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兵和玉穆同时回支队。张喜全见了李兵吃了一惊,说:“眼圈儿都发乌了,病了?还是那事儿过度了?”李兵说:“回去时车上太冷,感冒了,加上酒大伤身呗!”
过了两天,按总队要求由一名支队首长蹲在教导队抓新兵集训,要责任到人,绝不能出任何问题。新训期间是个敏感期,也是团级单位神经紧张的时期,按分工,李兵分管训练,自然就该到教导队蹲点抓新训。
首长办公会上林战一再强调,要严格按新训大纲训练,贯彻两严要求,打好新兵基础,保证不出任何事故。说到事故他做出了痛苦状,加重了语气,拉长了语调说:“三团几十年的标杆,不能断送在我们这一茬人的手里。我们通过一项项一件件工作的落实来恢复我们的荣誉,弥补我们的过失,再出事故,我主动辞职,我们在座的各位也应该主动辞职。”
听着这些话,李兵的心里像有一把利刃搅动一般难受,他硬着头皮表态:“如果因我的原因出事故,不用别人提醒,我卷铺盖走人。”
到了教导队,李兵对420名新兵的情况进行了一下摸底,政治上没有发现什么,因为不到入伍地调查也无法发现政治不合格的。身体上没有复检,也不好下结论。但是,正常出早操时,就有掉队的,证明体质还差。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十八九的小伙子们大米白面、猪肉粉条催膘儿加上锻炼,体质很快会上来的。让他震惊的是新兵的实际文化程度相当低,420名新兵档案学历,高中65%,初中30%,小学5%。李兵想,战争年代毛泽东就指出,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愚蠢的军队是不能够打胜仗的。新中国成立三十四年了,我们的士兵们的文化水平如此之低,我们的军队还是聪明的军队吗?
李兵把摸底情况写了份详细的报告呈支队党委,当然突出了文化课内容。林战看了他的报告后批示:严格按上级规定的军政文训练比例进行。对于士兵的文化程度不要太悲观,一年一年在提高嘛,要历史性地看问题。
张喜全看了这份报告,陷入了沉思。是啊,单从眼前任务出发,我们的士兵们背个步枪站岗放哨,文化高不高并不重要。但是,我们军队最终要走现代化之路,目前这样的文化结构,怎么能适应未来的需要呢?我们对士兵的政治要求是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如此之高的政治目标和如此之低的文化要求确实产生了强烈的反差。李兵不是等闲之辈,他观察问题独到细腻,思考事情深谋远虑,就是不会藏锋芒。
张喜全没有在报告上批示什么,而是拿着这份报告,亲自去了教导队实地调查并与李兵深谈。李兵说:“我在军区机关,总是听到我们军队成员的文化提高了,心里是很高兴的,没有想到这里有很大水分。我现在想,我们军队的文化提高了的论断,只是与我们自己的历史相比,叫做纵向比较。就是纵向比较,也不尽然。比如‘文革’前几年,因为取消了高考,那些老三届高中生们没有大学可上,有不少从军了,这一部分人文化水平实实在在与他们学历相称。现在我们进行横向比较,就失去了优势,因为恢复高考后,不能说最优秀的,起码说学习成绩好的考大学筛走了一部分,中专又遴选了一部分,剩下的到了部队,其中不少是连初中都没有正经念。更不用说我们和外军相比,就连地方单位相较,也不占文化优势呀,这便是我们严酷的现实,我们应该切切实实地为提高战士的文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才是。”
张喜全说:“军政文训练学习时间比例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你可以加大些业余学习文化的力度,但是不要冲突,不要影响了其他训练。”张喜全没有把林战的批示给李兵看。李兵觉得政委支持我,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李兵就把四小练兵活动中的一项改成了文化学习。以中队和排为单位进行,每个排里选一个文化教员,上共同课。然后,对个别准文盲战士指定专人进行帮扶,文化学习一帮一,一对红。这么一搞,新兵大队文化学习热情高涨起来了,按李兵的观察,其他训练也并不差什么。
有一天林战突然到教导队,搞会操,考考训练程度,会操过程中林战的眉头越皱越紧了。会操完毕,林战说:“新训开始已经20天了,有的兵连顺拐的毛病都没有改过来,你们究竟是怎么练的兵?照这样稀松下去,怎么迎接总队的新训考核?你们是成心让我在总队首长面前出丑啊?”这话是冲着教导队队长和教导员说的,其实是给李兵在听。李兵怀疑,林支队长搞突然袭击,是不是有人瞒着他,给他汇报了什么,否则林支队长不会有这么大的火。李兵也不想分辩,他清楚,新兵过度紧张后进入一个盲区,这时必须以启发为主,启开他智慧之门,而不能硬灌死训,硬灌死训会把兵练傻的。比如走队列顺拐就是进入盲区的表现,你不训练时,傻子也不会顺拐走路的。所以他并不着急,想在启智和巧练上下功夫,今年新兵训练质量不会有问题,一次会操就下结论,未免太急了点。
林战见李兵默默无语就猜到李兵心里并不服气,他接着说:“业余时间的四小练兵活动要好好开展,尤其是加大队列训练时间,新兵训练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队列训练。这个基础打不好,就等于没训。至于文化水平的提高那不是新训内容,也没有这个要求。我希望你们端正训练态度,扎扎实实地抓,别搞那些出彩儿的花样,更不能用所谓的文化学习冲淡了军事训练,请记住我们是军队不是学校。”
听了这话,队长和教导员偷偷地瞅了一眼李兵,李兵表情漠然。这使林战更有些来气,但是当着部下的面,训斥自己的副职,会犯当首长的忌讳,所以他忍住了。而且他也知道,加大文化学习内容,肯定有政委的意见在内,太公开了指责李兵,等于把班子里一些不同意见公之于众了,这是万万不划算的。林战又嘱咐了一些加强管理、关心体贴新兵的内容以后就回机关了。
教导队队长和教导员想,李副支队长一定会有些话要说的,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而且对新训的原思路和方法没有做任何调整。他们有点不理解,在二支队谁敢违逆支队长林战的决心和意图?三团这些年从来没有人敢。跟他配合的两位政委谁也没有公开跟林战较过劲,没有料到李兵却如此大胆,似乎根本就没有把林战的话听进耳朵里。教导员王凡当然喜欢新兵们多学些文化,最起码政治考核时能够写上几个字,这与他这个教导员职责分不开。
队长戈明荣却打心眼里怕训练成绩上不去,他担责任。他等待了几天,结果李兵没有任何动静,他想提醒一下李兵,但是一看他绷紧的脸和光芒灼人的眼光,他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这一个来月的朝夕相处,他们二人都感到李兵这个人不好侍候,也就是说不好糊弄。他是一口深井,我们看到的只是打上来的那一桶水。而且这一桶水有时也让我们眼晕。所以,产生了一种距离感,怕他那紧紧抿着的棱角分明的薄嘴唇,一旦开启就不知说出什么刻薄的话,让你受不了。
李兵这两天发现戈明荣一见他就一副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猜透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李兵说:“明荣啊,有话当面说嘛,憋在心里不难受吗?再说,不好意思跟我说的话,找支队长政委去说嘛。何苦呢,啊?”
戈明荣本来就是一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李兵这番话犹如啄木鸟啄到心里的那一条虫子上了,他就更说不出话了,脸憋得通红道:“没有啥呀,我,我没想什么。”
李兵宽厚地笑了说:“我也没有问你想什么了,想什么是你的权利,而且也不犯法,只有说出来才算。”李兵说完就向训练场走去,把戈明荣呆愣愣地晾在办公室门口。
第二天,林战一个电话把李兵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说:“李副支队长,你来三支队已经两个多月了,我俩没有单独交换过思想,今天我们好好交流交流。”
李兵说:“是该交流了。”
林战说:“那么你先说说。”
李兵说:“我话说直的地方还请你谅解。”
林战说:“你说吧。”
“我认为你对部队管理训练很认真、很严格,也有自己的套路,不愧有铁团长之称。同时,我感到我们三支队的管理和教育缺乏时代感。”李兵说。
“直说吧,你认为,我们三团的管理方法已经落后了是吧?”林战脸色开始变铁青了。
“可以这么说吧,三团管理训练的模式在过去的时代里可能是先进的,可能成为楷模,但是现在已经不完全适应时代的要求了,它需要改革。”李兵心想反正已经把话挑开了,索性说透算了。
“李兵同志,你一来二支队我就看出你处处以挑剔的眼光看我们,所以就有了李山东的事件,也有了新兵连变成文化速成班的现象。我比你早入伍八年,我提醒你一句,我们部队是党委集体领导下的首长分工负责制,副职协助正职工作,为正职负责的,你应该多想想怎样当好副职,而不是其他。”李兵听了轻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林战问。
“林支队长,你这不是诚心诚意交流,你这是找我来批评我。我笑我自己,怎么这么蠢,真想和支队长敞开胸怀交心呢。”李兵说。
林战也觉得没有什么客气的必要了:“李兵,在我这任上三团保持了四年红旗不倒,你来不到一个月,就让三团出丑。这也罢了,算你是无心,但是你没有一点后悔反省的意思,你读了那么多书,不知读懂了什么,我们这些大老粗们真不可理解。”
“林战同志,我就是犯了杀头之罪也是无私的,这和某些人,口口声声为部队建设,实则处处掺杂着个人升迁欲念不同,我可以听你的命令,但是不可能接受你的思想。”李兵话说得很平静。
“听我命令就足够了,我从来没有想过用思想影响谁,从明天起严格按新训计划实施,不能有丝毫改动,这就是我的命令。”林战斩钉截铁地说。
李兵站了起来说:“还有没有别的命令?”
林战说:“没有了。”“那我回去了。”李兵转身退出,连自己的办公室都没有进,直接坐车回到了教导队。
李兵来教导队与新兵们摸爬滚打、吃喝拉撒在一起,仿佛又找到了当年当连长的感觉。那时,一旦离开了连队两天,就想自己的兵。后来上院校到机关,这种亲兵感觉渐渐远去了,淡漠了,消逝了。不料,到教导队一个多月,在这些天真可爱的兵们中间,浸润纯真的朝气,亲兵的感觉复苏了,回归了。这些新兵们到部队的目的,可谓五花八门。但是他们都懂得三年后,他们当中只有10%的人继续留下来,几乎是百分之百的兵们只为这10%的希望在奋斗。
李兵在新兵中间产生的那种回归母体,回归童贞的感觉,使他忘记其他来自任何方面的烦恼。他与支队长的谈话,对谁都没有讲,新训仍然按他原思路进行着。李兵也看得很清楚,教导队队长戈明荣是连接新训队与支队个别首长的另一条线,是主渠道之外的副渠道。李兵也觉得这种做法未尝不可,因为他可以从戈明荣提供的情报反馈上揣测出支队两个主官的态度,按当下说法,坏事变成好事了。
李兵我行我素但没有得意几天,政委张喜全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说:“李兵,一个部队领导,个人主见多么英明也好,个人素质多么高也罢,不会团结,不顾大局,便是最大的缺陷。”李兵说:“这叫什么团结呀,这叫妥协。”张喜全说:“学会妥协也是领导者必备的工作方法。”二人谁也没有说服谁,最终只是妥协了。新兵训练,就这样磕磕绊绊,甚至在李兵的“阳奉阴违”之下迎来了总队的考核验收。
那天,天气奇寒。林战望望天空,脸立刻变得比天气还阴沉了。这样恶劣的天气,新兵们耐寒能力差,不考砸了才怪了。他偷偷瞟了一眼总队的考官们。哇,他们的脸上个个挂着霜,林战心想,好哇,一个比一个阴冷,是骡子是马只有拉出来遛一遛了。
先考班队列,一个中队,由考核组随意点一个班考核。一个班一个班过去了。瞧着战士们整齐有力的动作,林战绷紧的脸,逐渐松弛下来了。他最担心的队列,没有想到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之外。因为,军中有句话:“队列不对,战术不会”,以此来形容队列和战术动作的把握之难度。林战历来训兵,好在这两项上较劲,今天他想,如果像这样考下去,最起码不会丢面子了。
一路考核,一路让支队领导们欣慰,林战也觉得奇怪,他每次来观察新训,给他的印象都是松松垮垮的,今天面对考核,个个都成了小老虎。他不得不暗忖自己是不是以丢斧子的心态来看待了新兵大队,咋看也不对劲。武警A北省总队第二支队新训成绩,最终与第一支队并列第一,总队考核组还特地向首长汇报,第二支队新训工作中的启智式的训练经验值得推广。首长们一听这词儿就很新鲜,我们过去都叫启发式训练,他们叫启智式训练,这里还有什么不同吗?不是玩的文字花样吧?考核组长陈立军副参谋长说:“不完全一样,或者说内容更丰富和深刻一些,确实是值得研究。”首长们就指示司令部训练处和政治部宣传处各派一名笔杆子到二支队,挖掘和组织经验材料。
两个人到了二支队向林、张二位主官说明了来意。张喜全说:“新训是副支队长李兵蹲点抓的,你们找他了解吧,然后再跟队长、教导员谈谈,还可以到新兵中了解。”他们俩就第一个找李兵谈,没有想到李兵如此的不合作。
李兵说:“这叫什么经验,就是很正常的训练嘛。”
参谋说:“你们不是争了第一嘛。你们新兵最多,搞到这种程度不容易,肯定有值得挖掘的东西。”
李兵说:“你们没有搞错吧,我们是并列第一,而且排在一支队之后,人家比我们还好,你们应该找他们挖经验,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当事人是这样一个态度,参谋、干事二人向林战、张喜全求救。林战说:“他这个人就这样,你们找教导队的其他同志了解吧。”
张喜全制止道:“你们等等,我先跟李兵谈谈。”
张喜全把李兵叫到办公室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情绪?人家总队调查组来帮你总结经验,也是为了全部队的训练,你犯哪根牛筋啊?”
李兵说:“我就是有情绪。”
“什么情绪?”张喜全问。
“你应该清楚。我如果是实话实说了,有害于我们班子团结,让我虚编经验,我的良心又不允许,所以,最好办法就是三缄其口。”李兵说。
张喜全说:“你这真的就是情绪话,我还真看高了你,与自己的战友在训练的方法上观点不一致就赌气,使性子,你说你没有私心杂念,你这是什么?难道是出以公心?”
“政委,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我从来不想做违心的事。”李兵表情很严肃,张喜全却很温和地笑了。这是张喜全的习惯动作,越是激动之时,越用这样的笑来调整自己和对方的情绪。
张喜全问:“你来三团是主动要求的是吧?或者说是,愿意来是吧?”
李兵说:“这一生中就这一回吧。”
张喜全掏出一颗烟递给李兵,李兵摆手说:“不会抽。”
张喜全点着烟抽起来说:“只有神仙才会永远不违心地做事,其实,人的一生中违心地做事机会,可能比心甘情愿做事机会还要多。按我们信仰的唯物辩证法解释,这就是主客观相符,按民间理论这便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李兵如果没有充分的违心地做人做事的心理准备,你将一事无成。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接受我的观点,你的学识和理论在我之上。但是,人生经验,远在我之下。多数情况下,人生亲历的经验远比抽象的理论管用,好有一比,如果理论是天上月亮的话,人生亲历经验就是盘子里的一张饼,月亮美丽不能果腹啊。”
李兵看拗不过政委了,就说:“那好吧,先让他们找其他新训干部了解情况,最后还需要找我,我可以跟他们谈谈。”
张喜全说:“就这样吧。”
总队的二位回去后,把整理好的材料报了上去。总队首长们因为李山东的事件,对李兵看法基本上持否定态度的,看了这份材料后觉得这个人还有这一手。这份材料对李兵的一生所起的作用,李兵后来也深深地感悟到了。变数无常的人生有时竟如此的简单,一纸与事实若即若离、夸张虚浮的所谓经验材料就托起了李兵这个自觉质量厚实的人。当然,也有其他因素,或者说诸多因素的合力作用,牵引了李兵的从军之路。但是,无论如何,一个参谋、一个干事在李兵并不情愿合作的前提下,想象多于事实的这份材料,成为了李兵十字路口徘徊时的引路者。
1983年春节前,总队研究干部转业。有人提到了二支队和李山东事件,自然就是在李兵头上摸一把。马平总队长说:“李兵是莽撞了一些,娄子捅得也不小,但是交接的时候军区的楚政委特意向我介绍过李兵,说他是个可造之才。这次新训,他搞得不错嘛。所谓启智教育,不一定有多大意义,但是,二支队的新训毕竟得了第一,更主要的是,二支队任务重,班子稳定为好,对李兵再看看吧。”
政委单晓林说:“这些支队班子成员中,李兵学历最高,是个人才嘛,我看留下吧。”李兵就这样有惊无险,继续留在了部队。
研究春节值班等一系列问题时,林战按老传统要把机关干部除留少数值班的以外,都放到基层,每人包一个中队,保证春节期间平安无事,张喜全也没有说什么。事情就这样定了。事后又决定,支队几位首长每人包一个大队,参谋长负责机关。春节期间谁包的单位出了事故,谁承担责任并挨板子。李兵心想,看来这个春节是无法与家人团圆了。但是,看其他同志没有一个提出反对,他也挺起了胸脯做出了为万家团圆牺牲自我的激昂状。因为李兵已经熟悉了二大队,张喜全提议,李兵仍然包二大队,随行的还是王凡,另外加了个给养股长刘飞峰。
三个人到二大队的那天,阳光下飘着蝉翼一般晶莹的晴雪,稀稀落落的,披着冬日白茫茫的阳光,漫无目的地飞来飞去,有时碰在人脸上淡淡地冰了一把肌肤便消失了。李兵几次伸出手想接住几粒雪花,结果了无收获。农家俗谚云:瑞雪兆丰年。明年可是丰收的年?李兵天性不安分,思维也是如雪花般飘浮不定。
田义和占大军从里到外真诚欢迎李兵。虽然因为李山东事件,二大队受到通报批评,但是个人责任全由李兵一人揽了过来,所以田、占二人很钦敬李兵的敢作敢当,而且对他与众不同的带兵方法也很佩服。
每到年关,兵们尤其是新兵们,难免想念父母,想念家乡,思想问题就特别多,容易分心走神出这样那样的事故。于是军营里的过年节,热热闹闹的深层里却是防着各类事故。带有各级职务的军人与其说是过节,倒不如说是过关。用节日做了形式,过着防事故的内容。二大队田义和占大军把过节的一整套安排让李兵看。李兵溜了一眼便放在一边说,把独生子和家庭困难的战士列个名单给我。占大军就嘱咐各中队指导员赶紧报上来。名单报上来以后,李兵说:“让每个中队,给家庭困难的战士家寄去50元钱,从中队的业余生产费中列支;凡是独生子的超期和满期的老兵,陆续安排他们节前节后探家;对兵员比较集中的地区派个干部去家访,带上个录音机,把他们父母亲戚的嘱咐问候录下来,回来让他们听。”
占大军和田义都说这很好。但是又担心,放战士探家必须报司令部,以往逢年过节更加严格控制战士探家。而且二大队刚刚出了个李山东,在这敏感异常的时刻,谁敢擅自放战士回家,占大军说出了想法。
李兵说:“你拿出充分理由,给司令部打报告,我再给参谋长打招呼。”田义和占大军觉得有李副支队长撑着,天塌不下来,塌下来了也有他顶着,怕什么。
吃完晚饭,王凡溜进了李兵宿舍,李兵说:“想下一盘儿了?还是想喝一壶了?”
王凡说:“想给你提个意见。”
“嚯,胆子不小。提吧。”李兵说。
王凡说:“副支队长,我说过头了,你可不要急眼啊。”
李兵笑了说:“你快说吧,再卖关子,我没有那么大耐性。”
王凡说:“副支队长,你是放战士探家挨的处分,为什么还想重复自己的错误呢?这才几天啊?我不理解。”
李兵面无表情地说:“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告诉你,我这个人一朝被蛇咬,天天抓草绳,不能吃馒头噎着了,今后就不种小麦了。王凡,你也是一个爱动脑筋的人,你想想,二支队三年以上的老兵中探家率只有45%,干部的正常探、休假只有25%。支队常委,据我所知,几年中几乎没有谁休过假,你说这正常吗?”
“不这样能当标兵吗?”王凡的语气是中性的,似乎不含褒贬意味。其实,李兵听出来了,这是一种不留痕迹的反话。
“为了当标兵就不顾一切了?这种心态和情形所引发的一系列负面东西对部队的伤害是最可怕的,积压长久了绝无益处。”李兵只是自言自语,并没有想让王凡接受他的这种另类的观点。
王凡却说:“副支队长,这话,我听着都别扭,别人恐怕无法接受。”
李兵说:“按条令办事嘛。条令条例上不是明写着官兵们享受的各种待遇嘛,我们为什么不去落实啊?”
王凡摇摇头说:“我知道我这是多余说。”
李兵道:“知道多余,你还说。”李兵持着这样一种态度,田义和占大军何乐而不为?痛痛快快地写了一份报告递到支队司令部。参谋长此时已接了李兵的电话了,他虽然觉得副支队长的意见有一定道理,但是不敢做主,便去找支队长。
林战看了看报告,厌恶地瞅了一眼支立国说:“你们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新兵刚下中队,勤务还不熟,还需要老兵带呢,把老兵骨干都放假探家,谁带新兵?二支队的报告,是不是李兵搞的?”
支立国说:“李副支队长跟我通过话。”
“你让作战值班室通知各中队,春节期间严格执行有关干部战士探家的规定,没有极特殊情况一律不准假,擅自给假的严肃处理。”支立国拿起报告走了。回到办公室把支队长的指示电话通知了李兵。
李兵基本料到了会是这个结果。然而,他不可能放弃。李兵的变通方式也十分灵活,李兵有时自己也纳闷,我按自己的主意做事怎么就那么多歪点子呢?这次李兵的歪点子是:派出四名干部,其中一个还是机关带来的王凡,到几处兵员较集中的地区家访,而且每个干部带两名超期服役或特困家庭战士一起去,名义当然是派骨干家访,实则顺便探家。因为派干部骨干家访在当时是较为流行的思想工作方法,所以很是得到了张喜全政委的首肯,因此李兵操作起来就是合理合法了。林战觉出这又是李兵搞的花招儿,但是有政委的支持,他也只好把气憋在肚子里走着瞧了。
做了这样巧妙的安排,李兵心里惬意多了,晚上睡觉前,总想喝上两口酒。王凡家访前,二人仍住一个屋,王凡隔三差五变着法子弄点酒助兴。王凡走了,没有人来溜这个须了,李兵在这生活问题上一时拉不下架子向大队讨酒吃。田义和占大军二人虽然知道李副支队长爱喝点,但是,总觉得这个人琢磨不透,怕一不小心挨批,还是小心点为好,别溜须溜到虎须上,犯不着,更主要的是这个人不喜欢虚头虚脑的人。总之,二人明知李兵有酒瘾也不去惹他,采取了看着再说的战术。于是,馋煞了心情好、酒瘾发作的李兵。
李兵的这些微妙的心理活动,有个人看得透,这人便是刘飞峰。刘飞峰如果没有王凡临走前的点拨,他即便是看透了也不敢靠近李兵的。因为刘飞峰的性格前章交代过,这里不必赘述。王凡走前把刘飞峰叫到无人处说:“买二斤白干孝敬我吧。”
刘飞峰瞪眼睛道:“凭什么?我图稀你长得好看啊?”
“我给你出道啊。”王凡说。
“什么道?”刘飞峰再笨,人家主动给他出道,他也知道不拒绝。
“你不是没有机会接触李副支队吗?我告诉你怎么办?”王凡很认真地说。
“你可别拿我开玩笑啊。”刘飞峰总是怕上别人的当。
“不愿听拉倒。”王凡转身便走。
刘飞峰有点着急了:“拿什么呀?谁说不愿听了?”
于是王凡就告诉他:“我走以后,没有人会给李副支队长张罗酒喝。田义和大军有那心,没那胆儿。这就看你的了。”
刘飞峰说:“我给他买酒?”
王凡继续指点他:“前两天不要动,过了三天,你就揣上酒,北大仓土烧就成,再弄点酱驴肉,上街左拐三条街右侧有个驴肉馆,买上半斤就成。这你得破费点了,我不能又出主意又出钱吧。照着9点半熄灯后,你就蹭进我们屋。就说你自己馋酒了,没处过瘾,想想就来了。他开始可能严肃地说什么,这是试探你,你别害怕,你就嬉皮笑脸地说你是跑了三条街才买来的下酒料,这么着李副支队长肯定喝这酒了。”
刘飞峰听着程序也太复杂了,一时没有记全,就有些胆怯,嗫嚅道:“副支队不给面子怎么办?光喝了酒不给说话怎么办?”
王凡奚落他:“你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稀泥,胆子大点,照我说的去做没有错。再说,你不能急功近利,一瓶土烧,半斤驴肉就买通了首长,那首长也太不值钱了,慢慢联络感情吧。喝上酒以后,你先别说自己的事,别诉自己的苦,而是先谈给养工作的打算,比如二大队取暖问题,你不是有了个烧粪便的宏伟设想吗?不妨说给他听。他一高兴,说不定帮你忙呢。这样你既联络了感情又促进了工作,一斤酒半斤驴肉没有白搭吧。”
刘飞峰尽管仍然有些疑虑和担心,但是受到鼓舞决心一试。王凡前脚走,后脚他就准备了酒和驴肉,接着就贼似的观察李兵的一举一动。他没有看出李兵有多么馋酒。馋酒人应该是怎样的呢?他拿王凡,拿自己作比喻,也觉得馋酒人表面上与不馋酒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卧不安,他又怕新鲜驴肉放馊了,从屋里放到屋外冻着,又怕别人发现,压在了墙缝砖头底下。
过了两天,摸出驴肉一看冻得砖头似的,他揣回来放在床底下慢慢化开,这样折腾了三天。掐指算来,王凡指定的时间到了,晚饭他也没有正经吃,老想着晚上这一遭儿。挨到9点半,他怀揣着酒肉,惴惴不安地敲了李兵的门,李兵说:“进来。”刘飞峰就进屋了。
李兵说:“你把白酒放这儿,驴肉拿回去自己吃吧。冻了化,化了冻,好几回了,还能不能吃了?”
刘飞峰的脸比炉火还红,说不出话。李兵笑道:“坐下吧,你呀,老实人一个,净上王凡的当。”
刘飞峰尴尬地笑道:“我想喝点,没地儿喝。”
李兵说:“那愣着干啥,掏出来吧。”刘飞峰就掏出酒肉,李兵把驴肉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还可以吃。”
刘飞峰觉得原来李副支队长这么容易接触,早知这样,何苦那么紧张。
二人便撕着驴肉就酒喝。刘飞峰果然鹦鹉学舌似地说了自己关于解决取暖问题的打算。不料,引起了李兵的极大兴趣,李兵说:“你小子瞅着畏畏缩缩的,心里还真装着东西了。明天,我们领上田义一起到老乡家看看,或许能够看出点门道来。”
在一斤高粱烧儿和半斤酱驴肉撮合下刘飞峰一时如愿以偿,而且后来的意义远远超出了酒肉范畴。因为李兵、刘飞峰和田义他们三个人到附近的老乡家走访了三天,发现了原来生产队时,烧五间房的土火炕,烧的是地火垄。由此受启发,二大队稍加改造成为板铺下走地火垄的取暖模式。它的最大好处是什么都可以烧,稍加混合一点的湿煤渣即可,而且24小时捂着慢火,室内保持恒温,极为适宜于北方寒冷的冬天。这种取暖方法不久就在二支队全面推广开了。
王凡家访回来后,刘飞峰眉飞色舞地讲了自己如何以一斤土烧半斤驴肉拿下李兵的经过。王凡扑哧笑了道:“你呀你,驴肉都放馊了,让李副支队长拉了三天稀,家访时,荒郊野外漫天飞雪下脱裤子出恭,把他的那玩意儿冻掉一层皮。”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刘飞峰说:“副支队脑子就是活,一点就通。”
“怎么样?这回该买酒了吧?”王凡说。
“到县城中央人民饭店吧,把副支队也找上,我去请。”刘飞峰第一次表现得如此豪气。“哎呀,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练得胆儿肥了。好,好,反正你叫上叫不上副支队长我不管,你得请我,我不能为你白动脑筋。”
刘飞峰果然去请李兵下馆子,李兵说:“飞峰啊,你家那穷样,王凡都跟我说了,留着钱寄回家吧。馋酒了,晚9点到我屋,我请客。但是,有一条不能带驴肉,再吃驴肉,我就拿驴灯台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