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褐宫。
古典巴洛克风格的办公室。墙上挂着《自由引导人民》的大幅油画。
一名穿着笔挺军装的中年人坐在镀金雕花的椅子上,全神贯注地打理着办公桌上洁白的铃兰花。
他对金钱和财产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也许对他来说唯一的奢侈品就是真正的戈布兰尔地毯、古典名画和精心装饰的鲜花。
他仔细地修剪掉铃兰花的枯枝,手法娴熟得像一个艺术家。没有人能想到,他会在不远的将来,成为背负几千万人命的战争狂人。
坐在中年人对面的,是一个一脸病容的老年人,正恐惧地畏缩在凳子里。周围的一切仿佛要把他吞噬掉,他甚至不敢直视前面那个手捧花盆的人,仿佛那人就是黑暗中藏匿的魔鬼。
老年人身旁站着的年轻军官从公文包里拿出两本书,扔在地上。
一本书叫作《在秘密的纳木托》(In Secret Namtog),另一本叫作《黑暗笼罩纳木托》(Darkness over Namtog)。
老年人盯着这两本书,全身像筛糠一样发着抖。
“西奥多·伊利恩,如果你不想让你的家人遭殃,就赶紧实话实说。”年轻军官不耐烦地说。
这名叫西奥多·伊利恩的老人霎时间脸色苍白,如果不是凳子两边都有扶手,估计他这时已经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克劳德尔,你先出去吧。”铃兰花后面的那个中年人终于抬起头,他摘掉手上的白手套,缓缓地把身体靠在椅背上。
“是,元首陛下。”年轻军官随即敬了个军礼,转身走出办公室。
剩下的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伊利恩先生,”名为阿道夫的元首率先开了口,“告诉我,您爱您的祖国吗?您是否深爱着您的同胞?”
伊利恩的身体就像被闪电击中似的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良久后,他犹豫地点了点头。
“很好,很好。”阿道夫欣慰地点了点头,“那么你告诉我,我们为何而战?”
“为……为了自由而战?”伊利恩在极力回想着大街小巷贴着的新政府传单。
“您说得对。”阿道夫从镀金雕花的椅子上站起来,缓缓地走向伊利恩,“我们为了自由而战!我们的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我们流着同样的血液!告诉我,您愿意让它冷却吗?”
不知道是受到了阿道夫的鼓舞,还是恐惧的作用,伊利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地里叫我恶魔,可犹太人抢走了我们的尊严。”阿道夫痛心疾首地说。
“即使犹太人消失了,明天英国人还会来,后天那些该死的黑人也会来,我们的民族又该何去何从?如果今天我们不掌握力量,明天就只能在敌人的枪炮下失去自由!
“只有掌握力量的民族,才能屹立不倒。伊利恩先生,您说对吗?”阿道夫俯下身,在伊利恩耳边轻声说道。
伊利恩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您做得很好,现在我们来说说您的著作。”阿道夫从地上拾起其中一本书——《在秘密的纳木托》。
“这本书我拜读过许多遍,您说您在穿越纳木托的时候,见过一个垂直的洞穴——您把石头向洞穴中扔去,却久久都听不见石头落地的声音。您说它的深度无法估量,连接着另一个世界——一个更高级的世界,被您称为‘香巴拉地下王国’。很多人都怀疑您没去过纳木托,也认为它只是一本虚构的小说。可在我看来,您才是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终极奥秘的人。”阿道夫神秘地笑笑,“您说您进入了那个洞穴,却因为恐惧逃了出来——您究竟看到了什么?”
伊利恩痛苦地抱着头,像是陷入了某一段恐怖的回忆,他喃喃自语着:“黑暗……永无止境的黑暗……它们……在等待……没人能活着离开……”
“也许在您眼里的黑暗——”阿道夫挺起胸膛,他的眼睛里迸发出欣喜和疯狂,“在我眼里却是我们民族的曙光!那个带你去香巴拉入口的人,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名字……”伊利恩目光再次呆滞,抬起头缓缓地说,“他是神的子孙,只有神有名字……”
阿道夫皱了皱眉头:“那神叫什么名字?”
“清晨的时候它叫蒙,中午的时候叫拉,夕阳的时候叫陶瓦,凌晨的时候叫图尔古……”伊利恩喃喃自语,“凡人无法知道神真正的名字……”
“克劳德尔!!!”阿道夫大叫了一声,刚才出去的年轻人在几秒之内打开门跑了进来。
“元首陛下——”
“叫希姆莱过来!我们要找到香巴拉,找到阿格哈塔的入口!”阿道夫大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狂热。
话音未落,伊利恩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竟然死死地抓住了阿道夫的手。
“不!别去!不能去……求求你,没有人能穿过迷宫!”
伊利恩瞪大了眼睛,绝望地看着阿道夫。
阿道夫一把甩开伊利恩的手——他有洁癖,厌恶地看着伊利恩,拿起手套使劲地擦着手,不耐烦地对秘书克劳德尔说:“快把这个人给我带走!”
克劳德尔架起瘫在凳子上的伊利恩,往门口走去。
阿道夫走到窗前,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倒要看看,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地方是我的军队进不去的……”
纳木托。
那是一座雪线之上的庙宇。
纳木托的六千七百座庙宇,绝大多数都是依村寨而建,靠近雪线的本身就少之又少,建在雪线之上的寺庙更是寥寥无几。若不是有熟悉来路之人带领,任何一个普通人绝对无法找到这里。
这座寺庙孤独地隐藏在皑皑白雪之间的悬崖上,远看就像遗落在哈达上的玛瑙石。
就在此时,一个年轻的红袍僧人正站在这座庙门外的雪地里。
随着紧促的叩门声,一个老僧人推开沉重的木门。年轻僧人一个趔趄摔进木门,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安。老僧人似乎早就预知了山下发生的事,他淡淡地转过头,眼神平静如纳木托的湖水。
年轻僧人跟着老僧人穿过一排排转经筒,夕阳的余晖越过屋檐落在地上的残雪上,融化了两串长长的脚印。
主寺的大殿中空荡荡的,并没有供奉任何佛像,一群面目平静的老僧人坐在地上,佝偻着身子,身边摆放着一些骨制的小碗,里面有七彩的沙。
在大殿正上方,蜷缩着一个很老很老的僧人。
他的皮肤就像风化的枯木一样干涩,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年龄。他穿着颜色陈旧的僧衣,头戴通人冠,一手拿着一串不知名的念珠,另一手拿着铃杵,口中吟唱着生涩难懂的经文,声音悠扬,在大殿中回荡。
“上师——”年轻僧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呜咽着说,“那些异教徒勾结了一些喇嘛,找到了阿格哈塔的入口,我们的人死了,血汇成了河……呜呜……”
“他们带来了铁做的车和武器,要用大炮强行炸开香巴拉的入口……他们带走了经文和法器,凿毁了神堆……他们很快就要进去了……”
“孩子……你来……”
上师伸出干枯的手,年轻僧人匍匐着爬过大殿,上师把手放在他的头顶上。
“你看到的那些人,还不是注定的人。时间还没到,就算强行进入香巴拉,没有地图,只会永远迷失在地底迷宫中。”
“上师,那迷宫的地图在哪里呢?”
上师缓缓抬起手,指着那一群坐在地上的老僧人。
他们中间,是一幅就快完成的曼荼罗沙画。
曼荼罗,又称坛城,由圆形包裹方形,象征着宇宙。沙画的四角各有门,门口有梯,则象征着四个入口通向外部世界。
老僧人们身边的古碗装着不同颜色的沙子,每一种颜色的沙子都是用手工磨制的特殊的石头制成:红色的是玛瑙,黄色的是黄金,白色的是珍珠,蓝色的是青金石,黑色的是炭灰,绿色的是绿松石……总共分为七种颜色。他们用细勺舀出彩色的沙子,填充着曼荼罗中间最后的图案。
年轻僧人仔细地看着地上的沙画,这些僧人描绘的曼荼罗和他平日看到的有所不同。圆形世界的四个入口后面,竟然是一个七重七层七障,看似无穷无尽的迷宫。而居于曼荼罗迷宫中间的,是一扇紧闭着的大门,上面画着一朵金色的莲花。
“这……这就是地图?”年轻僧人低呼。
上师摇了摇头。
“孩子,这只是地图的一部分。”上师缓缓地开口,“这是时轮曼荼罗,是香巴拉的平面图,是神的地下之国……也是我们来的地方……”
“那……另一部分地图在哪里?”年轻僧人喃喃地问。
“看到曼荼罗外围的四个入口了吗?”上师说。
“那是香巴拉的四个入口,千万年之前,我们黄色的先知,带着时轮曼荼罗,从其中一个入口来到这里,从此守护着这个入口……而地图的另一部分,则由红色的先知保管,他们从另一个入口出去,在世界另一边的土地上,守护着迷宫的秘密……
“从此我们日月颠倒,他们的太阳是我们的月亮,我们的黑夜是他们的白天——从此我们不分昼夜地用心灵的力量,清净这个浑浊的时代……”上师昂起头,颤抖地说。
年轻僧人并没有关注上师的偈语,而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的沙画。
制作坛城的老僧们,没有在地上绘制草稿,而是像画过千万次一样一气呵成,就像将自己脑中烂熟的世界观默写出来一样。
最后一瓣莲花花瓣完成了。
年轻僧人看着看着就入了定,这是他有生以来看过的最华丽宏伟的曼荼罗沙画。
下一秒,一名老僧人站起来,打开原本关着的大殿的门。
“不——”年轻僧人大叫了一声。
外面的狂风夹着雪花吹进来,他的声音瞬间淹没在风声之中,地上的曼荼罗沙画顷刻被吹得一干二净,化为乌有。
“生命本是从无到无,无色无相,万法皆空。”
上师的铃杵,在他手中响起。
“一切繁华,不过一捧细沙。金钱、权力、地位,到头来都是虚妄,你还不明白吗?回去告诉派你来的人吧,香巴拉并不是称霸世界的工具,他们没有资格进入神的世界。”上师淡淡地说。
年轻僧人如五雷轰顶,脚一软趴倒在上师面前,额头一下下撞在地上,没两下就头破血流。
“尊贵的上师,原谅我的冒犯,我对他们说了,香巴拉只是虚妄的传说而已,可他们不信。他们……那些军人许诺我,若能把万字旗插在阿格哈塔的土地上,我的弟弟就能成为下一任的住持……”
“罢了……”上师摇了摇头,“当你为了金钱和权力出卖灵魂的时候,你已经不能再留下了。纳木托已经没有一寸土地容得下你。”
“我不能空手回去!如果我没带去他们想要的,他们就会到这里来,不会放过您的……”
“我活得够久了……”上师闭上了眼睛。
“我已经很累了,不想再等到预言实现的那一天了……”
与此同时,大殿中的老僧人们就像得到了上师的默许,纷纷盘膝而坐,紧闭双目,嘴里念着往生咒。
“当铁鸟在空中飞翔,当铁马在地上奔驰,就是末法时代的到来;突阙人将会流离失所,图尔古的子孙将会到达红人的土地,他们将再次回到神的国度……”
上师重复着千年前曾有的预言,和老僧人们在大殿中坐化了。
只剩下那个流着泪的年轻僧人,跪在地上久久不起。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雪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