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允不想让老百姓破费——他们卖了自己也不够——实际上还是想要多就会条人命。
能救，不救，那是良心有愧的。
那母子不懂“中风”与“落疾”的区别，可不代表整个外城的人都不懂。
《行民·孤相》云：有人告之，其大惊，忙反却。相拒，言乃本责。黎生大悦，有疾之人屡赴诊。尝三入老刺林而相尽治，独病。民者闻之，泣其贤也。
陈公允躺在病床上，看着素色的木板，忽然感觉心中畅快不已。
他做到了他应该做的事情，所以他尽了责任，他快乐。
刘权威抱着药壶进来，后面还跟着个人。
“师父，药煎好了。是然硕煎的。”
然硕，就是那位青年。
医家讲究字辈，与内四门不同。如钱正阳是“大字辈”，医号“大勉”、稗启华是“道字辈”，医号“道功”、陈公允是“法字辈”，医号“法正”、刘权威是“自字辈”，医号“自靖”。
稗启华只是给陈公允引路罢了，而真正教他学医的，还是书籍和病人。
刘权威是杨墨的师父。
杨墨起初还不太愿意。
和刘权威待了好几天，就不得不敬佩这四岁小儿的高超技艺。
陈公允接过刘权威递来的药壶，下杓舀药，轻尝。道：“不错……有待改进，但是值得嘉奖。”
闻言，杨墨激动地说道：“谢谢师尊鼓励。”
陈公允不作声，只是继续喝药。古今医者能做到这般尝药的也是不多了。
刘权威撇了撇嘴，嘟囔道：“那汤自己尝过一小口，入门的医者都比他好。还是他非要拿过来的。不过师父说好……那就好喽。”
突然间，从门外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陈公允皱了皱眉，养病之人最需要的就是清静。
一位药童闯了进来，急忙道：“稗医师控制不住了，叫陈医师去帮忙。”
陈公允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不……陈……”
还没说完，就被刘权威粗暴的打断：“叫什么叫，我师父都说了。”
陈公允笑道：“那么凶干什么。”随即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见状，刘权威连忙上前搀扶。
“你扶动，让杨墨来。”
听到师尊的“召唤”，自然是大步流星的跑过去，接下了刘权威的活。
“扶我去前堂。”
后堂是药园，不可能出事，因为没人进的来。那就只有前堂会出事了。
从卧房到前堂，不过几十米的路程，陈公允却走得像几千米。
不是陈公允做作，而是中毒太深，四肢疲软。
最后一次去老刺林，他才知道那里面竟然还有毒蛇。
蛇是抓回来了，苦子也采回来了，人也病倒了。
陈公允来到前堂，就看见成百上千的黎民百姓聚集在本草堂外，乌压压一大片。
众人一看见陈公允出来，领头之人便大喊道：“陈恩人出来了！”
“……”
响声震天，陈诺不解。
连忙上前拉着一个百姓问缘由。才知道前两天救回来一个乡里的老先生，为人忠厚，深得人心。
陈公允谢绝了百姓们的好意。
“陈医师！快来！”
陈公允下意识的走上前去，却脱离了杨墨的搀扶，一下子没站稳摔倒在地。
来人大惊，连忙扶起陈公允道：“没事吧！陈医师！”
陈公允摇了摇头，忙道：“我没事，快带我去看看病人。”
来人应声，杨墨也扶着陈公允随着他走了。
百姓们也有好凑热闹的，但是大多还是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毕竟再大的病，也不至于跑到人家门前来叫医，这是极其不礼貌的。
一路走去，百姓们越聚越多。
“你们不能这样！”
“我们怎么不能？我们可是天子辖军！还不能对付你个贱民了？”
陈公允隐隐约约地听到前面吵架的声音，心中稍一思索，便判断出这是马大胆的声音。
转过街角，陈公允终于看到原貌——两伙人马相互对峙，马大胆一行人护着一家母女，对面的应该是影军，猖狂，右手紧握佩刀，随时准备出刃。
陈公允暗自生气，这影军也是什么都敢做。
眼看两伙人就要动真本事了，陈公允连忙上前，道：“不知阁下可是影军中人？”
为首的人高傲的昂起头颅，大声道：“那是。我覃兆可是影军提督。”
“给我往死里揍！”
陈公允刚准备和此人说道说道，台词都想好了。只是这般模样，陈公允又想起童师叔被抓的时候，气从一处来。
百姓们早就看影军不爽，如今素有贤德的陈医师发话，众人自然是一呼而上。
影军能对付三个人，也能对付五个人。
但是千人呢？万人呢？
还没来得及拔刀，就被揍的鼻青脸肿。找了个空隙，慌不择路的跑出去。
陈公允有些担忧，现在是舒服了，可是以后呢？
影军的性子，和梁伯庸还真差不到哪去。关键是还不止一个“梁伯庸”，是千万个“梁伯庸”。
百姓们似乎也意识到事情大条了，转头看向陈公允。
以绝后患，那就只有一种方法。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若是小事，那他登门道歉，也是可以的。
“那两个王八崽子想要强上这对母女，要不是俺拦着，早不定出啦么事情。”
“马大胆，你带着人去本草堂拿幽草，然后全部撒在主城城墙边。”随后，转头对着百姓们，道，“若是有人不想惹事，大可不去。”
“影军那帮兔崽子，干的都不是人干的事情！我们也去。”
“就是！走！”
陈公允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军也败、官也败，这民也败。大宿还有什么呢？
幽草，本草堂的储备都是以石算的。
宿朝的度量衡单位是通用的，标准相同。重量单位以石、钧、斤、两、铢作标。一石等于四钧，一钧等于三十斤，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二十四铢。
三十五石幽草，近四千两百斤。这个数值大，但是正常。也本草堂的实力，若是没有三十石以上才不正常。
幽草是什么？
作药物的话，一是中风、破伤等的主味药，二是作为中和性药物来调和阴阳。
当然，幽草还具有一项特殊的性质——易燃，扩散速度快。
过年放炮，有些商家图简便，不用朝廷规制的材料，找各大医堂购买幽草来制作。
幽草最可怕的事，就是燃起的火焰，不易熄灭，但凡有一丝火星，便能迅速复燃。而且越烧越旺，最后会变成蓝色，此时会释放大量毒物。这就是朝廷不给用的原因。
也足以见得陈公允下手之狠，对影军怨恨之深。
他素来爱民如子，老百姓就是他再生父母。动这条线，和找他麻烦有什么区别。
主城的城墙很广，但是外城数十万人，内城几万的互相协作，足以在天黑之前布置完毕。
影军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府衙的官吏早就跑路了，但是影军上下还满怀好奇地站在城墙上，饶有兴致地看着。
今天是东北风，所以陈公允只在北、东两面城墙铺设幽草。
夜寂，城墙上的影军也渐渐退去，他们自信这些“贱民”不敢惹事。
“让百姓们都撤回来吧，是时候放火了。”
陈公允的脸，一下子变得冷酷而瘦削，就像被寒刀切过。
《宿史·诸京》：帝四年夏，孤相携众将城以炽，万余中军死于灾。
宿朝的第一座京都，沦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