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醒来的时候,恍若隔世。微光刺眼,身体的疼痛提醒他,他还顽强的活着。
此时此刻,他躺在一张简陋的雕花木床上,身下铺着厚厚的棉垫,身上盖着的是尼山书院统一发放的棉被,记得之前的他还颇为嫌弃这笨重的棉被,将它锁进了柜子,只用从马家带过来的由十几个绣娘精心制作的鸭绒被。
看这屋子的陈设应该是尼山书院的医舍。马文才正在静静打量着周围,有脚步声渐近,随后门吱嘎一声开了,从小照顾他的陈妈妈从外面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应该是书院通知了他家里,马太守派了陈妈妈过来照顾他。马文才痛得难受没有出声,等陈妈妈小心翼翼的走到床边时才发现本该昏迷的马文才正睁着眼睛盯着她看。
陈妈妈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激动地扑到马文才的床前,喜极而泣,道:“我的儿,你总算醒了!”马文才看到陈妈妈,他的鼻头开始发酸,哑着嗓子低低地叫了一句:“陈妈妈。”
马文才多日未曾开口,声音嘶哑晦涩。怕他说话刺激到伤口,陈妈妈赶紧让马文才不要说话,看着马文才的模样陈妈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陈妈妈是马文才的娘亲陈氏的陪嫁,与陈氏打小一起长大,说是主仆,实则情同姐妹。她从前服侍陈氏,等马文才出生后她又负责照顾马文才,一辈子都没有嫁人,更别提自己的孩子了。在陈妈妈的心里,一直是把马文才当作她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待的。
看到马文才受罪,陈妈妈只恨她不能以身代之。陈妈妈拿手帕抹了抹眼泪,对马文才道:“老爷也来了,正在与书院的山长谈话呢,妈妈现在去通知老爷过来,去去就回。”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马太守、山长、还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一齐进了屋子里。
马太守此时也不再扮什么严父了,红着眼眶道:“文才,你可算醒了。”一腔爱子之心表露无疑。马文才看着马太守憔悴的模样,心里有些难过。
他其实一直都明白马太守对他的在乎,自古以来,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天下所有父母的期待。马太守从小父母双亡,靠着族里叔伯兄弟的接济生活长大,他如今的地位都是靠他自己一脚一脚地打拼出来的。要说马太守对儿子马文才狠,实际上对他自己更狠。
马文才完全理解马太守对他的严厉,他始终无法原谅的是当初马太守的所作所为,导致了陈氏绝望自尽。
见马文才始终没有吭声,马太守的神色变得失落,只好请那老道士上前。
这年头的道士兼职看病治人实属平常,时人信奉老庄之学,追求长生不老之道,比起专职的大夫,人们更愿意找道士看病。老道士慈眉善目,穿着一身灰色的葛衣,手持麈尾。姿态潇洒,如孤鹤独立,大有乘风归去,羽化成仙之势。
老道士伸手替马文才把了把脉,捻着花白的胡须微微点头,转头对马太守道:“令郎情况尚好,之前的药继续喝上十天,老道再为他开上几副调理的药,按时服药即可。只是令郎已经七日未曾进食,这两天就先让他喝些滋补的粥吧,切忌食用过量。”马太守神色转喜,恭恭敬敬地谢过老道士。
原来马文才自那日已经昏迷七日,王蓝田的力道不足,射入马文才胸口的箭其实只陷入半个箭头,且不在要害。
箭头已经拔出,伤口也已处理妥当,马文才的身体恢复一切顺利,可马文才迟迟未醒,心急如焚的等待折磨得马太守心力交瘁,要不是换成寻常大夫,马太守估计要大骂庸医了。这老道却不是寻常人物。
马太守向马文才介绍老道士:“这是葛老仙翁。”马文才恍然:“原来竟是他。”马文才挣扎着作势要起身拜谢,众人赶紧制止,一齐劝住,他才作罢。
那老道士见状,颇觉欣慰,捻须笑道:“无须如此,你的祖父与老道是多年的好友,论理你还要唤我一声爷爷呢。”马文才自然从善如流,唤了一声:“葛爷爷。”
马文才是真没想到马家居然与大名鼎鼎的葛洪有交情,这也就不难猜出之前的化瘀膏是出自谁之手了。葛洪,道号抱朴子。马文才前世就知道抱朴子的名号,听说是个中医的厉害人物。来到东晋以后,抱朴子的名号如雷贯耳,传言他的医术出神入化,能医死人,肉白骨。时人都称呼抱朴子为仙翁。
有葛洪出马,自然是药到病除,马文才的箭伤好得很快。
这日,马文才斋戒沐浴,以兰草洗浴后,一改往日的锦衣华服,换上素色葛衣,帏巾束发,清清爽爽地登上牛车,往宝石山去了。
葛洪如今正在西湖北侧的宝石山潜心修道。葛洪于马文才有救命之恩。马文才身体痊愈,于情于理都应上门致谢。
宝石山由红石成岩,山体呈现红色,大晴天在阳光的映照下,宝石山熠熠生辉,若翡翠流光,美轮美奂。马文才此次登门,事先并没有去拜贴,纯属不速之客。
葛洪好清修,马文才就没有带仆人,而是选择孤身一人上山。
山道两旁种植着茂密的竹林,马文才沿小径拾阶而上,沐浴着山间清新的空气,听着风吹竹叶的刷刷声,清泉流响,虫鸟相鸣,马文才走在着幽静的山间小道上,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贾岛的那首《访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不过,这一切都是马文才的臆想。到了葛洪的居所,将身份告知门口的童子,马文才很快就得到了通传入内。
室内檀香冉冉,仙雾缭绕。葛洪身着道袍,手持拂尘端坐于蒲团之上,目光炯炯,神仙气度尽显无疑。马文才趋步上前,两手一叉,恭敬施礼:“葛爷爷安好。小子得您妙手,现已痊愈,特来感谢。冒昧来访,还请见谅。”
葛洪微微一笑,让其不要多礼,又道:“何言冒昧,老道与你爷爷生前乃是至交,老道视你亦如己之子孙。你小小年纪,就有此感恩之心,老道之怀甚慰。”
葛洪让其坐下,马文才也不推辞,态度自然地捡了他对面的一个蒲团跪坐下来,马文才道:“家父自幼教导小子要心怀感恩,严父之言,不敢忘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葛爷爷的救命之恩,小子无以为报,但有差遣,无有不从。”
葛洪摇了摇头:“积善成德,修道之人救人发自肺腑,不求回报。你若是能爱惜身体,就当是回报老道了。”
马文才道:“小子虽不敏,葛爷爷教诲,敢不遵从?只是,士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子自幼便立志要投身入伍,保家卫国,身体不损,恐难保证。”
葛洪抚掌大笑:“善哉!修身治国平天下!要是当今士人都有此志向,何愁天下不平?。立时济世,超凡入圣。你既有此志,何不随老道修行?可保你身体不损,长生永固。”
马文才小小年纪志向远大,实属难得,比起那些醉生梦死,只知谈玄论道的士人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葛洪年轻的时候也是先到了军中为国效力,后来又于宦海沉浮了十几年,最后才急流勇退,遁入深山潜修。从马文才的身上葛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兼马文才是故人的后辈,葛洪因此起了收马文才当弟子的心思。
马文才闻言先是恍然,而后大喜,复而犹豫,最终马文才还是摇头:“锲而不舍,持之以恒,事情才能成功,修道之事更是如此。小子心念红尘,杂事颇多,无法入山潜心修道。”
葛洪听了马文才的话更加高兴,道:“道法深奥,非有大毅力者不能成,你有此悟,足可入我道门。上士得道于三军,中士得道于都市,下士得道于山林。你已具上士之资,璞玉尚需打磨,老道怎会将你拘于山林呢?”
马文才闻言方才明白葛洪并无让他入山修行的意思,葛洪更提倡的是入世修行。如此。马文才喜不自胜,当即拜了葛洪为师。
马太守听说葛洪收了马文才当弟子,当即大笑起来。
葛洪是朝廷的关内侯,道家的领头人,悬壶济世的葛仙翁。不论是在士林,官场,还是民间,葛洪的威望都很高。
拜了葛洪为师,就算不能修得长生之术,光是葛洪弟子的名头,于马文才将来的益处也是不可估量。
时光匆匆,葛洪暂居宝石山一个多月后就要离开杭州,广东的浮罗山才是他真正的隐居之地,此次在宝石山停留,也是为了采集矿石炼丹。
马文才这段时间一直都跟随葛洪在宝石山居住,听葛洪讲解修行之术。
马文才刻苦努力,悟性极佳,又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最重要的是,马文才与葛洪投契,在很多事情上两人都见解相同。
能不相同吗?马文才虽然对道家的东西不是很了解,但炼丹术很多都是一些化学反应,马文才自然知道一些。而葛洪的人生观,马文才在后世就有所了解,更何况还有马太守对他的恶补呢。
马文才投其所好,自然能受到葛洪的喜爱。临别之际,葛洪给马文才留下了几卷经书,让其往后好好研读。
送别了葛洪,马文才依旧留在宝石山修行。倒不是他真的对道术有多沉迷,而是不得不学习。一则他已经拜了葛洪为师,就不能堕了师父的名声,葛洪对他期望颇高,他不忍让师父失望;二则,当今士人都爱谈玄论道,既然学了道术,就要学通学精,以后也方便他拿出去忽悠人。
马文才在宝石山专心研习道术的时候,他在尼山书院的死对头梁山伯也没闲着。
王蓝田一箭把马文才射回了家,他自己也被勒令回家闭门思过。尼山书院没了这两个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日子更加自在。
这天,梁山伯与正在逗弄祝英台,陈夫子忽然派人来找梁山伯过去。陈夫子第一次对梁山伯客气了一些:“梁山伯,本夫子我托你下山办件事,你如能办妥,品状排行就给你升级。”
在陈夫子眼中,来尼山书院读书的学子无不是为了将来仕途更加顺利,就没有学子不注重品状排行的,像梁山伯这样的庶民,更是注重。因此,他一来就抛出了这个诱饵。
梁山伯对陈夫子的话感到惊讶,他可不认为陈夫子转性了,会给他安排什么好差事。陈夫子放着那么多世家子弟不叫,偏偏派他一个庶民去做,估计也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不过,如果能提升品状排行的成绩,梁山伯也只能答应了,梁山伯道:“是,请夫子吩咐。”
陈夫子点点头,他对梁山伯的识时务十分满意,于是他就跟梁山伯详细说起了情况:“你现在即刻下山,到镇上的君悦客栈,见一位王凝之王公子,不论他叫你办什么事,你只管答应便是了。可是,等你回来之后,你必须把他所要交办之事,告知于我。”
陈夫子见梁山伯只知低着头应是,一副乡下人老实巴交的模样,心里对他很是放心。
而后陈夫子才将桌上的一写着文章模样的纸张卷起,收进布囊后才交给梁山伯,让他交还给王公子,又再三叮嘱他不许泄露自己书院学子的身份。
梁山伯被神秘兮兮的陈夫子搞得有些无语。梁山伯回去以后,就马上把布囊打开,取出里面的纸张一看,果然是一篇文章,而且是一首赞美美人的诗篇,文辞华丽,意境优美,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文,梁山伯之前从未见过,估计是某人的新作。
除此之外,由于梁山伯苦练王羲之的字迹多年,他一眼就认出这纸上的字迹与王羲之的字迹相仿,王羲之的几个儿子梁山伯自然也有所耳闻,他记得王羲之的二公子好像就叫王凝之吧。
梁山伯看着手上的文章若有所悟。
不久后,梁山伯就路遇谢道韫,梁山伯从袖中拿出一个布囊交于谢道韫:“谢先生,学生这里有篇文章,请您指正。”谢道韫心事重重的模样,闻言直接收下了梁山伯手里的文章。
随后,梁山伯才着了便服,一路游山玩水来到了山下的镇上,太久没下山了,梁山伯本来还想逛逛街的,可惜,他很快就看到了君悦客栈。正事要紧。
梁山伯在君悦客栈见到了王凝之,王凝之一来就问梁山伯出身何处,梁山伯有意试探他,故意傻乎乎地回道:“尼山书院。”
王凝之果然大惊,而后梁山伯向他解释后,他才稍稍放心。一翻拉近彼此的关系后,王凝之才言归正传,提出让梁山伯代替其表弟相亲。
梁山伯知道,这个所谓的表弟,怕就是王凝之本人吧。梁山伯看得出来,王凝之好像很是忌惮尼山书院的人。
因为刚才梁山伯脱口而出的尼山书院,王凝之对他仍不放心。为了彻底打消王凝之的怀疑,也为了塑造自己高伟光的正面形象,梁山伯假装一副敦厚善良的书呆子模样,任王凝之怎么劝说,坚决不肯答应做代人相亲这种欺骗人的事。
王凝之看梁山伯的表现后,才彻底相信梁山伯。
一般敦厚善良之人都是孝子,于是王凝之开始打起了孝道的感情派,王凝之叹道:“万般皆是命啊!我姨父死得早,看来我那可怜的表弟今生注定没有妻儿传承香火了。山伯,我不怪你。”
王凝之说得可怜,梁山伯只能低下头,愧疚道:“山伯惭愧。”
王凝之以退为进,摆摆手,故意道:“不不不,是我不应该强人所难,该惭愧的人应该是我啊!我现在就赶回去通知我那可怜的姨妈,让她取消这门婚事。”
最后,看梁山伯依旧没什么反应,王凝之只好失望惆怅地放梁山伯离开:“好,那咱们改日再见。”
梁山伯郁郁告辞,出了屋在门外徘徊了许久,最终,他还是回去找到了王凝之:“定亲之日在何时啊?”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虽是套路,但梁山伯的答应还让王凝之惊喜万分,对梁山伯的好感更是蹭蹭地往上涨。
要是马文才在此,他定要揭穿梁山伯这厮的面皮。自古要请人代为定亲之人,无不是因为自身有巨大缺陷,要么身有残疾,要么样貌奇丑,代人相亲,就是推女方入火坑呀。如果梁山伯真的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是绝对不会因为所谓的孝道就答应帮人骗婚的。
梁山伯询问定亲的女方是谁,王凝之却只说对方是名门大户,其他不便告知。梁山伯点点头,贴心地不再追问。随后,像是突然想起,梁山伯从袖中拿出一个布囊,言说是陈夫子吩咐交还王凝之的。
王凝之打开一看,发现居然是一篇治水方略。梁山伯过去一看,果然是自己不小心拿错了,把自己写的《治水方略》拿了过来,梁山伯连忙向王凝之道歉。
王凝之表示没有关系,他看梁山伯的字迹就知道梁山伯在临摹自己父亲王羲之的字迹,梁山伯喜爱王羲之的字迹,王凝之很是高兴,于是顺带看了一下梁山伯的《治水方略》,然后他就发现梁山伯的文章也写得不错,言之有物。
于是,就《治水方略》两人开始探讨学问,梁山伯的才学让王凝之欣赏,也更加放心让他代替自己相亲。
兼之交谈的过程中,王凝之发现梁山伯还是父亲王羲之的小迷弟,由此,王凝之一时把梁山伯引为至交好友。
两人相谈甚欢,直至月上柳梢头,吃过夜食,王凝之才放梁山伯回去。
梁山伯的书童感知到祝英台今天的情绪不对,所以特意守在书院门口,将此事告诉梁山伯。祝英台心情为何不佳,梁山伯也有一些猜测。不过,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祝英台的事只能稍后再说。
在回去的路上,梁山伯就遇到了一直等着他的陈夫子。陈夫子向梁山伯询问王凝之所托之事为何?梁山伯却支支吾吾,先是拿王凝之来压陈夫子,后又抬出君子之道来堵陈夫子。可怜陈夫子被梁山伯气了个仰倒,却拿他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