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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下午的援岚办办公会议研究决定,刘书雷立即进驻蓝港村。

会后,吴副秘书长把刘书雷又叫到办公室说,你到了蓝港村,实验区党工委下派蓝港村的第一支书张正海会配合你的工作。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我同党工委金书记商量了一下,村里的工作仍然由张正海全面负责,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再次摸摸情况,就整体搬迁一事认真听民声、察民意,再做最后一次的调研,同时看看能不能提出解决的对策和建议。因为你还不是党员,我特地跟金书记说了,从便于工作的角度出发,特事特办,他也完全赞同,同意你入村后可以参加村两委会议。你是临时派去,我给你的是临时专项任务,你在下面的时间也不能太长,所以由援岚办给你封介绍信带下去,实验区党工委那边会直接交代张正海全力支持你。张正海同志的工作关系在管委会的文化旅游委,已下派一年多了,对整个蓝港村的情况十分熟悉。金书记告诉我,这个同志还是比较可靠和优秀的,你们在工作上要相互支持和配合。特别是你,可以多向他学习基层工作经验。

刘书雷听懂了,吴副秘书长派他去蓝港村,看来也算是工作特例。上级领导对自己如此信任,刘书雷又有些感动了。

吴副秘书长很细心,立刻把张正海的手机号给了刘书雷。

刘书雷回到办公室,理了一下头绪和心绪,拿起手机,给张正海主动打过去。

一报上姓名,张正海就在电话里说知道,并告诉刘书雷,他中午接到实验区党群工作部的紧急通知,要求他下午从村里上来。他上来后就直接到了部里,部长刚刚亲自同他谈了话,他正准备过来找刘书雷碰面呢。

刘书雷说,那好,我在办公室等你。

一会儿,张正海敲了下门,走进了刘书雷的办公室。

张正海有一张圆脸,肤色较黑;黑发里夹杂着醒目的白发,黑白匀称地相间着。圆脸看上去还比较光亮,显得年纪不大,但从头发上看却有些沧桑。刘书雷一时无法判断他的实际年龄。

刘书雷从办公桌后迎出来,同张正海握了握手,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

张正海说,刘博士,咱们现在算是搭档了,别客气了。

刘书雷说,以后还要请你多指教。

张正海说,刘博士是省里下来的,又是受援岚办指派,是你要多多指导我们的工作。

刘书雷笑了笑说,你是村支书,是我向你报到,要不现在我们就去村里?

张正海感到有点意外,又有些犹豫,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这么急?现在已经到傍晚时分了,我本来还以为可以回家看看,然后明早下去呢。

刘书雷一下子反应过来,说,哦,对,你家在这里,回来一趟不容易,那就明早走吧!

张正海说,我过来前就打电话给村里交代了,已经安排好了,明早九点,村两委开会,欢迎刘博士的到来。说到这儿,张正海又解释道,我孩子这几天生病,今天既然回来了,我想顺便回去看看。

刘书雷说,那应该,真应该!

刘书雷多少有些了解,按照要求,下派村支书必须住在村里,平常只有周末才能回家。

张正海说,感谢刘博士理解。明早七点,我准时到楼下等刘博士一起走,如何?

刘书雷点着头说,就这么定了,你赶紧回去看看孩子吧!

张正海站起来说,我就先回去了,村里的情况等明天再向刘博士汇报。只是想问下刘博士,你这次到村里,是安排在镇里住呢,还是住在村里?

刘书雷说,千万不要说汇报,我们之间不存在这种关系。我只是去了解情况的。你是住在村里吧?

张正海说,我住在村里。住村里就是生活上会比较艰苦和麻烦点。镇里有食堂,村里是不办伙食的,要么自己吃,要么在村干部家里吃,付些伙食费。

刘书雷想都没想就说,我和你一起住村里,这样可以了解更多情况,也方便及时和你商量一些事情。

张正海点了点头说,那好,看来刘博士是真的想一头沉下去了。不过,蓝港村的整体搬迁工作已经拖了很长时间没有进展,你也别太急了。

张正海的话里似乎有点暗示的味道。刘书雷想起上午秦副主任曾跟吴副秘书长说过,实验区为蓝港村搬迁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目前都无法解决,如今自己一个人下去,真能有什么作用吗?

这么一想,刘书雷的心里有点沉重了,等回过神来,发现张正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自己居然都不知道。

是不是真的太急了?刘书雷想。

一个晚上,刘书雷的心里既有隐隐的激动,也有许多许多的忧虑,以致无法入睡。最后他安慰自己,只是去了解下情况,出份报告而已。最差的结果就是写份没有什么新内容的调查报告。反正这方面本来就是自己的弱项,谁都有弱项,这也没什么。再说,蓝港村的问题本来就久拖不决,自己做不好,也不会给后面的解决带来什么损害性的影响。如此一来,心才稍安点,刘书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早上六点多,岚岛还沉浸在雾岚里,刘书雷就到了办公室。差五分七点,刘书雷接到了张正海打来的电话,说他已经到行政中心楼下了。张正海看来很守时,刘书雷急急地下了电梯,到地下停车场把车开了上来。

张正海在停车场出口边上了车,两个人直接往蓝港村驶去。

岚岛不堵车,这得益于开发时在规划上汲取了众多城市道路拥堵的教训。此时,晨曦已完全驱散了雾岚,天空一片湛蓝。车驶上环岛大道,刘书雷有些迫不及待地说,张支书,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蓝港村的相关情况?

张正海说,你真抓紧。本来我是想在村两委会上再正式向你进行全面介绍的。

刘书雷说,我们还有什么正式不正式的,反正到时候也是你说,不如现在就把基本情况告诉我。

张正海理解地点了点头说,也好。蓝港村现在在册共有二百一十六户,总人口一千五百三十七人,分为七个村民小组。村的历史很悠久,可以说是岛上最古老的渔村之一。据相关考证,岚岛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了人类生活。从那个时候起,蓝港村就有岛民从事原始的狩捕活动了。据史料记载,从唐代开始,岚岛为牧马地,宋代置牧监。自此,岚岛就逐渐发展成为闽省对外贸易的重要口岸,像海上丝绸之路、郑和下西洋等历史上重要的海上航运活动和事件,都与岚岛扯得上关系。岚岛与台湾的海上贸易最为源远流长,早期就有渔船往来,特别是到了清代,更是往来频繁。台湾马公岛上澎湖医院旁边有个天后宫,里面供奉的“软身妈祖”,据岛志文字记载,就是经海上从岚岛移请过去的;新竹等地供奉的海山城隍,也是从岚岛移请的。在岚岛对台对外海上贸易的历史上,蓝港村是一个重要的交易点和停泊点。进入改革开放初期,岚岛曾较早地设立了台湾渔民接待站,也是台轮的一个停靠港。蓝港村一度比较热闹,村里做对台贸易和海上航运的人不少。只是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岚岛的航运业衰落了,特别是做远洋航运的大多亏了,蓝港村也受到了极大影响。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民间对台贸易的渠道逐渐多起来,也日趋规范,但蓝港村由于一直是渔民个体在做,形不成规模和体系,更缺乏竞争力。因此其主要劳动力从早期的讨海到后来的做远洋航运和对台海上贸易,逐渐转移为到岛外各地去做生意或务工了。现在,渔村里基本上以老人、妇女和儿童居多。曾经有一段时期,村里能走的全走了,要么进城,要么外出,出现了许多“空户”,就是只剩户籍关系在村里,一家老小全走了,剩下空房空屋。最低潮时,据说实际住户就一百多户,八百多人。这几年,因为岚岛大发展了,海上养殖业多起来了,旅游观光业也起来了,特别是与台湾那边的往来增多了,台南、新竹等地经常组团来岚岛五福庙上供请香火,不少来岚的台湾客人会到蓝港村来旅游,服务业多少有些冒头了,少数外出务工的村民陆续回来,在村里开个小杂货铺或小饭店,搞海上养殖的也有一些,这样空户就少了点。但尽管如此,现在的实际户数仍只有一百七十多户,年轻人回来的少之又少。大体情况就是这样。

刘书雷“哦”了声,接着不解地问,既然已经有那么多人往外走了,按说搬迁应该很受欢迎和比较容易才对,为什么村里人不接受呢?

这个……张正海停顿了一下,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一定会问这个问题,怎么说呢?从我个人来看,主要还是利益和期望。

利益和期望?刘书雷说,按你刚才说的,蓝港村现在属于发展滞后的村子,通过搬迁,把人员安置到城里,住进统一建设的新居,不仅人居环境大大改善,而且老人就医、儿童就学,包括生活便利等,都更加有利。另外,不是还有一定的补偿吗?这不是件人家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吗?如今城里,多少人不是希望通过旧城拆迁来住上新房?

张正海说,城里不一样,是原拆原迁。这村里要是搬走了,就不能再搬回来。如果让村民们再搬回来,那工作就好做了。

刘书雷有点诧异,说,从村里搬到城里,这不更好吗?

张正海说,我没下派到村里时,也像你这么想。那时领导找我谈话,说主要做好村民搬迁说服工作,我觉得这个工作太好做了,跟其他下派村支书比,我像中了奖。往城里搬,又有一定的补偿,村民应该是求之不得。从道理上讲,好像是这么回事。可是下派之后,实际一接触,我心里就发凉。我发现村里的人不是我们,他们不这么想。表面上看,蓝港村没有卫生医疗机构,连原来唯一的一所村小学也因为生源严重不足被撤并了。下来后才知道,岛内渔村原来穷惯了,村里人生病就随便抓些当地土草药治病,大病本来就少;孩子呢,从小都是老人帮着带,没有城里人进幼儿园的概念,到了上小学,有点实力的想办法往城里学校送,但毕竟少之又少。现在城里就医费用那么高,渔村人最怕因病致穷,有的人得了大病也不敢去城里治。这就学更是难上加难,户口转不出去,好学校也进不了;即便进去了,费用也受不了,教育门槛和成本太高。再说,现在读了书,考上了大学,又能怎样?村里出了不少大学生,毕业后还不是到处打工?村里人都看得懂。所以同他们说就医就学得到什么改善,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他们。至于补偿,补偿再多也有个限度,更何况现在岚岛建设急需用钱,财力有限,补偿不会多到哪儿去,不可能达到他们的心里底线。而往城里搬,即使是按村里原有住房面积安置,每平方米还要多缴上千元,补偿全倒贴进去也不够;如果缩小面积,又怕不够住,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看上去城里的房子是贵了,升值了,但那只是用来自己住的,再贵也只是心理上的感觉,有几个人敢拿去卖掉?如此一来,怎比得过他们长年在村里靠山靠海讨生活呢?在村里,他们还有宅基地和一些海域使用权、山地呢。这些才是他们赖以生生不息的天赐生存资源。所以,刚开始做工作时,只有一些空户或已经以在外讨生活为主的人比较积极,再就是比较懒或不会做事、赚不来什么钱的人对补偿有兴趣。但这些人在村里毕竟算少数,左右不了村里的大事,而且他们大多习惯跟风,没什么主见。不要小看现在的渔村人,他们如今不仅心里算得精,而且看事情的眼光也放得很远呢!

原来如此!刘书雷想起了前一段回老家铁城和几个发小同学吃饭,聊天时就有人说,过去是农村人想变成城镇户,现在是城里人盼着变成农业户,有田有山有林有宅基地,那才是真正拥有空气、阳光和田园!

这么说,是搬迁宣传没有说服力?做工作也缺少针对性?刘书雷又问。

我可不敢这么说,那些可是工作上有定论定调的。张正海说着就流露出一点情绪来,管委会曾经两次派组进村,能说的道理都说了,能做的工作都做了,管委会还专门下文,要求公职人员中有亲戚在蓝港村的,都要回去帮助做说服工作;如果本人是蓝港村人,必须做通家里亲戚的工作。结果全都无功而返,没有一例成的,有的关系都闹僵了。你可能不知道,兰波国际为什么撤换在岚的执行首席,其实是前任执行首席想了个歪招——强拆强搬,自己找秦副主任请求,花钱雇了好多辆铲车和上百个外地民工强行进村,差点闹出群体性事件。蓝港村可是渔村,村里人那都是大海上出生入死过的,惊涛骇浪里闯出来的,那个场面怎么能逼他们就范?当时我刚下派不久,见情况不对,立即上报,幸好综合实验区的主要领导及时出手制止了。所以不换了这个执行首席,兰波国际今后到村里可能就寸步难行。那次事件发生后,搬迁工作就一度停下来,这是党工委金书记的意见。金书记那时也才来不久,在内部小范围要求,暂时停下,给村民心里一个过渡期,平稳下来后再说。从此实验区的相关部门都害怕到蓝港村做工作,结果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撑着。

原来刚来岚岛报到那天,开完见面会后,金书记和赵主任匆匆地从吴副秘书长的办公室离去,就是因为张正海说的那个兰波国际的在岚执行首席想强拆强迁,结果村里群众闹起来了。

刘书雷此时顾不上张正海的情绪,一股寒气从背上蹿了上来,把上车出发前热乎乎的心直接冰冻掉。心凉了,头脑却更清醒了。看来,自己这次可是捡了个硬骨头来啃。这么多人都啃不动,自己那对于基层来说简直就是乳齿的牙齿,能啃得下?刘书雷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管委会的秦副主任敢把球踢给援岚办,看来他也是焦头烂额,只好顾不了规矩了。

张正海很机灵,他察觉到了刘书雷的心事重了起来,就口气稍缓地说,我说的情况是相对于我们当地来说的,你是省里下来的,村民们会更信任。这也是一种习惯心态吧,越往上,村民们越觉得可靠,他们怕当地的官员会忽悠他们。这些年这种关系一直没处理好,许多地方为了追求发展速度,有些事能先过关就先过关,其实是搞得村民更缺乏信任感了。而上面来的与当地无任何利益牵扯,处事会比较公道。所以村民们不会难为你。就像我下派到这里,与村子里的村民无任何利益瓜葛,他们对我都很好,村民们还是通情达理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刘书雷揣摩着,没应答。

岚岛建成的快速通道标准很高,车开起来也很舒服。在一个出口处,张正海给刘书雷指路,说要往出口处开。

刘书雷的车从快速通道转下后,开到了一条村道上。村道是四米五宽的水泥路,比较窄小,同时也是条弯道很多的上坡路,明显行车不便了,与刚才在环岛大道上的路况即刻形成强烈的反差。

刘书雷就问,快速通道都开到这儿了,为什么不直接取直通蓝港村呢?

张正海侧头看了刘书雷一眼,刘书雷感觉得到张正海投过来的眼光有些异样。

这也是村民们最大的一个心结。张正海说得有点小心了,我个人理解,这里面的情况比较微妙吧。从整体规划设计上讲,到了蓝港村,前面就是断头路了,就到了海边。先期建设规划时可能没看得那么远,加上这里地质条件比其他地方差,弯道多,又是上坡下坡的路,建快速通道的成本造价肯定比其他地方高多了。去蓝港村还有十里路,粗算下来要多花上亿的钱,仅接通一个小渔村,当时也许被认为意义不大,而且资金也不够。后来是总书记来岛视察,高瞻远瞩,提出岛内全境域打造国际旅游岛,实现全境化旅游,岚岛建设再次迎来了历史性转机和建设提速,蓝港村就被纳入新的规划和蓝图里了。这里有重要的海边——银滩,又直接面海,一下子就成了重头项目。管委会也相应地改变了思路,决定整体打包,做成招商引资的开发项目。兰波国际中标介入后,根据签订的协议,由地方负责对蓝港村的整体搬迁,清空之后他们再入场开建,再投资开路,与快速通道整体衔接。他们有他们的考虑,这样可以省去很多占地占田甚至拆房的成本,并且避开了与渔村村民面对面,大大降低了建设难度和费用,节省了附带投资。这种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从招商引资和项目合作的角度来说,外资进来通常采取这种做法。而我们管委会这边也担心,如果提前开通进入蓝港村的快速通道,就等于打开了金库大门,蓝港村的整体身价必然大涨,无论是拆迁安置费用还是赔偿补偿费用,就不能沿用原来确定的标准,而是必须按现在的行情价格来评估和执行了,整个费用将大大提高,搬迁难度将进一步加大。另外还有一个因素,这个通道一旦打开,蓝港村就与岚岛新城连为一体,蓝港村因为通道打通了,村民的生活等各方面自然会更加便利,就更不愿意离开村子了,想让村里人搬迁就难上加难,会形成新的搬迁局面和难题。如此这般,不如等整体搬迁之后再开通快速通道,兰波国际应该也是这个意思,管委会可能也是这个想法,不谋而合。

为什么你用了“应该”和“可能”这两个词?刘书雷一下子就听出张正海话里有玄机。

张正海苦笑了一下,我要回答你提出的问题,不说到点子上,你肯定听不进去。但是,这种事情又不能放在桌面上说,谁也没放在桌面上说过,这只是我自己分析出来的。后面的情况似乎也算印证了我的这个分析。

后面是什么情况?刘书雷问。

你真的很直接。张正海说。

我们需要拐弯抹角吗?再说,我想尽快完成吴秘交给的任务,好回去交差。刘书雷说,你别担心我会打你的小报告,我喜欢有自己看法的人。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有自己的独特性,独特性才是它们存在的理由。

不愧是博士和评论家!张正海叹了口气,似乎对刘书雷增加了一点钦佩感。

后来就建成了现在的这条水泥路。张正海接着说,建这条路算是意外的折中选择。

意外的折中选择?刘书雷又不解了。

省委、省政府原来提出三年内完成全省农村公路路面硬化的要求。按规定,省里每公里视情况最高补助十六万元,剩下的一方面由当地政府配套,另一方面由村里自筹一部分。上届省里援岚带队的是省交通厅的马副厅长,这可是个机遇!管委会考虑到蓝港村的实际需求,想为村里做点实事,而且蓝港村的村道按省里要求也必须路面硬化,所以,不想错过。兰波国际当时已经与岚岛接洽商谈,明确提出有意开发银滩。如要开发银滩,就必须有一条能用于大开发的路。早期岛上开发没把蓝港村列入整体规划,特别是建设快速通道时就差这十里,村民当时就提出要更改道路建设设计,接通蓝港村,让蓝港村实现城镇化。但那时城乡壁垒还很难突破,打开通道没有太多依据,同时还面临政策许可、实际运作等诸多问题,管委会当时也比较谨慎,步子不敢放开,所以没有采纳和接受村里的意见,村民的反应就十分强烈,觉得上面没有考虑村里的真正利益。几个方面的因素综合起来,达成了意外一致,形成共识,决定修这条路。资金缺口由几方面筹措,一方面通过马副厅长做了省交通厅的工作,当时省里已经开始全力支持岚岛建设了,所以获得支持没有问题,变通着赶上了村路硬化政策的末班车;另一方面,管委会财政配套给了一部分,算是为民办实事项目,至少初步打通了新城到海边和至银滩的旅游通道;第三,村里的自筹部分怎么办?现在村里有什么财力?不管怎么说,这对原先是沙土路的蓝港村都是个天大的机遇,村里发动多方捐赠,包括家家户户按人头出资,这个村里多数人倒都同意了,只有一些“空户”联系不上,还有一些家里确实困难。但这个问题很快就被解决了,据村里人说,突然有个人捐赠了二百万,这条路就修通了。

没想到,仅一条入村公路的事,还完全是随意一问,背后就隐藏着这么多玄机。基层工作复杂,果不其然。

刘书雷同时想,这里面其实就是几方面的利益难以达成平衡和取得一致的问题。各方都从各自利益的角度出发,如果能找到一个交互点,问题就好解决了。不过,这一涉及各方利益的复杂矛盾,真不是自己这个刚出校门的博士能理解、了解和解决的。

刘书雷想到了吴秘交代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清为什么蓝港村上下会如此一致地反对搬迁。于是问道,这次村民反对搬迁,这里面有没有利益问题?

张正海又停顿下来,过了许久才说,这里面完全就是利益和希望。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

刘书雷说,能不能说说你的理解?

张正海说,我刚开始也没想到,现在的渔村村民其实这么关注政策,特别是与自身利益紧密相关的政策,而且他们解读的与我们不一样。这水泥路建好了,蓝港村与外面的联系畅通了,来银滩旅游的人也多起来了,村里的人气一下子提升起来,村民似乎觉得希望出现在眼前了。特别是总书记第二十一次登岛之后,国务院批准的《国际旅游岛建设方案》再一公布,村民们就意识到今后的生活会有更大的变化和提升空间,这对改变他们的生活处境具有太重大的意义了。因此,银滩的旅游开发项目一经立项,村民们就看到了今后更长远的机会、利益和希望,就更不想搬迁了。

你是说总书记先后登岛二十一次?刘书雷急急地问。

是呀,这个新闻都公开报道过了。包括总书记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一日登岛视察所做的重要指示,还有国务院批准的方案,那都是新华社发的通稿,你如今上网查还能查到。张正海说。

刘书雷差点踩下刹车,车速一下子慢了下来。天呀,虽然相关情况刘书雷在入岛培训时都有所了解,省委的一位重要领导还专门讲过如何学习和贯彻总书记关于建设国际自贸港和打造国际旅游岛的重要指示精神,当时还请了国务院政策研究室的一位专家来辅导解读《国际旅游岛建设方案》,但是直到现在,刘书雷才猛然深切地意识到,吴副秘书长派他到蓝港村,使命万分重大;他此次来蓝港村,必须认认真真、扎扎实实地完成好任务,不能有半点含糊!

咋了?张正海关切地问,一脸的不解。

刘书雷马上调整好了,说,你继续说。

刚开始,搬迁工作也不像现在这么僵持,管委会先后派了两个工作组进村,工作力度不能说不大。第一次进村工作还有些眉目,一些村民已经同意了。但就是因为村民后来看到了一系列利好政策,特别是岚岛如何贯彻执行的意见,他们全懂了,不搬的态度坚决起来。一些已经全家外出的空户也感到这是个良机,就陆续回村了;也有回不了的,就把老人送回来住。空户变少了,整体搬迁的工作量反而加大了。张正海说。

有不少人回来?刘书雷又有点不明白了。

渔村的人很实际的,这些人做了最精明的打算,如果不搬,他们今后肯定更合算,即使是空宅,作为资产也会水涨船高地大大升值;如果最后不得不搬迁,到时候也可以多得些补偿。按照原来制定的补偿赔偿办法,为了减少补偿赔偿支出,凡已外出长期不在村里住的,原则上是不补偿的,只给些房屋的拆迁费用;家中主要劳动力长期外出的,已不在村里进行生产经营的,赔偿也是象征性的。但村民们不这么想,他们相信情况一定会有变化的可能。张正海回答道。

完全是利益诉求,是更大的利益诉求,或为了更高的利益诉求!刘书雷听后,心里越发慌了,这些东西他过去真的不懂,不到村里来,不听张正海说,他一辈子都不会这么真切地知道。难怪村里的搬迁工作会一直做不下来!刘书雷的心里突然有些后悔,昨天为什么不坚决拒绝吴副秘书长的安排?他甚至有点想掉转车头回去了。

但是,回得去吗?做一个懦夫?

车开到了一个较高的坡顶,下坡路就是进村路,进村路直通到海边。从车前窗看去,二百多幢石头房屋从山坡沿着海边散落着,错落有致,有的坐落在靠近海边滩涂的坡底上;有的趴伏在海边巨礁之上;当然,大多数还是建在山坡上比较平缓的地方,相对集中地形成了几组石厝群。石厝全都是用清一色的花岗岩石条垒成,一律是方形或长方形,虽然一般都是两至三层,但层高很低,所以整体看上去比较低矮。每幢石厝都很规整,没有弯弯的翘角,也没有伸出的飞檐,窗户如同碉堡的开窗,窗口用两块砖砌成“人”字形,简洁朴素得如同几何图案。斜斜的屋顶全都用黑瓦一片片整齐地铺陈着,瓦片之上放着一块块压瓦石,仿佛围棋棋盘上星星点点的黑子,明显是为了防台风用的。

刘书雷被眼前如此独特的景致深深地吸引住了,就熄火停下了车,从车上下来。

张正海也跟着下来。

站在高处的刘书雷放眼望去,远处的海面与天空连成一片,湛蓝湛蓝的。这蓝是一种纯粹的清澈之蓝、清爽之蓝。初夏的海水,原本是激荡汹涌的,但此时正好遇上退潮时分,海面看上去相对安静,只有细浪翻卷。几座小岛孤立在海中,最绝的是,在海中的一块圆盘状的大礁石上立着两个相依相伴的石柱,东边的一个高,西边的一个矮,状如碑形,远远看去如同一艘大船鼓起的双帆,正在迎浪而行。浪头不停地扑打到石柱上,碰得浪珠四溅,如银珠飞舞。在海岸边,有一如弯月般的港湾,成片的沙滩在阳光的照耀下银光闪闪,那应该就是银滩了。滩上还停着几艘小型的木帆船。刘书雷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下许多照片,然后就往群里发了出去。

难怪兰波国际愿意在这里掷下重金,这种天然的旅游资源,现在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了。也难怪蓝港村的村民不愿意离开这块故土,这里依山面海,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

真是太妙了!刘书雷惊叹无比,刚才胸中的重重心事,此刻已烟消云散了。

张正海见状忙接上话,向刘书雷介绍道,岚岛是典型的海蚀地貌,主岛周围大大小小地散落着一百二十六个小岛屿、四百多块礁岩。那对石帆,高的三十三米,矮的十七米,是岚岛的标志性奇景,均由花岗岩石构成。有地质学家来考察过,说那是在漫长的地质过程中,岩石的风化壳层层剥落,剥离出来的新鲜核心部分。如果到了海边,还能看到许多生动的球状海蚀造型石景。明代旅行家陈第曾把这对石帆称为“天下奇观”,而清代女诗人林淑贞则写道:“共说前朝帝子舟,双帆偶趁此勾留。料因浊世风波险,一泊于今缆不收。”许多旅游专家先后来此,都说这是世界顶级旅游资源呢。现在,这边景致的名气越来越大,已开始吸引国内游客前来观赏,省城和周边地区的游客更多。因此,蓝港村靠旅游拉动,村民们向游客卖些自家的海产品,搞些家庭餐饮和民宿等,收入有所提高。可收入一旦提高了,村民们就更看到了机会和希望,更不愿搬走了。这样拖得越久,整体搬迁难度就越大。

听到整体搬迁难度越大这句话,刘书雷的心旷神怡倏忽没了,默然地上了车,发动了车子,往村子里面开去。

在车上,刘书雷突然想起吴副秘书长交代的另一个重要任务,就问,你对这村很熟悉,知道一个网名叫“海上蓝影”的人吗?

“海上蓝影”?张正海说,我也一直在找他。我关注他很久了,但是一无所知,挺神秘和奇怪的。

怎么讲?刘书雷问。

这个“海上蓝影”是从我们进村做整体搬迁工作后才出现的,他了解蓝港村所有的事情。针对搬迁村子,他发了不少议论帖子,在网上带头反对,吁请当地政府能保留村子。在我们进村工作的初期,村子里曾突然来过一个考古学家,去海边的古海道上进行考察。那是一位知名的考古教授,他到村部来找我,请村子帮助租船和安排住宿。我在村部接待了他。我很奇怪村里并没有什么古代遗址、遗迹,他怎么会来村里考古,就问了他。他说是有人给他发了电子邮件,详细地描述了在蓝港村附近海域中的一处大礁群里,曾看到过一个与众不同的石雕像。这石雕像如同一尊佛像,但又不是常见的古佛,它面部呈草绿色,手是粉红色,身为灰白色,头上居然有披发,衣着也与一般的佛像不同,胸前垂着复杂的衣结,身后画了个大大的太阳,光芒四射,一旁刻有看不懂的符号,像外国的文字。教授说,看到邮件他非常兴奋,就知道这绝不是杜撰出来和乱说的,如果不是真的见到,头上披发和胸前挂着衣结这两个特征是一般人想不出来的,就急忙带着几名助手和学生赶过来。我听后十分纳闷,来村之后,怎么从没听村里人说过。小渔村难道还有秘密?我就帮助安排了船只。教授去了之后回来告诉我,果然有所发现,那是一尊摩尼教创始人摩尼光佛的小的石雕像,那些符号是古波斯文,翻译出来是“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光佛”,是摩尼教的咒语。雕像呈草绿、粉红、灰白等色,那是因为这里的海中岩石本身石材如此,又被雕刻者巧妙地加以利用。教授说,其雕刻年代与早年在闽南古刺桐港一带发现的草庵摩尼光佛像十分接近。教授还说,岚岛是太平洋西岸航线南北通道的必经之路,这个发现的意义就是再次为唐宋时期摩尼教是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传入闽省的提供了有力依据。教授推测,这可能是当年哪位波斯王子或富豪,带领船队航行至此留下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南宋后期一些农民起义失败之后,小部分义军逃入岚岛隐藏留下的。那时有很多明教信徒参加了各类起义军。教授说,当然这还需要一系列认真的专业考证。我问教授是什么人给他提供的线索,他说他还正想向我打听呢,是一个叫“海上蓝影”的人,他想当面感谢这个“海上蓝影”给他提供了宝贵的线索,这才有了这么重要和意外的发现。我告诉教授,我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细想了一下,“海上蓝影”之所以这么做,绝不仅仅是为了提供考古线索这么简单,应该是希望从古海道中发现重要文物,想通过考古发现找到阻止村子搬迁的充分理由。以前经常有因为遇上文物新发现而改变一些重要建设规划的事例。他连这个办法都能想到,可见这人不简单。我问过教授这个重大发现会不会影响村里搬迁的规划。教授说,他是得到线索来进行初步考察的,真正的考古还要经过严格审批,还需要一段时间呢。至于是否会影响村里的建设规划,教授说,因为是在海上发现的,目前没有任何直接的线索可以佐证它与渔村有紧密关系。他在村里也转悠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什么相关的东西。我当时请求教授支持一下,能否暂时不公布这一发现。教授说,在没有考证清楚之前,他也不能公布这个发现。

张正海说到这儿,刘书雷插话问,摩尼教是什么?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你搞文学的总该知道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吧,那里面写的明教就是摩尼教。我和教授聊天时教授告诉我,古刺桐港草庵的摩尼光佛,金庸先生还去参观过呢!一九七八年,首届国际摩尼教学术研讨会在瑞典的隆德大学举行,会标用的就是草庵的摩尼光佛像,世界摩尼教研究会的会徽用的也是草庵的摩尼光佛像。只是现如今摩尼教的影响较小,一般人都不太了解这些。张正海说着,又显出不解,教授这么一说,我更纳闷了,这“海上蓝影”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你说他很神秘?刘书雷说。

张正海摇着头说,不只是这些。这个“海上蓝影”虽然坚决反对蓝港村搬迁,但似乎还很懂政策、法律和道理,对于村民们闹事等不理智行为,他在网上并不表示支持。他还劝说村民,现在和过去不同了,有许多正常通道和渠道能让上面听到下面的声音,他相信政府还是能够认真对待下面的反映,只要坚持不搬迁,政府暂时也没有什么办法。因此,蓝港村的村民曾有去上访、信访的,我们都比较好做说服工作。村民们现在虽然仍坚持不同意搬迁,但总的情绪反应还算是可控和比较理智的。他们的信访件也曾批转下来,我也看了,没有太多七七八八的不合理要求,文字流畅,中心意思明确,也不像村里人写的,村里人没有这个文字水平,我估计应该是这个“海上蓝影”代笔的。我曾上网想试着同他联系交流,但他好像知道我是谁似的,保持静默,根本不理会我。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村子里会有这样一个人。可是他又明显地存在着,像个谜似的,我有点猜不透。

你没问过村里的年轻人?找他们打听打听,或许他们会知道。刘书雷提示道。

怎么没有?我找过村里仅有的几个年轻点的人询问过,他们也不清楚他是谁,只是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听得进去,就时常会看看帖子或上网在线应答。这几个留在村子里的劳力,本身也是特殊原因才留下的,真问不出什么。张正海说到这儿,感觉又有些不对,就问,你怎么会关注起他来了?

刘书雷说,吴秘布置我任务时,要求我要关注这个人,最好能找到这个人。这个很重要。前段时间他几次在网上公开广邀在外的村里人,在八月中秋前一起回村,说商量什么大事。到底要商议什么?可以判定一定与村里搬迁有关。村子里现在应该没有比搬迁更大的事了吧?所以吴秘特别担心,希望不要再引起突发性群体性事件。毕竟现在是建设国际旅游岛的大好时期,若再出现那样的事件,负面影响将比过去大多了。昨天吴秘将“海上蓝影”的帖子给我看了,从文字上讲,写得还是很有文采的。

张正海有些领会,说,吴秘给你看的是不是岚岛网信部门向上面报的舆情动态?这个“海上蓝影”自出现以后,很快就成了网信部门关注的对象。实验区拆安办也把这份舆情动态传给我看了,金书记和赵主任都在上面批示了,拆安办也交给我任务,让我密切注意,一有情况,及时上报!

刘书雷说,我们最好尽快找到他。

问题是,他好像在村子里,又似乎不在村子里,真是若隐若现!张正海有点苦恼地说,我还真想不出办法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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