无彩凤思万千、雁无声,天意寒、暴雨之后,栀子花残、有一种心情,泪流满面、在深夜里让寂寞唱歌、只为心如自由花等作品。
  • 重燃热血年代

    重燃热血年代

    作为军迷的他在意外的回到了2009年,面对着熟悉的生活,面对新的机遇,他又该何去何从。重来一次,他又能创造出多少奇迹。作为军迷,他又该如何让军迷这个群体重新被大众所接受,改变其在世人眼里的那些负面形象呢。且看一位军迷,如何走一条崛起之路,让军迷这个群体以崭新的面貌被大众所接受和认同。
  • 骨荼经

    骨荼经

    她很清楚,他的’两不相欠,永不相见‘,总有一个要死,她还是不忍心死的人是他,而她不是梅华,不是重甜甜,只是重无,以她的生,以她的死。
  • 异界传说之彼岸花开

    异界传说之彼岸花开

    天地初开,万物生灵。灵亡后却不知何去何从,游荡世间,化为恶灵,危乱新初文明。开天神灵盘古不忍此事继续下去,用最后一口气,将意识化为极北的一片混沌——幻冥。引天地亡灵入幻冥重轮回。让万灵有了始终。不久的将来,个别人类体内了奇异能量,渐渐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便开创了一个新的职业——御灵师!男主柚生活在这个御灵的世界,却没能成为一个御灵师。却因为一个模糊的梦,开始了新的人生!
  • 谍踪

    谍踪

    【再现真实谍战历史,欢迎考据党入坑】法医林江北阴差阳错穿越到36年,利用自己的身份,追杀日本间谍,帮助地下组织,在这个硝烟四起的年代谱写出一曲中华男儿的热血传奇!--------谍踪书迷群:644356272欢迎加入
  • 逸慕清

    逸慕清

    他是千万身价的影帝,她是豪门世家的千金通吃黑白两道,一场车祸,她失忆了,忘了与他的三年之约,五年之后重新相见擦出了别样的火花粉丝“她能配得上我家影帝吗?”皇甫逸“我媳妇通吃黑白两道,倾国倾城,一个不注意就有可能被她那个全网理想的师哥挖了墙角,她不配谁配”黎哲“我师妹配不上的人还没出生呢”沐清“熬一夜怼人你俩不累吗?”皇甫逸“因为是你,不累”黎哲心里表示:我不想吃狗粮
  • 重生之残王宠妃

    重生之残王宠妃

    上一世自己识人不清,放着爱她、宠她的俊冷王爷不要,偏要一个两面三刀的浪荡渣男,结果自己的妹妹与渣男密谋害死了自己,王爷也跳下悬崖随她而去,这一世她重生归来定要将那渣男贱女挫骨扬灰,也定要抓住这个腹黑王爷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