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青色的云压下来,天沉的像一块丝绒布料,雨将下未下。
分明是晌午时分,街道上仅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大约是怕清晨的雨即便放晴片刻,总归还是要再下的,人们自然的将自己和孩子都拘束在屋子里。
桐乡大学的隔壁院校桐乡技校刚刚响过下课铃,三五成群穿着统一技师服饰,戴着八十年代流行的袖套的学生们涌出教室。
有几个爱美的女孩子偷偷把宽大的裤脚改小,原本松松垮垮的裤管改成小脚裤后反到多了几分时尚。
女孩对美有着天生执着的追求,便是屈服于刻板腐朽的规定下,她们总能另辟蹊径。
而在众多顺着校门口出去的技师服中穿插着一个逆流而上的干净的白色的身影。
不少女孩注意到白色卫衣下一张清澈俊朗的脸,拉着旁边女孩的手开始窃窃思语,“看那个男孩,好帅啊!”
得到姐妹肯定的回应后,两个人都显得十分激动,毕竟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是青涩冲动的。
一个不太美好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臆想,“你们俩可省省吧,那是管校长的儿子。”
其中一个女孩一脸不屑地回击,“切,你就吹吧,管校长都没结婚,哪里来的儿子?”
“哎,我骗你们干嘛,他真的是管校长的儿子,从孤儿院收养的,养了应该有七八年了。”
一个女孩坨红了脸颊,“管他是不是收养的呢,主要是长得真帅,下次见到了一定要冲上去问电话。”
那人越过两个女孩,用一种可悲的眼神瞥了她们一眼,“省省吧,他可是技校里有名的混子头头,连管校长都管不住他,你们俩这是上赶的给他当压寨夫人啊。”
两个女孩挽着手,追上他要去打。
行政楼在在教学楼后面,围绕在重重树荫背后,与前面拥挤繁复的教学楼不同,行政楼装修现代,一进大厅就能感受到格外不同的空旷,一路皆是浅灰色的瓷砖,看起来高端又上档次。
非行政级别的人员都不配备电梯卡,所以管旭径直走到最里侧的楼梯间,每次来行政楼,来那个办公室,都是莫大的讽刺。
巧的是,他刚上楼,楼上就下来一个穿衬衫系领带的地中海,他认得那个地中海,是桐乡技校的一个老师,三十好几的年纪,每天大部分时间不是用来研究学术,而是费在衣着服饰上。
他曾想,如果他不是把钱都花在置办每日一换的衬衫西裤上,他的头发起码还能多长几年。
地中海一看到他就是一副谄媚的笑容,“小旭来啦,找你爸……找管校长啊。”
地中海被管旭揍过一顿,就是因为他奉承管校长时说了句管旭是校长的亲儿子,管旭当下只是单手插袋,出了校门一转头就和几个混混把人捆起来狠狠揍了一顿,还专门只往脸上招呼。
嘴巴痛了就不会讲出难听的话了。
这是管旭留下的原话。
今天如果换成任何一个人再见到管旭都会隐隐觉得牙痛,可阿谀奉承惯了的地中海自己为能靠搞好和行政楼教授们的关系就能晋升的蠢货恨不得感谢天地让他遇到了校长养子这么个解除误会的好机会。
“小旭啊,我刚从你……我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管校长刚刚还和我提到你,说你最近长进了。我就说嘛,男孩子成熟晚,能年纪再长长,肯定会懂事,亲子关系自然就近了。”
管旭绕过他上楼,乌黑的瞳仁狠狠剜了他一眼,“是吗?到底是管校长说我长进了,还是你胡老师说我长进了?”
地中海摸了摸光滑的头顶,“一个意思,一个意思,都是盼着你好。”
管旭轻哼一声,踱步上楼,那副两面三刀的嘴脸看的他反胃。
地中海不死心,冲着楼上喊,“小旭,你慢点儿,你腿小时候摔骨折过……”
小时候?15岁已经不小了。
但从管旭的背影看和沈星宁极为相似,不紧不慢的步伐,短靴触地时还会无意识的在地上蹭蹭,双手插在上衣口袋,一步一步走得比常人慢。
他在想,在思考,在兴奋,也在期冀,口袋里被温热掌心汗湿的U盘能为他带来怎样的生活。
走廊空旷而静谧,整齐光滑的地砖一直延续到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门口。
他第一次觉得,走这条路松快且怡然,那张干净清澈的脸庞笑意宴宴。
年轻人常犯的错误之一,轻敌且自视甚高。
校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管旭直接推门而入,顺手把门反锁,老旧的锁扣发出咔嚓的声响。
和许多年过半百且身居高位的人相同,管成薪端坐在办公桌后,胖成圆球的腹部硬生生把椅子和桌子之间隔开老远,他不得不俯身低头去桌面摊开的文件。
办公室里的摆设都是上好的红木,边角处的雕花刻字也是精致流畅,办公桌正对的墙上挂着一副字,“厚德载物”。
手里握着一支刚从玉制笔筒抽出的光滑黑亮的钢笔,看到管旭进来,他没有丝毫惊讶,反而悠闲地转出笔帽,潇洒地在文件末尾添上自己的签名。
管成薪反手把文件合上,钢笔随意丢在桌面,气定神闲地望着站在门边的男孩,乌黑光亮的头发,白皙纯净的脸,以及符合他这个年纪的直愣冲动。
管旭恨透了这个眼神,像是一只羔羊被饿狼盯着的感觉。
尤记得第一次为这个眼神反抗的时候,他摔断了腿,两条。
“小旭来啦。”说着管成薪招招手,态度轻蔑得仿佛招呼一条狗,“来,坐。”
但管成薪一直伪装得很好,伪装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温和慈父,而管旭则是叛逆颓废。
这个刻板形象终于要变一变了,他难掩激动,甚至在靠近办公桌把口袋里的东西丢向那个人的时候,东西差点掉到地上。
他在笑,是连他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明灿灿的笑容,“管成薪,这时候还装父慈子孝,有意思吗?”
管成薪靠近扶手椅里,依旧老成淡然地盯着亭亭而立的少年,似乎是在出言安抚他,“坐,坐下说。”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早点打包好包袱等着吃牢饭吧。”
管成薪粗壮如萝卜的手指捏起U盘,动作儒雅,憨笑两声,下巴和脸颊凸出的赘肉抖了抖,“年轻人啊,就是容易冲动。”
“不打开看看吗?”管旭走到角落的沙发上坐下,手肘撑着膝盖,“其实也不急,总归会知道的,自己私挪公款,贪污受贿,怎么会不知道呢?”
管成薪面上一如既往的和蔼亲切,甚至动手泡了杯茶放到办公桌对面的位置,皮鞋在地面摩擦发出规律的踢踏声,宛如舞台中央自信满满的舞者,而管旭仅仅是这场舞台剧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
年轻气盛四个字放在管旭身上正合适。
绕了个圈回到办公桌后,一屁股坐下,椅子不堪重负的发出刺耳的响动。
管成薪整个人馅在柔软的扶手椅里,对着沙发上的管旭招招手,“小旭,这么久没见,坐近点,让我好好看看你。”
如何挑起管旭身上那根叛逆的神经线,管成薪把握的很好,只消一两句模棱两可的话,莽撞的少年就再也坐不住了。
这句好像寻常父子间稀疏平常的对话听在管旭耳朵里像是一种猥琐至极的暗示,撑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抖。
如他所料,管旭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办公桌前,俊俏的脸上是毫不收敛的凌人的戾气和锋芒,一把抓起U盘插进电脑主机,他站在办公桌的侧面,与管成薪刚好成90度的直角,他撇了眼管成薪油腻肥厚的脸,不知道什么光线反射,蜡黄的皮肤上有很浅很淡的波纹。
管旭直接把电脑屏幕转向自己,还没来得及打开U盘,须臾间,他看着屏幕上早就播放的视频,险些跌坐在地。
整个过程中,管成薪始终袖手旁观,他缓缓站起来,发福的身躯和逐渐钙化的骨骼需要耗费一些气力,眸色清冷地俯身看着管旭,然后抡圆胳膊给了他一巴掌。
和管旭不同,管成薪动手不喜欢往脸上招呼,太显眼,太过暴露。按照他的原话,如果仅有一次两次的话,对外人解释起来并不费劲,也不容易惹人怀疑。
直到管旭稍显艰难地站稳,左边脸颊瞬间肿起,牙龈也隐隐的涨痛,他才转身重新坐回那张皮质转椅上,姿态倨傲,淡淡道,“你14岁那年我就教过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聪明的,一种愚蠢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至少能介于这两者之间,想不到却仍旧愚蠢的无可救药。你的那些小把戏,沾沾自喜以为收集一些细枝末节的碎片就能当成证据?少看些误人子弟的无聊电视剧吧。”
管旭直起腰,用尽全身力气举起一把客座的扶手椅,狠狠砸向旁边的一张玻璃茶几,同时将桌面边缘那杯新泡的还冒着热气的茶碗一同扫落。
他卫衣的袖口碰到茶杯,还在滴水。
膝盖弯处传来一阵锥心之痛,管成薪踢的那一脚用力不大,但使了几分巧劲儿,专往他断骨增生没有长好的地方踢。
15岁那年从楼梯上摔下去,摔断了两条腿,管成薪没送他去医院,只请了家庭医生打了石膏夹板,断骨是自然愈合的。也就是那年起,他再也不能跑,不能跳,拖着迟缓的步伐勉强走路。
管旭匍匐在地上,明明是背对着屏幕,却仿佛能看见屏幕里眉目青涩,被反绑的双手和无声控诉的瞳孔。
办公司里一片死寂,唯独一声声节奏均匀的皮带抽在皮肉上的清脆的曲调,没有叫喊,没有一切多余的杂乱的声响,像一曲激昂的悲歌,深深纠缠刻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