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厕所上班,并且住里头。
龙禅寺的厕所。
整座城没有不知道龙禅寺的,即使一点佛都不信,若是有人问路,也大致能指出它的位置。因为寺大,大极了,要是把寺里的大殿、法堂以及大小塔一处不漏地走过,得花上大半天。高翘的飞檐与塔尖以及宽大的朱红色墙体,跟任何一幢现代化大厦一比,都比出不一般的气势来。为什么?寺里有钱。钱大都从海外来。谁今天投了一千万,谁明天又投了一千万,谁谁谁后天求签灵验发了大财又投了多少多少万。一个地方哪经得起这么投,投着投着,殿就越盖越多,寺就越扩越大。
连厕所都大。我上班的厕所是寺里六个厕所之一,在西北角。正门进去,左为男,右为女。正中央位置罩着磨砂玻璃,玻璃上有个小洞,洞后面坐着我。有人进来,我注意看他或她手上的动作,男的去拉裤门,女的连看都不看小洞一眼,我就不管了。如果男的去揪皮带女的去包里掏钱,我就知道他们要大便了,这时候我就把裁成小长方形的卫生纸抓起两张递出去,说两毛钱。
米伟仓走进来时,我也只盯着他的手看。他提两个大包,似乎很沉。这不奇怪。寺里供的神一灵,五洲四海长城内外都有人赶来,拦都拦不住。远道的人,往往行李来不及放下,从机场或火车站直接就过来了。我看着他的手,他从大门外一步步走进的过程中,手一直没变化。我想一时间他可能无法将两只包并到一起,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或者他是个优雅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进入厕位之前,开始动自己的裤子。我很有耐心,所有进厕所的人没有一个耐得过我,肚子里那堆废物不容许他们耐。所以,他手不动,我也不动。直到他过来,走到小洞外,站住,我的手才伸出,按住卫生纸,准备抓起两张。
我是厕所保洁员,这是好听的说法,难听点就是扫厕所的。寺里要求我把厕所当自己脸来对待,到处一尘都不容许染,每月却只给四百块钱。他们那么富,也不见得处处大方。我提了意见,他们倒也仁慈,就让我顺便卖纸,收入归我。其实也没多少收入。厕所的门是大开的,完全免费,也就是说,那些男女如果只是小便,拉痛快了,一走了之,与我什么关系都没有。或者自己带了纸,在里头爱蹲多久是多久,跟我也没关系。
这个人提着包走到小洞前,而不是左拐进男厕,看来准备买纸,看来我有收入了。
可是他站着一声不吭。
你干什么?最后还是我沉不住气了,先问他。
他还是不说话。我就将脸贴近玻璃翻起眼珠子往上看。我看到一个瘦高的男人,头发卷曲,发型像小泉纯一郎,戴黑边眼镜,蓄着胡子,抿着嘴,好像很生气。你干吗?我又问。突然觉得恐怖。这一阵世界到处都在爆炸,轰地一声血肉横飞,任何地方都不是安全的。你干吗?我一下子提高了声音。
这是正午时间,正午寺里往往人少,蝉在外面大树上声嘶力竭。
我手伸进裤袋,一把将小灵通掏出,然后快速压下三个数字:110。正要按OK键,那人说话了,他说豆子,我是米伟仓。
我的天哪,米伟仓米伟仓,二十年过去我始终没忘记这个名字,他是我初中的同桌。整整二十年没见面了,他居然找得到我。
更没想到的是,他要住在我这。
我一听是米伟仓,就像只欢快的哈巴狗,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拉开侧门,跑出去。我说米伟仓,你怎么怎么怎么……我都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了。大门与磨砂玻璃之间,有一块大理石铺出的空间,被我用洗洁精和拖把擦得像面镜子。我嘴巴咧得大大的,决定站在镜子似的大理石上,跟米伟仓好好叙叙旧。他却不理我,身子一侧,从我刚才跑出来的那个门进去,把包放下。这样,他在小洞里头,我在小洞外面。我在这里干了两三年了,这种情况第一次发生,所以都愣住了。
你进来。米伟仓说,快点,进来!
我一进去,米伟仓就把门关上了。他从小洞往外看,有个女的正好进大门,穿着吊带裙,一摇一摆地向右拐去。过一会儿,有冲水声响起,那女的又一摇一摆地出来,走掉。
外面进来的人一下子是看不清我们里头的,因为里头暗,米伟仓当时还是往旁闪了一下。这个动作我是后来才想起的,当时没在意,两眼只管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说,你怎么突然冒出来?米伟仓你怎么还像以前一样怪怪的啊!
米伟仓笑了笑,露出残缺不齐的牙。他居然连牙都开始掉了?
我卖纸的地方本来很大,后来被隔开了,后面隔出一间做我的卧室。米伟仓说,我得先睡睡。我很吃惊,指着堆得乱七八糟的床铺问,睡这?米伟仓说,对。衣服也不脱,他就躺下了。他说,我得睡一睡,不睡会死的。话音一落,上下眼皮立即粘到一起,接着细微的呼噜声就响了。一个人都困成这样,我就不该打扰他了。我退出来,又坐到小洞前,感到心里有各种声音掺杂在一起,比外面的蝉闹得还凶。当然,最主要是惊喜。每天天刚蒙蒙亮,那边和尚们做早课了,我就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清洗厕所,中间插空再小扫小洗,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干坐在小洞后,像钓鱼者一样等着有人买纸,好半天才会等来一个。有个和尚送一台旧电视给我,还大老远七拐八弯接来闭路,只是图像不清,杂音很多,吱吱吱地响,看久了眼难受,所以我一般只在晚上才打开它。我平淡无奇的白天,突然有米伟仓闯进来,能不兴奋?
而且米伟仓,我得说说他了,他不仅是我的同桌,而且,当年我们友谊深厚。
我父亲是搬运工人,而米伟仓父亲是部队的,四个口袋,专门带一群兵练武打拳,功夫不得了。米伟仓在班上对别人都爱理不理,连老师也不放眼里,惟独对我,真他妈的怪,竟一点架子都没有,常从家里带小人书给我看,有时还带几粒上海奶糖,吃得我真想给他爸做儿子。糖吃掉后,米伟仓总是把糖纸讨回,展开,夹进课本,夹得小心翼翼,一个皱褶都没。一边夹一边说,以后我爸可以让你参军,参了军也去练拳,练了拳就谁也欺侮不了你。这个话我基本不敢相信,但很感动。学工学农时,凡是重活脏活,米伟仓一概不必沾手,我全包办了。我从小做惯了,不算什么,他虽然也跟他爸练拳,但练拳与干活不一样。让他这样爸是四个口袋的人去劳动,我心里过意不去。有一次挖防空洞,两人一组,每组挖五米。我让米伟仓坐一旁,自己挥汗如雨,结果被老师发现。老师批评他表扬我,我马上说米伟仓生病了,他带病来劳动,我帮他是应该,雷锋叔叔也会这样做。米伟仓就反过来感动,他说,豆子,你太好了,比我兄弟对我还好。
我只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没有兄弟一直是我最大的遗憾。米伟仓提到“兄弟”,我一下子鼻子就酸了。米伟仓进一步说,那我们就做兄弟吧。
我感动得屁滚尿流,大声喊好啊好啊,兄弟啊!
因为能吃苦,《毛选》背得又多,成分也好,我第一批入团,当上团支书。班主任说,你不但自己要进步,还要帮助更多的同学进步。我点头称是,第一个想帮忙的人就是米伟仓。米伟仓冷着脸说,第一批为什么没我?算了,不入了。我拿他没办法,却非帮他不可,就模仿他的字,替他写了申请书,又做他介绍人。老师说入团志愿书要进档案的,一个人的档案很重要,像影子似的,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我很高兴,在志愿书上写米伟仓同学认真学习什么什么理论什么什么思想时,手都忍不住颤抖,因为这些字要跟随米伟仓一生啊。
五四青年节新一批团员公布时,上面有米伟仓的名字。却被人告发了,真相一查清就要处分。我跟老师说,不是米伟仓的错,是我,米伟仓入团动机是纯的,他热爱团组织,爱得要命,怎么也不该开除他。结果,米伟仓仍是团员,我却不是了。这个结果公布出来时,米伟仓颤颤地说,豆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这样的兄弟!
我本来以为米伟仓早就忘记我了。我高中没上,父亲病退,让我去“补尾”,这个机会我姐姐哭着喊着想要,我爸不给,说传男不传女,你就休想!我姐姐只好泪汪汪地去插队,高考恢复时竟考上厦门大学中文系,后来去上海一所大学教书,已经成教授了。我哩,在搬运公司挣了几年辛苦钱,流了一堆臭汗,最后公司解散,下岗了。
米伟仓也上了大学,他去了北京。
别人上大学我只是浅浅地羡慕或者嫉妒,米伟仓上大学我却百感交集。当时以为他走之前会来跟我告别,我的家他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他天天下课都跟来,凑上我姐姐我妹妹四个人打一阵四十分或争上游才回家。可是,成了大学生他没来。我就不再去打听他的消息,心里有痛,故意要绕开,只知道大学毕业后他留北京,具体做什么就不知道了。突然之间,他却来了。他还是没忘记我。
我侧耳听里头传来的呼噜声,心里暖暖的,好久我都没这个感觉了。
米伟仓醒来后,我跟他说我父母都去世了。米伟仓说我知道。
我说我妹妹几年前从纺织厂下岗了。米伟仓说我知道。
我又说我姐姐在上海学小气了,弟弟妹妹一概不管。米伟仓说我知道。
最后说的人是我前妻三梅和儿子豆苗。三梅跟我离婚快两年了,离婚原因是我刚到厕所上班不久,一个女的在里头叫纸纸纸。她进去时没买纸,不料又需要了。我拿着纸在女厕外发愁。虽然女厕也是我清洗的,但都在里头没人时,现在里头有人,我怎么进去?那女的好像很生气,声音大起来,喊,纸纸纸!师傅,把纸给我!寺里要求我对每个客人都慈悲为怀,绝不能得罪,否则就换人。我需要这个工作,不能让他们换人。所以,当纸纸纸的喊声再起时,我眼一闭就进去,远远将纸伸进蹲位。那女的出来后,我向她讨两毛钱,她不给。她说,外面不是写着免费厕所吗?我说你拉是免费的,纸却要钱。她说,我管你那么多,免费就是免费!说着要走。我一急,跨一步把她拉住。她尖叫起来,流氓!抓流氓啊!这事被寺里知道了,不高兴了一阵。三梅更不高兴。她裤子还脱着,你居然进女厕所?我说我没看到她脱着裤子。三梅恶狠狠地说,那也一样!
其实不一样的,三梅非说一样不可,是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她早就嫌我没出息了,总算抓到一个把柄,就闹大了。我挡不住,挡也没意思。三梅就带着儿子豆苗走,去了广州。偶尔豆苗会打我的小灵通,他怯怯地问爸爸你过得好吗?我朗声哈哈哈笑着说不错,挺好,越来越好。豆苗嗯嗯几声,就放下电话。
我叹口气,对米伟仓说,我儿子都16岁了,可是他太弱,什么都依他妈。
米伟仓说,我知道。
我说,他妈又太强了,什么都得听她的。
米伟仓说,我知道。
我又长长叹口气。叹气的过程,堵在胸中的一股难受跟着吐掉,我觉得舒服多了。
住厕所是我自己提出来的。离婚后我每月得付三百元抚养费给豆苗,我哪有钱?就向寺里要求搬进厕所,然后把父母留给我的破房子出租。寺里人仁慈,觉得厕所空气不好,想腾一间小屋给我,我急得脸都红了,连连说不要不要。我家那间房还是木头的,已经歪斜,这厕所却是钢筋水泥的,嵌着磨砂玻璃,档次不知高多少倍,我知足了。
在厕所上班是没人跟我说话的,来的人目的高度一致,他们只是为了卸掉肚子里的废物,谁也懒得理我。不说便不说,渐渐地我以为自己也不需要说了,可是面对米伟仓,我突然间舌头痒痒,在不知不觉间,那些话像自己长了腿,纷纷从我肚子里挤出去。挤光之后,我一激灵,怀疑自己说多了。二十年不见了,有必要对他滔滔不绝吗?
而且,二十年不见,我的家事,米伟仓居然都知道,这就奇怪了。
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
米伟仓定定地看我,我觉得他镜片后面的眼光很遥远。米伟仓以前没戴眼镜,如今一戴,让人陌生。我说你不是一直在北京吗,怎么都知道?
米伟仓并不打算直接回答,他顿了很久,才咂咂嘴,轻声说,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去不了北京了。我要在你这里住一阵,不太长,十天吧。
我马上说,你住吧住吧,这样的地方,你要是不嫌弃,爱住多久是多久。
米伟仓说,我们一起睡床上。
我说,行啊行啊,你都不嫌,我还嫌什么?就是夜里我爱放屁,呵呵,你别生气啊。
米伟仓说不生气。
我觉得他答得很勉强,想了想,就安慰他:我的屁也不是都臭,有些还是香的。
米伟仓笑笑,他可能因此产生了联想,就从包里掏出一个罐子递给我。我问这是什么?他说,空气清新剂,你到厕所里喷一喷。我摇头说,不用了,厕所不臭,我洗得很干净,一丝臭味都没有,有臭味我就拿不到工资了。米伟仓吸了一口气,证实我说得不假,就收回罐子,然后站起,将包里的洗漱用具拿出,搁桌子上,做事还是跟夹糖纸似的,一点都不含糊。
久别重逢,我正想着晚上该请他到哪里吃一顿,他已经放好东西,回过身来说,豆子,我住在这里,住就住了,你不要让别人知道。这几天,我也一步不会出去,你去买些简单点但营养价值又高的东西回来。出寺大门往左拐一百零一米是惠中超市,熟食生食都很多。往右拐五十六米,有家肯德鸡,肯德鸡45度斜对角有家台湾人开的枝仔冰城,偶尔也可以到那里买一买。总之你去买,要买得不露痕迹,不要让人发现这里多了一个人。
我慢慢睁大眼。我问,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二十年前的米伟仓突然跑来找我,要跟我一起住厕所,问他为什么,他却不说,他越不说我越要问。我说,你为什么呀?跟家里人闹别扭了吗?米伟仓说,过两天告诉你。可是过了三天,他还是不说。这三天里,我按他的吩咐,去超市,去肯德鸡,去枝仔冰城,总是去得偷偷摸摸。寺大门有几个管理员,我每天出去,得瞅着这次是这个人当班,下次是那个人当班,轮换着走,这样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我以前几天不会出次寺,买点东西囤那里,用电炉随便煮煮吃掉,哪讲究过营养。现在有米伟仓,就不一样,蛋白质大大增加。当然钱也增加。
我头疼的事正是这个。买这买那,都是我从口袋里把钱掏出去,米伟仓一丁点都没给我。当然,就是他给我,我也不要,他是客人嘛。可是这么下去我怎么办?工资就那么多。除非每天全寺甚至全街的人都拉稀,都往这厕所跑,都大把大把地买卫生纸,我才有可能多一点收入。但这是不可能的。寺里六个厕所,就数我这个最偏僻,西北角这里已经没有殿了,种着大片密密的竹子,一些香客烧完香,或在殿里塔上玩过,顺便到竹林走走,走得内急了,才会光顾这个厕所。总之,我这里的生意比其他五个都差,我没钱,我愁死了。
米伟仓看来不愁,吃了睡,睡了吃。到了第五天,我想如果他要在这里住十天,那时间也过半了,他钱不拿不说,连为什么到这里来也不说。我就有点生气,声音变得难听了,我说,喂,你总得说说究竟怎么回事了?
米伟仓头往小洞外探探,外面阳光灿烂,空无一人。他说,你一定要知道?
我说,也不是一定要,不过总该知道点吧?
米伟仓大概觉得我说得有理,就夸张地嘘口气,说,我做生意做出问题了。
做什么生意?
国际贸易。
我嘴一下子就张大了。国际贸易,听起来很吓人,跟我扫厕所离很远。生意做多大?
很大,非常大。
我心咚咚咚跳得极响,军火、毒品之类的词在脑子里咕咕冒出。电视上常有此类报道。这个世界不知怎么了,大家比赛着贪得无厌,所以,就乱套了。我讨厌那些人,讨厌杀来杀去的事,溅起来的血让我恶心。我说,你做什么生意?不会是害人的生意吧?
米伟仓非常坚决地摇头,但他显然感到痛苦,眉头都皱成乱麻。他说,我做纺织品贸易。我松一口气。贸易的事,我不懂,但我知道纺织品,不就是让人穿衣盖被吗?这是好事,挣这样的钱不脏。我甚至感到抱歉,米伟仓生意做出问题了,他已经痛苦成这样,我还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就好好收留他吧,全国十几亿人,有问题时,他哪都不去,却来厕所找我,单这点,我就是剥层皮卖,也得好好伺候他。
可是,我没法伺候好了,我吓坏了。
惠中超市外面贴一张纸,上面有照片有字。很多人跟我一样,都以为是广告,根本不想看。终究还是有人看了,看得一惊一乍,结果就把其他人吸引去。我也被吸引,这一看,腿就软了。
照片上是米伟仓。至于那些字,我看得两眼昏花,大意是米伟仓在北京杀了人,警方在全国通缉他,举报者有重赏。赏多少钱有个数字,但我没看清,即使看清也记不住。脑子完全木了,都不知道怎么走回寺里的。
寺里飘着浓浓的香气。我不是信徒,我这样的人狗屁不是,信了佛只会给佛添累,但我喜欢香味,一闻,就有股清凉的水在五脏流过,心就不躁了,慢慢静下,这也是吸引我在这里干下去的原因之一。现在我抽抽鼻子,很重地抽,心却没法静。这是夜晚,只有夜里我才会出寺,因为寺门口的管理人员这时大都下班了,夜色也会把我买回的大包东西遮一遮。
厕所那边亮着灯,但中间一截暗着,我一走米伟仓就把屋里的灯灭了。现在我把他出现的前前后后串起来想,终于想明白了。闹了半天,我二十年不见的同桌是杀了人躲到我这里了。我把小灵通掏出,这一次我可真要打110了。不是为钱,如果是为钱天打雷劈。他杀了人,我收留他就是间接杀人,包庇有罪。这不行,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做坏事比没出息糟多了,我不能做坏事,做了坏事连地下的父母都对不起,豆苗以后也不好做人。
我压下那三个数字。压完后,手指头悬在OK键上,又停住了。
我从没打过110,这是我第一个怕的。接下去,脑子出现一连串的想象:110来了,个个带枪,米伟仓被反剪起手上了手铐,推上警车,关进监狱,一个子弹,毙了,他倒在地上,血从枪洞中往外涌,漫过胸,漫过脸,漫过小泉纯一郎似的发型……
我毛骨悚然,想不下去了。
不觉间进了山门殿。坐在正中央的弥勒佛笑嘻嘻地看我。我心里说,弥大爷,我现在笑不出来,我有麻烦了。又到韦驮前面,我说,韦叔,你是寺里的守护神,我虽然只是扫厕所的,但我扫的是寺里的厕所,好歹也算你部下,你得帮帮我呀。
案上的香炉没摆正,我双手把它捧住,恭恭敬敬地挪好。
明天,我得来烧烧香。
米伟仓问我为什么出去了这么久。我深呼吸一口,说路上碰到熟人了。米伟仓马上侧过身子听外面的动静,低声问,你碰到谁了?我说以前搬运公司的同事。
米伟仓噢了一声,眯着眼狐疑地看我。又补充一句说,以后不要去那么久!声音粗粗的,像夹着刀。
那天夜里我一点都没睡。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睡。扳着指头一算,快了,米伟仓预定在我这里住的日期快满了。他走掉,就跟我无关了。我看来还是得耐住性子。他杀了人得偿命这在理,可是如果是我打了110,这辈子剩下的日子我难道能过得安心?他走掉,在别的地方被抓被毙,那下场是他自找的,怪不得别人。这种人都毙掉,天下就太平了。
黑暗中我住旁瞄一眼。他妈的他杀了人,居然睡得比我理直气壮。
寺里每天有香味,早晚有念经声,在这样的洞天福地,我本来以为自己这一生虽然窝囊,但平安,至少可以干干净净了。想不到,有一天竟跟杀人犯睡在一起,窝藏包庇了他。事情一败露,我也得吃官司,豆苗再打电话来时,我还能再撒谎说越来越好吗?那时连他的电话我都接不到了。我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拧得发疼,疼得喘不过气来。也许坐起来可以缓缓吧?我就坐起来,身子刚一抬,米伟仓也猛地一挺,坐起。
你干吗?他的声音阴森森。
我吓得不轻,手脚都麻了。我说,做了个噩梦。
米伟仓嘘口气,拍拍我背,柔声说,噢,没事,我也常做噩梦。睡吧睡吧。
我想你做噩梦活该,我平白无故却搭上失眠,我怎么就这么倒霉?米伟仓二十年都不找我,一杀人就来了。天下人那么多,他找谁不好?看来明天我非打110不可,我明明没杀人,被牵连出罪来,太冤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照例洗男女厕所,然后做早饭。总之我挺忙的,早上总是我最忙的时候,小灵通一向不带在身上,这样,我就不能拨110了。
也许中午可以吧?
中午我用九节虾干和蛏干煮面。米伟仓在我们这座海边城市长大,仍然爱吃海鲜,去北京几年对面条又有了爱好,我绞尽脑汁将二者以不同方式花样繁多地结合起来,它们进入米伟仓的胃后,很快就发挥作用。刚来时米伟仓瘦得只剩一层皮,现在脸上油光都出来了。他吃得呼呼响,额头冒着汗。豆子,豆子,你怎么手艺这么好?好吃啊好吃!
他吃面的样子,有一股天真的贪婪,这跟豆苗很像。我坐在桌子对面,一口口却难以下咽。杀人犯?我印象中的杀人犯都是满脸横肉,而米伟仓脸上有油光后,却呈得柔和而且生动,虽然越来越长的卷发披下,络腮胡子也蓄起,将两颊遮去大半,但他的模样还是让人喜欢的。
我突然想,如果豆苗杀了人,我会不会拨110?
这个想法让我心都缩紧了。
我已经有一年多见不到豆苗了,可心里天天上下翻腾的都是他影子。真是豆苗出事,我肯定舍不得,下不了这个手。豆苗是我儿子,米伟仓是我兄弟,父子不见得就一定比兄弟更亲,那么我又怎么对米伟仓下手?
明天吧,明天再说。
到了第二天我一算,发现米伟仓在这里已经住九天了。九天都过去了,我为什么不能再等一天呢?
我给韦驮上香时,又向他求了情。释迦牟尼、观音、文殊、地藏、毗卢等佛每天求的人多,他们太忙了,也许顾不了我,而韦驮分管守护寺院,工作负担相对较轻,他只要肯把手中那根宝杵动一动,我就没事了。
我插上香,跪下,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再保佑我一天,我求道,就一天,这一天平安过去了,以后就不劳你老人家操心了。
十天满,米伟仓开始收拾行李。我暗暗高兴,眼光从磨砂玻璃小洞中穿出,望向远处的山门殿,一声声暗谢韦驮。我狗屁不是的一个人,韦驮竟愿意帮我,他真是够义气啊。
谁知米伟仓东西收拾了一半,突然停住了,低着头,低了很久,再抬起来时,眼睛湿漉漉的。他说,豆子,能不能再让我住几天?我没其他地方可去啊。
一个男人可怜巴巴成这样,如果他是陌生人也就算了,除了菩萨,谁有闲心管尽天下人?可是他偏偏是我的兄弟,我怎么办?我脑袋不禁动了,如果横着摆动,就是拒绝,竖着动,就是同意。我在一横一竖之间犹豫了片刻,还没来得及犹豫出明堂,就很快竖着一动,点头同意了。
米伟仓突然往前一扑,扑通,跪下了,还磕头,一下两下重重地磕,地上咚咚咚响。豆子豆子豆子你就是我再生父母啊豆子,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当马当马桶当小便槽,呜呜呜呜……米伟仓哭声在喉管里拉锯似的拖得尖利细长,简直要别过气,脸上眼泪和鼻涕糊成一团。
我突然一怔。
他真的是米伟仓?老爸是四个口袋的米伟仓,在我印象里一直是那么傲,这个人却下跪、磕头、嚎啕大哭。而且,我们二十年不见,这二十年每个人的外表都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变,变得只依稀有当年的影子。
我走到他背后,抬起一只脚在他屁股上轻轻顶了顶。做这事我心里很虚,不过,不做不行。必须证实他是真米伟仓,如果是假的,妈的,不打110我就是王八蛋。我说,你把裤子往下脱脱。
米伟仓头从地上抬上起,脖子扭过来,惊愕地张大嘴。
我不敢看他,看了也许就不敢往下做了。这时候不能松气,我咬着牙说,脱不脱?
米伟仓想站起来,我喝叱道,就这样脱!脱一点点就行。米伟仓被我弄得迷迷糊糊,解了皮带,将裤头往下拉。
我看到什么?一粒黄豆大的痣。真的是他,是米伟仓!以前我们学校的厕所蹲位是不遮挡的,有一次我跟米伟仓一起去大便,他蹲前,我蹲后,就看到他屁股中央接近股沟的地方有颗痣,绿豆大。米伟仓自己都未必知道这个痣,却被我看见了,当时我捂着嘴偷笑得肚子差点抽筋。现在绿豆变黄豆了,总之有痣。有痣说明他是真的。
我将米伟仓拉起。我说,算了,那就住吧。
真的?他不敢相信,双手无措地揪住裤头。
我点点头,帮他把裤子扣上,扎紧皮带。就住吧!我说得很大声,好像在进一步说服自己。米伟仓嘴一张,扑到我身上又哭出声。看样子他是想忍住的,所以脸憋得通红,可是哭声像一股汹涌的大洪,它们越过重重障碍,拼命往外涌,把我肩头都弄湿了。
我抚着他的背说,别哭,啊,别哭!谁知话还没说完,突然鼻一酸,一大坨泪也猛地从我眼眶倒出。
离婚时我没哭,豆苗被带走了我没哭,现在哭了。
再去找韦驮时,我心里很难过。我言而无信了,本来只求一天,韦驮已经给了我一天的平安,结果我又来劳驾人家。我说,真的,韦叔,我没办法,你再帮帮我好不好?
韦驮手执宝杵不为所动。
出了山门殿,我又去大雄宝殿、观音殿、地藏殿,甚至连罗汉堂也不漏过。所有的大佛我都得劳驾一遍了,他们个个法力无边,要是每位都出点小力,合起来,就是了不得的大力了。不是求你们帮米伟仓,我说,米伟仓杀了人,肯定恶有恶报,你们只是帮我,帮到米伟仓走掉的那一天为止。他走了,在寺外,至少在厕所外,那时你们对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就不管了。
卧室与男厕所之间本来有个门,早被我堵掉了,现在我又把压在上面的东西搬走。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我没说出来,但心里隐约觉得如果哪天,警察真来抓人,米伟仓说不定可以从这扇门跑进男厕所,再从男厕所逃脱。简直是鬼迷心窍了啊,我怎么能这么干?我甚至若无其事地说起寺里的地形地貌,说起翻出西北角的围墙,外面是什么地方。
米伟仓静静地听,听完了,他提起二十年前的事。
我进搬运公司当工人时,他羡慕过,因为那时有工作不容易。他说,你是工人阶级了,肯定得意得眼珠子朝天翻,所以我就不去找你。他说着从包里取出大中华,他只抽自己带来的烟。递一根给我,我不要。他只是暂时住这,如果我的口味娇了,以后他走了,我怎么抽得起这种烟?米伟仓就径自抽着。他说,后来我考上大学,就更不好去找你了,我怕你伤感,因为如果不去搬运公司,继续读高中,你一定也能上大学的,你以前书读得那么好。
我抽着自己的富健烟,吧哒吧哒的一吸一吐,心里阵阵疼。毕竟是兄弟啊,米伟仓一直替我着想,是我误解了他。
屋里被烟雾重重罩住了,米伟仓的镜片也蒙上一层,他就摘了眼镜,搁床上。这是他第一次脱下眼镜。过一会儿,他从磨砂玻璃小洞往外看看,见没人,扭身小跑去男厕。
我迅速抓过眼镜,一摸,没有凹凸;戴上,墙是老样床是老样。
原来是平光镜。
我更谨慎了,进出寺时,总是把买回的东西挤扁压小藏着掖着带进来。超市外的那张纸,我对米伟仓提都不提。他知道后会紧张,他已经够紧张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多么广袤,却都没有他立足的地方,只有我这里,我这里是寺,寺里的厕所,没人料到他会在这里。我侥幸地想,应该不会有事,十天都平安过去了,再几天又怎么样?
却真的有事了。
那天晚上什么吃的都没了,天暗下来,暗透了,我对米伟仓说,我去买肯德鸡吧,再去超市带点东西。
我去了四十多分种,回来时,米伟仓不见了,包括他的两个包也不在。我手脚冰凉。他走了?还是被抓了?跑出去在厕所在竹林里找来找去,甚至还到那几个大殿转一圈,却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殿在长明灯下肃穆庄严,幽深得像山洞,我在门口一看,就断定里头不会有米伟仓。
我本来打算去寺大门问问那些管理人员,已经走到跟前,又不敢了。
米伟仓没用手机,他有用手机就好了,即使已经被抓进派出所了,我问一问,也好明白怎么一回事。反正我没告发他,对于他我问心无愧就行。
我闷闷地回到厕所,进了卧室,拉亮灯,突然尖叫一声。
米伟仓坐在床沿,一只包搁腿上,双手抱住。
你,你去哪里了?
米伟仓没有应,又开始抽大中华。
我很恼火,觉得他不该这样,我冒着把后半辈子搭进去的危险,管吃管住窝藏了他十几天,他怎么说走就走,说回就回?我不理他,睡觉去。
他也躺下,胳膊横在额上,睁着眼望天花板。豆子,他叫。我不应。豆子,他又叫,豆子,我跟你说,我在北京有个名气很大的公司,我的钱可以盖几百家比这豪华得多的厕所。
我想,混蛋,都这么富了你还杀人?
我是个很成功的商人你信不信?你以前肯定看不出来我有经商的天才。
我抬抬屁股算是给他回答了。很成功?人生在世怎样才算成功?很多所谓非常成功的名人,杀了人做下伤天害理的事,还不照样道貌岸然煞有介事?我宁可扫厕所也不羡慕他们。
豆子,你起来!米伟仓先爬起,又来拖我。
他把床垫掀起,那里有个包,是他的包,他刚才只带走一个包,另一个原来藏到我床底下了。你把它拿出来,他说。我拿了。他又说,你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我倒了。这一倒,我的床铺,整个床铺,就出现了一捆捆百元大钞。为什么?我惊恐地看他。十辈子我都看不到这么多钱啊。
他说,你坐下。
我们就一起坐在钱上。
我跟你说个故事。米伟仓的声音是平静的,只是节奏跟平时有些不同。有天晚上,我去一个客户家谈事,我们已经互惠互利八九年,老搭档了,他却突然背叛我,投靠另一家公司,让我拿在手上的订单一下子黄了。
我想这类故事不新鲜,电视剧中常有。
米伟仓说,这不仅是钱的问题。
我想,是啊,少挣点钱不算什么,但不能被朋友耍了卖了。
谁碰到这事会痛快?
我想,是啊,换了我也不痛快。
米伟仓说,我怎么能痛快?不能啊。一不痛快,豆子,我就杀了人,杀了——人!
我猛地站起,马上又小心翼翼地扶着床沿坐下。他终于说出杀人的事了,经他自己一说,好像又重新杀过一回。我惊恐地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是杀过人的手啊。
是他先动手的!米伟仓眼神比我还散乱,手在空中神经质地舞。真的是他先动手,他,他先动手!豆子,你信不信?是他先动手的你信不信?
我衣襟被米伟仓抓住,他手上的劲从小就比别人大,一提,我的屁股就被提离了床铺。你信不信?快说!
我拼命点头,头沉得像只大铁球。
米伟仓手一松,我又被丢在床上。他老婆也在场,他老婆想劝。他老婆太笨了!米伟仓双手从上往下使劲一抖,好像上面粘着脏物。他老婆为什么就没劝住呢?没有,没劝住!旁边偏偏还有把西瓜刀,这么长,这么利!米伟仓对我比划着。我抓过刀只是想威胁一下他,真的只是想威胁他一下啊豆子豆子,可是,刀就进了心脏。这里!米伟仓食指戳向左胸。不知怎么进去的,豆子,刀子自己认路,连他老婆的心脏都认,所以,也进去了。
两个人?你杀了两个人?声音从我牙缝中战战兢兢地出来。
米伟仓眼里有精光射出。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我不敢看他,眼珠子转来转去。世界这么大,可我的眼光却一下子没了可停顿的地方。他已经杀了两个人,今晚会不会杀第三个?我这里,没有西瓜刀,但有菜刀,菜刀就放在他身后的桌上,他抓起一捅,我也死了。我说,我我我,我真的没告发你啊。
米伟仓含义不明地笑笑,笑得我牙齿开始打颤。我早该打110了,我不打,结果自己找死。米伟仓围着床急促地走,两只脚不时互相绊一下。猛地又停在我面前,指着嘴。看看看看,牙,我的牙,牙啊!米伟仓声音变形,眼眶瞠到最大,眼珠马上要滚下来。乡下小诊所钳子连酒精都不擦一下,就伸进我嘴里,一颗颗拔,拔得满地是牙是血。又怎么样?就没人认出我来了?啊,就没人认出我来了?我一说是米伟仓,你,你就认出来了!你干吗就认出来了?我拔了牙戴了眼镜留了胡子你还认了,认出来!
他在吼,脸都吼歪了,口水像从水龙头中喷过来的。
我偷偷瞥一眼通往男厕的那道门,门闭着,没上锁,只要一拧把手就开了。我动了念头,我想逃。试了试腿,腿却一点劲都没有,我站不起来。死期真的到了。豆苗太弱,我死了,他一定会伤心,大哭几天几夜,哭伤了身子可怎么办?
你不该杀人!我突然大喊一声,你为什么要杀人?!喊完我就后怕,可是嘴一张,我用更大的声音又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人,你这个王八蛋!
米伟仓猛地呆住了,我的喊声像武林高手的定身法,一下子把他弄成木头人。过一会儿,他缓过来,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我也不想杀,可是已经杀了。豆子,刚才有个和尚来找你,他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门一下子就推进来了,而且拉亮灯,他看到我。
噢?我很吃惊。
米伟仓说,我说你不在。他嘴里和气地说是吗是吗,眼睛却一直看我,那眼太利太可怕了啊豆子。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是哪个和尚,寺里和尚多得我认不全。平时没有和尚找到厕所的,为什么来了?
米伟仓说,我觉得不行了,我得走。
你去哪里?
不知道。当初我在厕所外转了好多天,把你了解透了,才敢找你。你是我兄弟,只有这里最安全。但现在也不安全了,我能去哪里?米伟仓手指向床铺,说,这钱留给你。
我屁股像被火烫一下,蓦地跳起。我说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
米伟仓摇了摇我肩膀说,我还能躲哪里?能躲多久?躲不了多久,钱又有什么用?我杀了人,手不干净了,但钱是干净的,你留着用。要是被寺里解雇了,以后的日子也不用愁了。米伟仓一边说,一边把钱装进包,塞进床底下。刚才我没告诉你这钱,所以不放心,走到半道又回来了。现在,我走了。
我一把拖住他胳膊,哭腔都出来了。我说,外面贴着你的照片,半城人说不定都认得你了,你不能出去!
那怎么办呢?米伟仓看着磨砂玻璃小洞,好像那是一张嘴,他在等着它说话。
我说,而且,这么晚了出去,你的模样太惹眼。或者明天吧,明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日,地藏菩萨涅槃日,进香的人比平时多,你混在他们中出寺,就不惹眼了。
米伟仓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好,就再睡一个好觉吧。出了北京,我只在你这里才睡得着啊豆子。
就是这一睡,米伟仓再也逃不脱了。
半夜外面有动静,是米伟仓先发现动静的,他猛地翻身下床。有人!他低声吼一句。我睁开眼,有片刻发懵,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冲过去打开男厕的门。快,我招呼米伟仓,快跑!
米伟仓却反而坐下。他说,跑不了了,包围了。豆子,豆子,我的事你就当全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就不会治你。记住!
可是我明明知道。
米伟仓眼在黑暗中左右闪动,突然一跃,将菜刀拿在手。就在这瞬间,门被人猛地踢开,灯同时拉亮,一群人端着枪冲进,枪口像乌黑的眼珠子整齐对过来。警察,不许动!声音比打雷还响。
米伟仓动了,他比那些人抢先一步动向我,用手臂箍住我脖子,菜刀也架上来。
我整个人都瘫了,舌头伸出老长。不要……不要……
米伟仓拖着我向通往男厕的那道门走。放了他!那群人吼着。
你们过来我就杀了他!米伟仓声音比他们更凶,铁锤似的在我头顶砸下。
我拼命摆手,我说不要……不要杀人,都好好讲道理。
住嘴!米伟仓对我喊,我没告诉你我杀了人,连累你了,算你倒霉!米伟仓把我一步步往后拖,那群人一步一步往这边逼。我夹在他们中间,后面是杀人犯,前面是便衣警察,爸啊妈啊豆苗啊,我真的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啊。
突然,米伟仓猛地把我往那群人身上一推,转身跑进厕所。我听到厕所那边砰砰响,人声四起。屋里这几个人拨开我,丢下不管,也往男厕冲去。
男厕里噼噼啪啪动静更大了,伴着高声的呵斥和怒骂。突然米伟仓叫起来,豆子,对不起了豆子!声音扭来扭去的。然后猛地静下,没有一点声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了一会儿,米伟仓反剪着手,上着手铐,被推推搡搡出来,经过磨砂玻璃小洞时,他扭过脸,看一眼,就出了大门。外面有汽车发动声,机器轰鸣,警笛也拉起了,血红色的警灯一闪一闪。
米伟仓会被关进哪里?得过多久才会被枪毙?毙了,他的档案也肯定要毁掉,包括我写在他入团志愿书里的那些字。
我坐在磨砂玻璃小洞后,外面的竹林黑得沉甸甸,只有叶尖的轮廓清晰可见,像悬着一把把锐利的匕首。刷!刷!竹枝不时动了,水纹状的悸动,似有隐形人一闪而过,蓦地又消失了。如果是以往,我也许会出去,踏进竹林看个究竟,但现在我累了。挂在厕所外的路灯比我更累,光昏黄散淡,一群飞虫围着它,扇着翅膀,舞着,闹着。我有点恍惚,呆呆坐着,隐约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我要等着,等着它发生。
天慢慢就亮了,诵经声整齐平缓地传来,夹着磬和木鱼声。和尚们又聚在大殿开始做早课了。每天都是这时候,每天都一样,香的气味也如往常一样飘来。我站起,戴上橡皮手套,拿起拖把、长柄刷和洗洁清进了女厕所,接着又洗男厕所。
有人来了,是个警察,跟昨晚不一样,他穿着警服,神情松散,打着呵欠,看样子很疲倦。跟我去趟派出所,他说。我正刷着小便槽,好像有趣极了,舍不得停下。他走过来,鞋后跟噼噼啪啪拖在地上,在我旁边的小便槽前站住,拉下裤门,掏出家伙。可能已经憋一阵了,所以水柱粗大,哗哗响。喂,他说,去派出所做个笔录吧。
我缓缓转过身。他肯定没想到我会做什么。其实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我将刷子举起,横到胸前。他警觉地一扭头,恰在此时,刷子变成一把剑,嗖地往前戳去,对准他的脸。
大概眼睛受伤,他惨叫起来,右手捂着脸,人却豹一样跳起,一扑。我只觉得眼前黑了一下,脖子就已经被他左手铁钳似的箍住。我记起来了,昨晚米伟仓也对我做过这动作。只是米伟仓没有气冲冲地又将我两手一扭一别反剪着吊起,接着啪哒一声,铐上了。
两条手臂在背后热烘烘的,只有手腕处两圈冰凉。我磨一磨手铐,听到叮叮叮的响声从腰部脆脆地传来。
啊——!我心里叫起,声音瓮瓮的,却很欢快。我真的高兴,一下子松口气,等了半天,原来我等的是它,就是它!
找死啊你!警察恼火地吼,脖子青筋暴起。
我点点头。是啊是啊,我就是自找的。米伟仓是以这副样子从我这里被带走的,现在好了,现在我跟他一样,就不欠他了。
这时,放在床铺上的小灵通响了。嘀铃嘀铃嘀铃,在铃中我被重重一推,推出厕所大门,上了停在外面的警车。
电话也许是豆苗打来的。豆苗,我有钱了,床底下有一大包钱,可惜来不及给你。你以后在心里记着你爸就行,不要再打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