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西北一个很穷的村子。
那村子在去年——也就是二〇〇〇年新建了一所小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呢,它只不过是一间土坯房,比西北农村人家的一间房大点儿,比正规小学的标准教室小点儿。说它“新”却是对的:每一块土坯都是当年脱的新坯,梁和檩都是用当年伐倒的树锯成的。苫房顶用的,也是当年收割的麦秸。
那村子原先是没小学的,去年的春季,在一次村委会上,有名村干部说:“唉,明年都二〇〇一年了,叫作新纪元呢!一千年一个纪元呀!咱们借千年一回的年份的吉利,为村里的孩子们好歹弄起所小学校吧!再说最近的小学,离咱们村也有三十几里远,叫那些想上学的孩子怎么去呢?可全村的孩子一代代从小都不上学,往后还怎么行啊!”
众村干部一时沉默。接着,一个个在沉默中点了头。
于是从那一天起,他们一有空就义务脱坯。村人们在他们的带动之下,也都乐于为孩子们尽那份义务。秋收前,四堵土坯墙垒起来了。秋收后,村里仅有的几棵大树伐倒了,小学校举架了。一出新麦秸,就苫顶了……
但村里的孩子们仍不能上学,因为学校还没门窗,也没课桌课椅。
不久,县教委通知村干部,说是县里一所小学换下了一批旧桌椅,可捐送给村里三十套,另外,还为村里搞到了一扇旧门和几扇旧窗,窗上的玻璃基本完好,县教委某人的一个亲戚是拆迁队的,通过这种亲戚关系用一条烟替村里要到的。
村人们奔走相告,男女老少别提有多高兴了:这要是一运回来,几天后孩子们不就可以上学了吗?
可用什么车运回来呢?村里自然是没卡车的,也没任何别的车辆。
村里有个男人叫刘辉,是本地的“大知识分子”,十年前县师专的优秀毕业生,还没拿到正式的毕业文凭,就被县里一所重点小学迫不及待地“抢”去当老师了。后来由于失恋,精神受创,曾在精神病院住过一段时日。出院后,父母将他接回村里将养。这一养便是十年,父母已过世了,他还没娶上媳妇。他对娶不娶媳妇倒也无所谓了,却一心指望还能有重新当老师的某一天。村人们则并不嫌弃他,十年来一直敬重着他文化高这一点,也一直称他“刘老师”……
晚上,“刘老师”出现在一名村干部家。他说车的事,他可以解决,包在他身上了。村干部问:“你?包在你身上?你有什么办法解决呢?”他说,毕竟在县里待过几年啊,朋友总是交下几个的嘛……村干部沉吟着说:“可是,可是你……”村干部原打算说:“可是你当年那些朋友,如今还能给你这个生过精神病的人面子吗?”话到喉间打了个滚,吞咽回去了,换了一种说法:“可是你有什么条件呢?”“刘老师”说:“只有一个条件,让我当咱村小学校的老师吧!”村干部不由一愣,他万万没有料到“刘老师”会提这条件,他顿时联想到建小学校时就数“刘老师”积极肯干啊,那间土坯房举架后,总见“刘老师”围绕着房子转,原来竟是这么种心思……村干部不能泼“刘老师”一头冷水,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你的条件嘛,得全体村干部研究研究,是吧?”“别人什么态度你先别管,你先表个态。”“我……我……我能为咱村的孩子们当一名好老师。”“是啊是啊,这我是毫不怀疑的……”“那,我就去了。”“去哪儿啊?”“去县里,我替孩子们急。”“这……天都黑了……你连夜赶到县里去?”“没事儿的,早一天是一天。我又不是女的,怕什么?”村干部没扯住,“刘老师”转身就匆匆走了……这件事儿当晚就传开了。有人说,怎么能指望他将课桌椅弄回来呢?还有人说,要是他真将课桌椅弄回来了,村里难道真的让一个住过精神病院的人当孩子们的老师?
第二天,“刘老师”没有回来……
第三天,“刘老师”被他的几名朋友送回来了——一位当司机的朋友确实答应了他的请求,还有那几名送他回来的朋友帮着装车。为孩子们上学的事儿,谁都愿意表现份儿热心的,但卡车在半路被三名穿了警服的歹徒劫了,“刘老师”被打成了脑震荡,他的司机朋友也被打昏了。他们苏醒过来时,那辆满载旧课桌椅的卡车早不见了……
村人们一时全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刘老师”的朋友轮番劝了一阵,说车是上了保险的,而且已经报案了,让“刘老师”只管安心养伤,“刘老师”答应了,他们才走……
那天以后,人们再也见不到“刘老师”围绕校舍转悠的孱弱身影了,他甚至都不大在村里出现了。许多人开始说些埋怨的话了,先是埋怨那名村干部,不该把这事交给一个患过精神病的人办,接着又埋怨“刘老师”,认为完全是他插了一足才把事情搞糟了,否则,校舍的门窗也会安装上了,课桌椅也有了,孩子们都上学了……大人们的埋怨情绪,自然影响到了孩子们……
“刘老师”又在村里露面时,已是秋末,天冷了。大人们对他的笑脸勉强了,孩子们望着他的目光也有几分鄙夷了。他显然敏感地察觉到了人们对他的态度的变化。在孩子们面前,他的样子更加无地自容,他对每一个孩子都负罪似的说:“我决没想到会那样,决没想到会那样,他们抢劫一卡车旧课桌椅干什么呢?我保证替你们把课桌椅找回来,我保证!”
有的孩子冷漠地望他一会儿,不愿搭理,就跑开了;有的孩子则悻悻地向他掷出了两个字:“疯子”……
于是他仿佛被定身法定住了,呆呆地一动不动,站了很久。
下第一场雪了……
在这个村子里,在第一场雪洁白的“日记”上,印了第一行足迹的不是别人——他的足迹从他的家门口走向校舍,围绕着校舍走了一圈,走向村外去了……那间校舍的房顶上,没有窗扇的窗口坯台上,以及里边没有课桌椅的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像无眼、无唇、无齿的骷髅……
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几天后,因他而受舆论责备的那名村干部收到了“刘老师”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希望村人们不要替他担心,他不会出什么事儿的,说他在找那几个劫车的人,也就是在为孩子们找那批旧课桌椅,说他保证能找回来……
这封信的内容也在村里传开了。村人们都摇头叹息:唉,十几年没犯过的病,准是因为受那一场惊吓和刺激犯了。村干部们决定派人把他找回来,但不知他在什么具体地方,派人找回他的事儿议了几次都无法落实……
而就在这时,在邻省离本省最近的一个县城里,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疯子,靠乞讨饱腹。他令人讨厌之处是对留络腮胡子的人反应特别不正常,一见就两眼发直,就跟踪,有时甚至会扑上去抓住对方的一只手……疯子因此没少挨揍。
有一天,他又扑上去抓住了一个留络腮胡子的人的手,那人的一只手少了中间两个手指……疯子大叫:“你逃不了啦!卡车在哪儿?车上的课桌课椅你们弄哪儿去了?”
那人就挥拳打他,一边咒骂:“你这疯子,老子打死你!打死你!”
疯子被打得满脸是血,然而却顽强地不肯松开对方的手臂……
对方急了,拔出刀子扎他,一刀、两刀、三刀……
疯子倒下了,却又抱住了那人的一条腿……
警察来了……
那疯子——也就是“刘老师”的尸体被送回了村里。
络腮胡子招认了。后来,卡车也找到了,它被推下公路,四轮朝天翻在深沟里。一车旧课桌椅,断断裂裂地散乱在山坡上。因有杂树丛遮掩着,从公路上看还不太容易发现……
劫车的歹徒们当时倒不是为了那车课桌椅,而是为了抢了这车尽快逃窜。他们是一伙早已遭公安机关通缉的罪犯……
没人能知道:“刘老师”究竟根据什么,认定了在那个县里会有所发现,倘他还活着,自然可以问问他,但他已经死了,于是谜团永不能解了。
公安机关问村里还要不要那批旧课桌椅,村干部们回答:当然要啊,门扇窗扇也要!于是公安机关找了辆卡车,将那些在许多人看来毫无用处的东西跨省运了来……
村人们在修那些课桌椅时,想到“刘老师”的惨死,心情都很难过,便将他埋在了小学校旁,插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的是“本小学荣誉教师刘辉之墓”……
校舍是终于安装上了门窗,里边是终于摆上了课桌椅,孩子们是终于得以上学了……
当教室里传出第一阵朗朗的读书声时,又下雪了。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