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时代中期,在日高郡的川边町有一座寺庙,叫做道成寺。
道成寺属于日本的天台宗一派。天台宗的本寺岸渡寺坐落在熊野。每年的八月节,岸渡寺都会有高僧大德讲禅说法,所属天台宗一派的寺庙都会派遣僧侣前去听禅悟道。道成寺也不例外,每年的这个时候,老僧侣栗源法师都会带着弟子安贞前去听禅。
安贞是一位年轻的僧侣,长得丰神俊朗,十分英俊,更可贵的是,安贞天资聪颖,才不过二十一岁,就对佛法有了极深的参悟。他一心侍奉青灯古佛,苦修佛学妙谛。师傅栗源法师对这个弟子十分满意,每次听禅都带着他。
由于从川边町到熊野的岸渡寺路途遥远,栗源法师与安贞提前数日就启程了,路上要经过纪伊国,栗源法师和安贞每年都要在此处留宿一夜。
原来,栗源法师有一位故交居住于此,这位故交名叫庄司,是纪伊国有名的富商大贾。
这日,庄司算算日子,栗源也该带着弟子来了,便早早的安排侍从收拾好房间,给老朋友栗源法师预备下。一位美丽的女子从居室内走出,看见侍从正在打扫居室,自是知道每年的八月节家里都要招待来自川边町的僧侣,她也心生欢喜,终于又可以见到安贞了。
这女子是庄司的女儿,庄司并无子嗣,只此一女,名唤清姬,生的明眸皓齿,天生丽质,如今正当是十八岁,最好的年华。亡妻早逝,庄司也未再续娶,他平日里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女儿了,从小是娇生惯养,疼爱有加。
庄司见女儿来了,笑呵呵的握住女儿的手,开玩笑的道:
“女儿,你觉得川边町的那个僧侣安贞怎么样?我已经和他师傅约定好,将来让你与他的弟子安贞结为夫妻。”
清姬早已对僧侣安贞情根深种,倾慕已久,听父亲此言,欣喜万分。可惜了她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哪里知道这是父亲的玩笑之语,她只当是信以为真。
不多久,栗源法师和僧侣安贞就到了纪伊国,按照往年的惯例,居住在庄司府上。庄司安排了丰盛的筵席款待故友。清姬躲在屏风后面,忍不住的偷偷打量着僧侣安贞。他依然是那样的俊美脱俗,更添了几分英气,屏风后的清姬,眼神中多了几分浓情蜜意的迷离。
当夜,筵席散去,安贞也早早地回房休息,睡前他掌上一盏灯,诵读一卷《楞严经》。清姬看到安贞的房间还亮着灯,按捺不住心中的爱意,闯进了安贞的房间,对正在诵经的安贞说:
“一树之荫,一河之流,皆为前世姻缘所促成之果,君何日与我完婚?”
安贞愣住了,何出此言啊?于是对清姬说道:
“阿弥陀佛,尘缘了去皈三宝,空寂禅心渡众生。贫僧一心追求佛法,并不贪恋红尘。恐有负清姬姑娘的美意。”
清姬并不因此退却,说道:“佛起于红尘,无尘世何来佛陀?更何况我为父命,君为师命,皆是难违,安贞君何来推辞?”
说罢,清姬委身上前,轻轻倚靠在安贞的肩上。安贞大惊失色,推开不是,不推也不是,无奈,只好说道:“清姬姑娘,这般偷欢实是不妥,况且我为达成夙愿,需到岸渡寺听禅,圆满之日,我再归来,可否?”
清姬听闻安贞此话,当是安贞已经允诺,欣喜不已。
“但不知安贞君何日归来?”
“三日后自当归来。”
清姬毕竟是千金小姐,见安贞已经答应,也不再纠缠,带着三分不舍依依惜别,回到了闺房。
见清姬离去,僧侣安贞长舒了一口气,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启程,躲开此件事非。
清姬哪里知道,安贞只不过是为了摆脱她的纠缠所说的诓骗之语,哪里有再回来的道理呀。
次日,僧侣安贞就和师傅启程往岸渡寺去了。
清姬目送安贞远去,眼神里满是恋恋不舍,同时又心怀期待,她等待着安贞回来。
自安贞离去之后,清姬思念不已,常常盯着院落里的樱花出神,她照着印象中安贞的样子,用樱花木雕刻了一个小木雕,不时的拿出来摩挲。相思的少女为了爱情,茶饭不思。
数日的时间转瞬过去,已经到了僧侣安贞许诺归来的日子。
清姬在家里左等右等,却没有等到安贞回来。她再也忍耐不住,不顾及千金小姐的身份,跑出门去,在官道上等待安贞,可无论她怎么等,也等不到心上人的影子。她不断地向官道上经过的的旅人打听,问他们有没有看见过年轻的僧侣经过。
有一位老农告诉他:
“年轻的僧侣吗?昨日道成寺的年轻僧侣安贞从这里经过,想必现在已经过了真砂国了吧。”
清姬不信,她连续问了几位旅人,得到的答案都一样。
显然,僧侣安贞欺骗了她。
清姬顿时感觉无尽的哀伤涌上心头,她不顾一切的立即动身,一定要找到安贞,面对面问个明白。清姬发狂般的往前追赶,一路上,甩掉了脚上穿着的木屐,头上的发髻也散落下来,她被树枝划伤了脸颊,被尖锐的石子刺伤了双脚。半日后,终于在日高川的河边追上了僧侣安贞。
“安贞!”
清姬大声呼唤着安贞,泪水涟涟,问他为何不回来找自己。
僧侣安贞此时已经登船,面对清姬的质问,安贞站在船舷上开口说:
“比丘座上真妙法,伽蓝寺里听梵音。贫僧并不认识姑娘,姑娘想必是认错人了。”
清姬听了,更加的悲伤,被辜负的少女心里头在滴血,站在日高川的岸边泣不成声,难以为继。
僧侣安贞催促船家赶快摇船。
小船很快驶离了岸边,僧侣安贞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清姬的眼前。
清姬心里的悲伤难以言明,她跪倒在日高川的岸边,不顾一切的哭泣着,浓浓的爱意渐渐地化为了被辜负的恨意,怨气弥漫心头。她抓住地上棱角锋锐的石子,双手被刺出血来,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殷红的鲜血滴落在她的裙子上,仿佛一朵朵盛开的彼岸花。
那花开的红色,有些刺眼。
她一定要找到安贞说个明白,此时的她状若疯魔,形似女鬼。她孤注一掷的,纵身跳入水势汹涌的日高川,仅仅在一瞬间,她的身形就被湍流吞没了。
在身死的那一刹那,浓郁的怨气溢出了清姬的身体,像一团漆黑的浓雾缠绕着她,这怨气让清姬化身为一个半人半蛇的妖怪!清姬大蛇执念不散,扭动蛇身,追赶安贞而去!
僧侣安贞抵达了日高川对岸,还未站稳,就听到身后呼呼的风响,回头一看,一个似人非人,似蛇非蛇的怪物直奔他来。安贞吓得魂不附体,拔腿就跑,一路跌跌撞撞跑回道成寺。
跑回寺里,安贞简要截说,说明了前因后果,祈求诸位僧侣搭救,众僧侣本来不信,伸出头从寺门往外一看!
“啊!那是个什么怪物!”
惊慌失措的众僧侣连忙用僧棍抵住大门,清姬大蛇用身体一下一下的撞击道成寺的大门,眼看大门就要被撞开!
住持法师心里也是心急如焚,想不出合适的法子度此劫数。
转瞬间灵光一闪,那道成寺后寺的钟楼正在补修,那里有一口大钟,倒不如就让安贞藏在那钟内,想必那妖怪也找不到。
法师把主意一说,众僧侣都称此法可行。
僧侣安贞在众僧侣的帮助下,被卸下的大钟罩在地上,没大会儿的功夫,寺门就被清姬化身的大蛇撞毁!众僧侣吓得四散奔逃,清姬大蛇一路横冲直撞,沿途吞吃了好几位僧侣,鲜血淋漓,场景惨不忍睹。
清姬大蛇找遍寺庙,也没有找到安贞,她转了几圈,辗转后寺,看到一口巨大的铜钟甚是可疑,她吐出的蛇信子微微感应,察觉到了安贞的气息就在钟内!她用巨大的身体缠绕住铜钟,长大的蛇身足足卷了七层,可惜,铜钟过于坚固,她根本破不开。
清姬大蛇咬住钟顶的龙头,眼睛当中流出血泪,浑身燃烧起了火焰!这火焰不似凡火,温度极高,不多久,清姬大蛇就被烧的灰飞烟灭。
过了好长时间,众僧侣听见没了动静,便从藏身之地出来探探虚实,半晌也不见清姬大蛇的踪迹。众僧侣以为妖怪找寻不到,已然离去了,就连忙跑到后寺,准备放出僧侣安贞,及到后寺,众僧侣看到大钟周围好一堆灰烬,疑惑不已。
众僧侣合力用绳索将大钟吊起,噫!只见哪里还有什么僧侣安贞,只有一堆被烧焦了的黑炭。
众僧侣悲痛不已,不忍直视,齐齐诵念往生咒。
过了几天,住持法师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有两尾交缠在一起的蛇,其中一条蛇对住持说:
“我是在铜钟内被烧死的安贞,因逢孽缘,不得已在地狱与清姬成婚,罪孽深重,无法脱离苦海,请住持助我超度啊。”
住持法师真的举办了盛大的法事,诵念往生咒,愿安贞、清姬早日往生极乐世界。
此事也就此过去了。
年复一年,四百多年后,道成寺依然坐落在日高川的河畔。
这日,一名艺妓想要进入寺庙。但由于道成寺的戒律,是不许女子入寺的,这名艺妓遭到了僧侣的阻拦。但艺妓苦苦哀求,僧侣仁慈,就放她进来。
奇怪的是,艺妓并不在前殿礼佛,而是跑到了后寺的钟楼那里。她在那口铜钟前唱起了哀怨婉转的曲调,跳起了不似这个时代的舞蹈。
她跳的如痴如醉,直到入夜时分还不肯停下。任众僧侣如何劝说,她依然自顾歌舞。
直到半夜时分,众僧侣也都睡去。
这时,歌舞戛然而止。
艺妓突然疯魔一般奔向铜钟,化身为大蛇,缠绕住铜钟,撕心裂肺的大喊着:
“我恨这钟!我恨这钟!”
众僧侣被这鬼哭一般的声音惊醒,毛骨悚然间想起了四百多年前的传说。没想到,四百多年了,清姬的遗恨还未消散!
于是,众僧侣齐聚大殿,敲起法磬,高声诵读《地藏菩萨本愿经》。
诵经声形成了强大的念力,围绕在清姬化身的艺妓和铜钟周围,铜钟微微颤动,从上面落了下来,罩住了清姬,然后裹挟着她飞出寺庙,缓缓地沉入了日高川。
此后,再无邪秽之事发生。
卷七·清姬与道成寺钟
后记:
江户时代中期建寺的道成寺,最初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日高寺。《道成寺缘起》绘卷是道成寺的镇寺之宝,也是日本的国宝。曾经因为这幅绘卷,日高寺一度改名为“钟卷寺”,几经改动,最终定名为“道成寺”。《道成寺缘起》绘卷分为上下两卷,绘卷的内容就是清姬与道成寺钟的故事,这个故事在《今昔物语》当中也有记载。里面的主角最初都没有名字,只用【僧】【女】来代指,直到后来这个故事被编成歌舞伎剧目后,主角才被取名为“安贞”“清姬”。
安贞与清姬故事的版本众多,但大致的脉络没有变,那种偏执的爱恨情仇,让清姬化为了妖怪。那么究竟是安贞辜负了清姬酿成大错,还是清姬用极端的爱筑成了恶果呢?世人众说纷纭。
作者评:安贞一心向佛,心中无有杂念,只可惜还是脱不开红尘因果。十数年的苦修因一句妄语毁于一旦,不免令人感到惋惜。若是当初与清姬理清前因后果,栗源法师、庄司道明真相,是不是清姬的执念就不会发生了呢?
想来,也无需介怀,凡事自有定数,一因成一果,随缘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