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第二天既不是晴天,也没有下雨,天上漂浮着几朵灰蒙蒙的云,乌压压的沉下来,屋子里很暗,沈星宁刚睁眼时还以为一觉睡到了黄昏。
宿舍里闷得透不气,她打开窗户,外面的云层很厚,将太阳光尽数阻隔,大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架势。
元湘失踪是在沈星宁吃过午饭后才正式确定下来。
元湘的朋友在早晨来宿舍等她一起去教室的时候还亲切的和沈星宁打过招呼,在得知元湘不在宿舍的时候还小声抱怨她悄悄一个人先走。
后来元湘的朋友在课堂上并没有见到她,不过逃课在大学太普遍,只是给元湘发了讯息问她在哪里。
两人是在前几天就约好今天中午要一起去学校附近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她打了很多通电话,一开始是无人接听,后来直接关机,朋友有些坐不住,只能又来宿舍问沈星宁。
“师姐,湘湘有没有回来?”女孩扎着两根马尾,脸上有哭过的痕迹,睫毛湿答答的,两条辫子因为她过于激动的肢体表达而前后乱窜。
沈星宁摇摇头,眉毛不自觉地搅成一团,“报警了吗?”
对于元湘这个今年刚搬进来的室友,沈星宁对她并不关注,同住一个屋檐下,两人一直是和平相处,元湘会在她回到宿舍的时候主动保持安静,也不会制造麻烦,现在知道元湘失踪,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双马尾抽抽嗒嗒的,双手交叠置于胸前作祈求状,“我告诉辅导员,辅导员已经派人去找了,再找不到的话就要报警了。”
学校对于学生制造出来的事情向来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尽量不要因为一些小事影响到学校的声誉,学校论坛的事情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校领导既不想去追究背后捣鬼的人,还在疗养院院长上门讨解释的时候以最为平淡和稳妥的方式将事情轻松了结,迅速便捷得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连身为当事人的沈星宁从头到尾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校方更懒得有所作为。
“报警吧,失踪这么久了,该找的地方也找过了。”
元湘早上的课从10点上到12点,现在已经过了2点,而沈星宁醒来的时候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元湘至少失踪4个小时。
说着沈星宁拿上手机和帽子,带着双马尾一起到学校附近的警局。
刚走到楼下就有一个人影迎上来,看到沈星宁旁边脚步匆忙的双马尾愣了愣,不过看她脸上不像是厌烦的表情,走上前去打招呼,“师姐。”
沈思岚这个保镖真是尽职尽责,早早就到女生宿舍楼下等着,他问过林爽的课表,知道今天有节课,结果左等右等不见她下楼。
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的很低,总有种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沈星宁脸上冷冷的,暗含几分担忧,“我们去趟警局,我室友失踪了。”
警局离学校不远,步行十分钟左右,沈思岚和双马尾走的很快,沈星宁不好跟他们落下太多,只能扶着腰在后面小跑地跟着,还好只是一小段路程,到警局门口时,她脚脖子都在打颤。
两个民警坐在三人对面,详细问了关于失踪的元湘的信息,沈星宁冷静的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有条理的说清楚,而双马尾大约是被友谊和参杂的感情所影响,不知所云的说了半天,女民警只能先安抚她的情绪,温柔地给她递餐巾纸。
“蔡同学,你说后来电话打过去直接关机是几点钟?”
蔡同学的一根马尾辫子耷拉下来,“我,我不记,记得了。”她哭起来像小孩子一样,一时半刻停不下来,声音也结结巴巴。
女民警见状没有强迫问下去,把自己的笔记交给男民警,然后男民警用眼神示意女民警安慰安慰小姑娘,自己则去安排搜索找人的后续执行工作。
福利院的成长历程让沈星宁在孩提时代就明白一个道理,眼泪如果不能成为得以被妥善利用的工具时,其实比任何东西来的都要廉价和毫无意义。
没有血缘或者足以珍视的爱,泪水从落下到被蒸发都是一场自说自话的独角戏。
沈星宁拿起蔡同学放在桌上的手机,手机屏幕停留在通话记录页面,满屏的相同数字和备注,右边是详细到分钟到时间。
蔡同学陆陆续续给元湘打过约莫二十几通电话,打电话的规律是三四次为一组,每一组中间都会间隔一段时间。
在蔡同学慢慢平息情绪后,沈星宁放缓语速,“你们上午那节课有两个小时,中间应该有下课时间吧。”
蔡同学点点头,“上了一半就会下课。”
沈星宁颔首表示了解,随后又问,“一半就是一个小时?”
大学课堂不会太严肃,加上人数较多,做一些不影响课堂纪律的小动作老师多数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蔡同学继续点头。
“照理你发现元湘没来上课,应该会给她发讯息打电话,是吗?”
通话记录里有一组时间为10:05分的记录。
“嗯。”
“这个时候电话是通的还是关机了?”
蔡同学努力回忆,“是通的。”
“那下课的时候你也给她打电话了,电话通吗?”
蔡同学瞟了一眼沈星宁,瑟瑟缩缩的,“我,我有点记不清。”
沈星宁想了想,换了个问题,“下课有同学来找你聊天吗,或者一起去洗手间?”
蔡同学回忆和另一个同学一起去洗手间,还抱怨说元湘没有等她一起来上课,原来是自己偷偷逃课了。
“那从洗手间回来后呢?有没有再打电话?”
蔡同学惊悟,连忙道,“有!就是这次打的时候湘湘手机关机了。”
沈星宁把手机推到女民警面前,“是11:10分,如果元湘失踪后遇到危险的话,11:10分可能是个转折点。”
女民警看着这个年纪不大却条理清晰的女孩,企图用自己在警校学习到的专业知识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不过女孩始终沉着淡漠。女民警把信息记下来告诉同事,离开前让他们几个留下来等消息。
沈思岚从头到尾就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既不出声,也不打扰他们,落在沈星宁身上的目光由一开始的平静无波到后来的惊奇,到现在的羡慕。
福利院的师姐孤僻自傲,傅教授口中的师姐聪明绝顶,今天之前,他眼中的师姐是个冷冰冰不好相处却善良的人,刚刚他突然又看到了师姐的冷静沉着和智慧,她身上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成熟和担当。
女民警在技术科同事调去监控录像的时无厘头地问了句,“沈星宁这个名字,我怎么觉得有点耳熟?”
其中一个同事回答,“小郭,你忘啦,上次局长让我们调她的档案,我记得就是沈星宁。”
小郭民警恍然大悟,“对对对,当时我还好奇怎么局长亲自吩咐这么小的事情呢。”
原本只是一句说笑,不想同事居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附在她耳边,“小郭,我听说来调档案的是京都那边的人。”
小郭捂嘴,“京都?!我看那个女孩子年纪不大,怎么会惹上京都的人?”
“嗨,小郭,调档案也不一定就是贼惦记上了嘛,我也就是听了一嘴八卦,姑奶奶你可别往外捅。”
小郭揣他一脚,让他赶紧找监控录像。
此时龙兴一号酒店的套房里,几个人围坐在沙发上正讨论着资料里的人。
“没想到这姑娘的背景真是干干净净,二十一岁,瘦是瘦了点,不过能玩枪也不是弱不禁风的,带回京都锻炼几年,前途无量啊。”
陈霖霆抿了一口茶,愁容满面,一个从小长在桐乡的女孩,怎么会认识冼宇,“冼少那边查过了吗?”
朱棋把其中一个文件夹推过去,“冼少的行踪不好明目张胆的查,不过冼少回国不久,易少就到桐乡疗养院担任院长。”
在场的两人都是陈霖霆的心腹,叶煜杰虽然是叶家人也有自己的立场,“冼少还要查五年前的事?”
朱棋摸不着头脑,“五年前……不是结案了吗?那单案子还是叶二少亲自办的,纵火犯叫什么来着,许得之,不是判了死缓?”
叶煜杰是叶家旁枝出身,跟叶二少叶泽澜沾着亲带着故,“许得之申请保外就医了,易家大小姐办的。”
陈霖霆眯着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天,易大小姐动作快,估计等过几天消息流出去,该问的都问到了。”
朱棋一惊,只当听个八卦,“八大家族的当家人果然不是好惹的。”
转头问陈霖霆,“上将,那沈星宁……”
陈霖霆惜才,对有真本事的人格外佩服,“既然和冼少没关系,那抽空去问问小姑娘的意思。”
朱棋有一瞬间愣神,觉得叶煜杰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桐乡的天是阴着一张脸,而京都的天是雷鸣交加的震怒。
京郊实验室。
慕白和柯晨被留在门外,冼宇满眼的红血丝,不知是困的还是怒的。
“席小公子,来京都几天,京都的局势查清楚了吗?”
不似之前的剑拔弩张,席池平静地调试着显微镜,虽然没有刻意去打听,但京都八大家族之一的医药世家冼家唯一的晚辈冼宇的名字经常能在实验室各位博士和研究员的口中说出。无一不是夸赞与钦羡,不啻信仰。
“冼博士来不会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的吧。”
冼宇淡漠,人前也不会一副故作高深的老派学者模样,反而虚心请教他,他都会耐心解答。
“无论你在做什么实验,立刻停止。”
席池眼眸一暗,温和的眼瞳蒙上一层阴影,“冼博士在生物医学界的确成绩斐然,晚辈自愧不如,不过这是我的实验,我已经上报实验室,符合程序规则,更何况实验有关我的朋友,仅凭冼博士一句话,我是不会停止的。”
冼宇背靠着桌面,声音染上愠意,克制的极好,只是偏冷的音色低沉的厉害,“你以为你是在帮她,你知不知道这个实验数据一旦泄漏,你会害死她。”
“不会,我打点过了,实验员都是签了保密协议的。”
“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你之前查TPO的资料已经泄漏,如果不是我拦下,现在恐怕我是要到监狱里见席小公子了。”冼宇把一份报告甩到桌上。
像是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席池又羞又恼,随后低下头,语气平平却十分坚定。
“我不能停止实验。”
“是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席池沉默,嘴角微微勾起一丝苦笑,转瞬即逝,仿佛那个笑从来没有存在过。
冼宇不欲多留,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若是席池再蠢笨不知悔改,他就要用自己的方法叫停实验,而不是客客气气的来找他。
“我给你一天时间,停止实验,回桐乡。”
话毕他已抬脚离开实验室。
当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前,席池踟蹰地开口,像个赌,“她等不急了。”
冼宇顿住,他早有猜测,如今被确实,心里是满满的疼,“什么?”
“她生病了,等不急了。”
冼宇伪装的坚强出现裂痕,像是扒开密封的塑料袋,漏出汗淋淋的脑袋拼命地喘息,“阿宁怎么了,你知道什么?”
“她亲口告诉我,她生病了,病入膏肓,恐怕撑不过几年。”
几年?是多少年?一年?五年?十年?她才二十一岁。
天空响过一道惊雷,入冬后雷声并不多见,随之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雨柱,伴随呼啸的风被打到玻璃窗上,落在玻璃窗上的雨水逐渐汇聚,豆大的雨珠缓缓坠落,在窗上留下一道一道的轨迹。
卧室里很暗,暗到几乎不能视物,唯独一点红心忽明忽暗的亮着,借着窗外一点微弱的光线不足以看清手指夹着烟的人的脸。
如果很仔细的看应该能看出他另一只压住心脏的手难以遏止地颤抖。
地毯上是两个空烟盒,把烟头摁灭后,一只手拾起掉在地毯上的手机,通话记录的最后一个来电是,阿宁。
“阿宁?”
电话里的背景音很嘈杂,有碗盘在桌面摩擦的声音,吸管的声音和一个青涩的男声。
他叫了一声“师姐”,沈星宁应了他一声,然后才对着手机,“有事?”
那边沉默,有轻微牙齿碰撞的声音,“在吃饭?”
她很少出去吃饭,本能地排斥人多的地方,基本是能外卖解决绝对不出门。
看来出现了一些人或者一些事让她不得不出门。
冼宇没有继续问下去,在这个时候突然很想听一听她的声音,软软绵绵,拖着长长的尾音,说什么都好,只要是她说的,就像有魔法,能顷刻安抚他的心。
沈星宁的回答大都简短,寥寥几个字就把冼宇打发了,不过语气中没有不耐,甚至期盼着这些无聊的关于生活的点点滴滴的小问题。
沈思岚放下一个餐盘后又转身跑开,从进学校食堂开始,他眼里的好奇和对即将进入大学的憧憬就没有停止,刚刚在她面前停留的时间很短,但她还是捕捉到了那双眼睛里隐隐的躁动。
她坐在窗边,外面是红的的塑胶跑道和一大片绿荫地,冬天草皮都泛黄变秃,一块绿一块黄,不纠结颜色的话像是奶牛的皮,快要下雨了,操场上还是聚集了一堆青春洋溢的学生,在跑,在笑,在玩,在闹。
电话一直通着却没有声音,沈星宁瞥了一眼正在排队选菜挑饮料的沈思岚,“我替福利院谢谢你。”
其实在沈思岚说捐赠名单上有她的名字的时候,她就反应过来替她捐钱的人是冼宇,她还觉得自己因为生病变笨了,这么简单都没想到。
“去福利院了?”
她原本打算将这个话题草草带过,不过想到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感谢,还要耍滑的话实在不太厚道。
“福利院有个小孩考上京都大学,谢到我这里来了。”
“嗯。”
聊了几句沈星宁终于察觉到冼宇的声音似乎与平常对着她讲话时的低沉悦耳不同,停顿的间隙也略长。
她犹豫着开口,“京都的事很棘手?”
“不会,等我回来。”
她唇角勾了勾,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染上眼角,清亮的眼珠子流连在窗外的光景中,玻璃窗上有许多陌生的面孔,影影绰绰,仿佛有一张熟悉的脸带着清浅的笑,半垂着眼睛低声和她说话。
“好。”
放下手机时她隐约听到一声沉闷的低吼,食堂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人声和物声都很嘈杂,大概率是她听错了,转手把手机揣进兜里。
离开警局前元湘就已经在学校附近的一条没有监控的小巷子里被找到,辅导员和几个同学把元湘送去医院检查,然后辅导员就和民警去警局销案,在警局碰到沈星宁和蔡同学的时候明里暗里数落了两人一番,说小姑娘们小题大做,乱报警给人家添麻烦。
小郭民警敲了好几下桌子才让辅导员闭嘴,还假装和同事调侃,“有些人啊就是不知道轻重缓急,连小姑娘都知道遇到事情找警察。”
同事缩缩脖子,毕竟他可没有一个姓郭的局长老爹,“找到元同学就好,在这里签字销案吧。”
元湘家里人只有一个在北方打工的哥哥,所以从医院包扎完伤口后就被同学送回宿舍,免不了要留下几个人关心关心她的伤势。
宿舍里吵吵闹闹的沈星宁就和沈思岚去食堂吃饭了,躲一躲小姑娘们的碎嘴。
沈星宁回到宿舍的时候蔡同学和几个同学一直陪着元湘,元湘额头上包了块纱布,手臂上有些擦伤和淤青。
“湘湘,你也太倒霉了,出门买个早饭还能碰到抢劫。”蔡同学愤愤不平。
另外一个女孩子开口,“是啊,大学城的治安越来越差了,湘湘你下次别一个人出门了,至少告诉我们一声啊。”
在沈星宁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元湘看她的眼神是探究且畏惧的,沈星宁安慰了她一两句,不过几个小姑娘没有要走的打算,她拿上背包准备去沈皎那边住一晚。
刚上楼沈皎就一副谄媚的笑容拦住了她的去路,“星姐,你猜猜,我特地去临市忙活了几天捞到了什么?”
沈星宁直接越过他,推门把背包扔到床上,“药有货了?”
沈皎大咧咧往她床上一坐,“听说最近是上头在查违禁药,抓了好多走私团伙,不过咱们老相好家的低调躲过了一劫,手上最后一点存货都要来了。”
说着扔给她一个玻璃瓶,数量不多,小玻璃瓶只装了一半,其实以甘雪君现在的身体状况,这些药对她而言不过是聊胜于无。
盯着玻璃瓶看了好久,她抬起头,“查的很严吗?”
沈皎半撑着身体,“看样子是挺严的,听说仙爷那路人都出了点问题。”
“仙爷?炽刹的那位?”
“是啊,反正咱们又不是道上的人,听一嘴八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