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的老师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种是专职教授,都是学富五车的老学究,另一种是聘任的老师,比如盐崎,他们像打工一样,游走于大学之间。
铃木义昭教授,日本著名语言学家,经常在娱乐节目中公布文字游戏答案。脸上总是微笑状,从没见过他的眼球。
铃木教的是汉字读音。肯定有人要问,咱中国小学2年级以前就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请一个教授作为一个专门课程来讲呢。
听说日本是先有的语言,后来借用汉字才有了文字,所以日本汉字的读音有很多种,除像多音字一样的固定读音外,还有许多特例。
就是说,不同的汉字组合,读音可能千变万化。不光是外国人不会念,日本人自己也搞不大清楚,所以娱乐节目经常请些嘉宾,让他们猜读音,比如"马铃薯"、能把它念成"土豆(jyagaimo)的人真不多。
其实中文也一样,知道"虚以委蛇"正确读音的人又有多少呢。所以,大学生也得学认字。
可以想象,认字课会有多么无聊,每人发一张印满汉字的纸,用一节课的时间,把所有汉字都注上音。
可是,铃木教授的教法十分有趣,和《开心词典》差不多,我们猜,他说答案。他像王小丫一样,故弄玄虚,眯着眼睛不说话,"确定吗?"停顿半分钟后,"真的确定吗?"然后露出十分惋惜的表情,摇摇头,叹口气,有时候还作痛苦状,好像在说,我教的学生怎么这都不会念。
此时,大家往往已经觉察答案错误,痛心疾首几近放弃的时候,铃木老先生会突然张大嘴,高声欢呼:"答案正确!"正因为他疑神疑鬼地公布答案,我们对那些正确发音总是记得很牢。
还有一位猫教授,我甚至已经忘了她的尊姓大名,只是由于她非常喜欢猫,和她交谈永远是猫的话题,故而得名"猫教授。"外号是喵给起的,不愧是猫族亲戚啊。
她教日本敬语,也离不开猫。都说日本是礼仪之邦,说话上都有体现。一句话,和长辈、平辈、晚辈说,语法和词汇是完全不同的三种,说日本话,真是要看人下菜碟。
有的时候,不得不考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猫教授问:"谈到天皇家的猫时,应该用什么样的敬语呢?"全班倒。
猫教授头发花白,脸却极其细嫩,不但没有皱纹,而且那光泽和弹性绝不输给20岁年轻人,我们总是怀疑,她的头发是染的吧。说话声音亦如妙龄少女,且颇有些小女孩撒娇的脾气。
她常说:"下辈子要做一只猫猫,一天能睡14个小时,太幸福了。"说罢,双手合拢胸前,抬头仰望天空,做憧憬状。接着全班随之憧憬,猫老师重复刚才的话,全班模仿。
于是,变幻多端的敬语、谦语句型就被牢牢地记住了。时常觉得她不像老师,倒像个需要温暖和关怀的小妹妹。好奇之下,我曾偷看过她的档案,确有近60岁的高龄。
再说说斋藤教授和坂本教授。斋藤教授是个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富老太太,她身宽体胖,冬天穿貂皮、夏天穿真丝,项链、耳环、戒指都是大金块和大宝石。
来上课像出席宴会一样,迈着四方步,揣着小扇子,高兴了便会打开扇子遮住嘴,呵呵地笑。她主讲日本民间文化,总是说:"啊,民间艺术,太了不起了。呵呵,呵呵呵。"
据说这斋藤教授不仅是全日本著名的民俗学家,而且出身贵族,早晚要向长辈请安的那种。
除了上课、搞研究,就是出席各种大头小脑的宴会,有时候首相出访外国,会打电话给她,问带什么礼物既显国格尊贵,又令对方满意。
她说话时的语气、表情、措辞自然是极其高贵的那种,但学业不精的学生们或不用敬语,或敬谦颠倒,她也不会生气,还是打开扇子遮住嘴:呵呵呵,这小孩儿说话真有趣儿。"
坂本教授则正相反,和高圆寺门口卖菜的大叔十分相似。他主讲语法,上起课来热情极高,嗓门巨大。都说坂本罗嗦,没想到他这么罗嗦,一句话反过来调过去地说:
"你要是想学好日语就得说,你不说怎么能学好日语呢,你想要学好日语就不能不说,你不说就学不好日语,你说了也不一定能学好,但不说却是绝对学不好的......"
他的话就像一群蜜蜂一样,在耳边嗡嗡地转,回到家都会觉得蜜蜂在转。但是就在这不知不觉中,语法和例句被死死地记住了。
当然,早稻田也有个别不招我喜欢的老师,中入就是一位。"中入"的读法和垃圾极为相似,我就多次不小心脱口而出:"垃圾老师,今天的作业是什么来着?"
外国人说日语,多少都有些口音,叫她垃圾老师的绝不只我一个。我想,正是因为多年来被学生叫作垃圾,心理便有了阴影,对这个称呼格外敏感,因此发誓,对叫她垃圾的学生格杀勿论,休想得优。
如果不是这样,再也找不到我口语成绩是良的合理解释了。
中入的年纪绝对不小了,从她脸上厚厚的****就可看出。表情格外虚假,每次露出笑容,脸上的粉就会掉下来一点,美容专家说,皮笑肉不笑的时候最容易发生粉底脱落。
中入最喜欢的事恐怕要数点名了。上课铃一响,她会准时打开名册,故意把声音抬高八度,凡是没答"到"的,一律算迟到,包括教室里走神、睡觉的,只要没反应,就是迟到。
课中间再点一次,再没反应的就是旷课。点名以外的时间,便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说到自己的每句话都用谦语,见人遇事便说谢谢。
可在我看来,这一屋子人,没有几个人是她真心尊重的。当"谢谢"变成口头禅,从心底对人的感激之情恐怕只剩个形式了吧。
但是,也有实诚的时候--看得出,她对欧美人十分尊敬。一天,中入正在点名,一个西班牙人跑进来。中入用很尊敬的语言说:"请你以后不要迟到。"
"我没有迟到,是垃圾老师的表快了。"西班牙人用流利却略带口音的日语说。
"是吗?"中入又听到刺痛她心灵的词,强忍着,还是在笑。我看见她眼角的皱纹推起一块粉底,顺着脸颊飘落下来。
"难道老师不相信欧洲的科技。"西班牙人把劳力士表给中入看。
她没词了。半天喘过一口气,继续点名。
真是垃圾老师,就这么被洋人欺负,要是我遇到这样的学生,非记他个目无尊长、侍宠而骄、大国沙文、帝国主义的处分不可。大概是怕丢饭碗吧。或者是怕被西班牙人扁死。
.....
在老师们的关怀下,我所有的成绩,除了口语外都是优秀。我对他们深深地尊敬和感激,学识渊博且人格高尚,教法独特,个个身怀绝技。
没有一个人讲过一句大道理,却在用一举一动传道、授业、解惑。就连中入老师都无言地告诉我们:落后就要挨打,国人必须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