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沈星宁就醒了,小司在她手边一拱一拱,她将小司托起来,亲了亲小司的头顶,用它不甚理解的人类语言说道,“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我还能找到他吗?”
熹微晨光伴着透明的晨雾浮在她眼前,朦胧一片仿佛置身于某个无人之境,她许久未梦到在枞阳岛上常做的梦了,陡峭崖壁,乌云厚密,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猛兽,道尽途殚,她怀着不甘与无力,纵身越下悬崖,她猛地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
小司难得感受到人宠温情,乖顺地伏在沈星宁胸口,恨不得能胳膊能有几米长,好环住她的脖子,如果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沈星宁没从枕头底下摸出它偷偷藏起来准备给自己加餐的坚果,然后紧接着被胖揍一顿,这个清晨真是温情且难忘。
手机里安静地躺着一条讯息,发件人是黎辞——洛,你要找的人有消息了,就在这个地址,肇嘉浜路57号。
她打开了一点窗,寒气袭来,扑面的冷风吹散了最后一点燥郁。
沈星宁换好衣服后抱着小司下楼,行至二楼时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浅淡茶香,几经犹豫,她放弃了不辞而别的打算,推门走进茶室。
关于咖啡和茶到底哪个提神醒脑的功效更甚一筹,沈星宁从冼宇身上得出的结论是茶。
她的目光肆意落在冼宇与昨晚相同的衣着上,除了衬衫有些皱,其他都十分得体,连他脸上的倦意都是淡淡的,“我是不是该好奇,什么公事值得彻夜加班,以冼博士的天才大脑,可太不应该了,起码你肯定比普通人在事情的处理上更有效率。”
冼宇直视着朝他走来的女孩,目光不躲不闪,沉淀了忍痛做出重大决定的沉重感,“不是公事,大约一位重度失眠症患者住在隔壁,我也被传染吧。”
她调侃回去,“我虽然对医学建树不大,但久病成医,这点小常识还是有的。”
不过是个调节气氛的玩笑,冼宇的心仍被“久病成医”四个字狠狠蛰了一下,伤口肿胀成一个脓包,泛红,发炎。
冼宇宠爱地揉揉她的羊毛卷,“怎么醒这么早?”
“我已经发过一通脾气了,把小司揍了一顿。”沈星宁垂下眼,卷翘的睫毛盖住瞳仁,“我要回一趟肇嘉浜路。”
冼宇心底的挣扎瞬间断裂,浓烈的不安席卷而来,她还是会走,只要找到了司烊,她就会毫无顾念的离开,他苦笑,所有妄图牵绊住她的话都卡在喉咙里,顿时成了哑巴。
沈星宁一下子从冼宇眼中读懂了,那种纠葛的情绪,其实要劝服他很容易,沈星宁深谙其法,“我会回来吃晚餐。”她想了想,指使起冼宇,“新年的第一天,如果我想吃一碗你亲手做的面应该不过分吧。”
老师的一句话不期然撞进他的脑海里——爱情里的竞争是,他就站在那儿,他就赢了,剩下的那个人一败涂地。
冼宇明白过来谁才是那个一败涂地的人。
“让慕白送你,路上小心些。”
她很少对冼宇动手动脚,弹了弹他的额头,“冼博士,熬了一夜你就傻掉啦,慕白刚出火坑,燎出的一身泡都没好全又要他自己跳进去?”
冼宇不免精神有些涣散,怔忡片刻,“倒是忘了他昨天刚历了一场情劫。”
沈星宁安慰他,“人世间有缘无份的事儿多了,何况沈皎实在不是个能承慕白如此情意的人。”
小司挤在两人中间,愤恨地咆哮一声,举起自己又短又粗的爪子抗议,结果被同时忽略。
大年初一,一系列按远近亲疏规划完备的大型走亲访友活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沿街的一片正红色衬托节日的喜庆祥和,与私家车亮起的红色车尾灯互相呼应。
大清晨的堵车也只有十分重要的时节,沈星宁出门都会挑挑日子,满街摩肩接踵的日子她不会出门,平日里摇摇晃晃也不嫌慢的公交车,如今靠在车窗往外望,仿佛都将路上匆匆而过的路人认作是司烊。
路过一家连锁小型超市时,一个小男孩拎着一套新买的画具,笑得眉飞色舞,沈星宁静静透过窗户望着他,想司烊小时候是不是新买了画具后也会神采飞扬的大步走路,在人行道上的矮花坛边跳上跳下。
司烊,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冲进医院替她拔掉针头,又是如何忍心悄无声息的离去,他的出现和消失好像一场梦,梦醒过后,现实世界里,再无司烊这个人。
公交车并入左转车道后,那个怀揣着画家梦想的小男孩消失于视野中,取而代之的是夕阳西下的霞光里,司烊明灿灿的眼睛。
肇嘉浜路57号。
从沈皎网吧往前拐过一条巷子,左右两边都是想方设法往公共区域拓宽的人家,有人占了巷子里一块地砌起水泥灶台,有人将自家花圃的栅栏往外挪了几尺,有人在门口堆满了大小杂物和废弃又舍不得丢掉的旧家具,中央留出的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脚步也不能太大,否则不是压坏了东家的花就是碰倒了西家的酒瓶子。
司烊直到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都无法描述他在那道破旧的没有猫眼只是一块尺寸合适的木板装上几颗螺丝的门后面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脸的心情。
他下意识砰得关上门,又在极速平复情绪后重新拉开门,依然是那张脸,巴掌大小,冷漠,疏淡,溶进眸底深处的悲凉,像高地荒原上拼劲全力存活下来的一朵早已被压弯茎杆的白花。
他没有错身让出一个位置让沈星宁进去,出卖他的是扶在门框上摇摆不定的手。
司烊怀揣着的侥幸被沈星宁看穿,她扬了扬手里的白帽子,小司配合地钻出来展示了一下雪团子姣好的风貌,挥舞着爪子,顺便修理一下爪子缝里的杂毛,“它叫小司,司烊的司。”
司烊身上有种僵硬维持某种姿势而产生的酸痛感,他试图挪动手臂,即将脱口而出的“你走吧”或者“不要再见面了”几个字脱离出本体的意识,他不想说这些话,不想违背本心,可又怕那些愚蠢的不忍会带来不可收场的灾祸,他又问了自己一次,可以吗?
沈星宁凝视司烊嘴唇无声翕动,相当自然地说道,“不请我进去吗?”
他的思路瞬间被打断,另一只手揪住宽松邋遢的裤子,沈星宁的来势汹汹让他溃不成军,实际上无论何时他在她面前都是输的那个人。
他垂下手臂,待沈星宁坐在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后拉上房门,屋子里暗下来,仅有的光源是沈星宁右后侧的一扇窄窗,司烊是个画家,对光影的变幻和轮廓结构天生敏感,他觉得此刻,沈星宁低下头的一刹那,恰到好处的晨光落在她发尾,有几个不听话的光点交织于她长翘的睫毛根部,如果他有画笔,如果他还能再提起画笔,这幅画将成为他一生中最完美的作品。
他希望自己能维持冷眼旁观的漠然直到她毫无办法只得离开,但那几秒钟宛如一个世纪般长久,与沈星宁视线相撞的刹那,时光已跨越一个世纪,穿梭百年,他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是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