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财看得分明,小姐是府里最能欣赏这些鲜花的人。
花园是老爷特意安排在小姐房边的,她住在一间不大的耳房里。一推开窗,就能看见园内嶙峋的假山,叮咚流淌的清泉,攀附在白墙上的木香花,湿软的黑泥被茸茸的青苔覆盖。
当陈有财一如既往地倚靠于圆月门边时,他的爹,那位以不近人情著称的老管家疾步走近前来,古板的黑脸颊前所未有的阴沉。他冲着出神的陈有财挥了一下袖子,正好抽中他。
他慌张地回过身,对着他的父亲诚惶诚恐地躬下腰来,伸手作揖,并把头压低在抱起的双臂下。他爹的面部肌肉僵硬得像是生铁。
他爹也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其中因果,生气地扭开脸,甩甩袖子就让陈有财赶紧离开了。但在陈有财匆忙跑开后,他却突然转过头。
望着儿子的背影,他的严厉中多了一些莫名的复杂。他在陈有财的背后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沧桑又生硬,幽幽地传了过来:
“你大了,可该懂些规矩了。”
陈有财的脚步一时间有些迟钝。
这话明显就是对他说的,但是他还是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冲出几层花园,小径边宽大的芭蕉叶汇成浓绿的洪流,他越跑越快,跑得像风一样,直到把他爹与那片仿佛藏着一团殷红的小园圃扔在后面。
“你爹…入殓了吗。”她略带愧疚地提道,声音微弱。
“还没,”陈有财如实禀报,即便死去的是他的生父,在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也很平静,“棺材停在灵堂,已经三天了。”
“你今年多大?”
陈有财朝紧闭的殿门拱手,深深地低下头去:“我今年二十有五,比您痴长几岁。”
他只是照实回答,可说到这儿的时候,年青而稳健的脸上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异样…二十五岁,其实已经是能娶亲的年纪了。
“你爹对穆家有恩,我原该处置好你爹的丧事再出嫁的。”
“小姐出嫁是大事,万万耽误不得,今天既是小姐的吉日,无论如何不能让家父的丧事冲撞了小姐的喜庆。待小姐和齐国公府的七公子完婚,我马上就让家父入土为安。”
“如此虽好,可我心里终究愧对令尊,爹爹死后,穆王府内外大小事务全是你爹一人在操劳。我怎么能…怎么能叫你爹的尸首留在地上等了三天,还没能下葬啊。”穆王府的小姐嗓音艰难,好像被某种痛楚哽住了喉咙。
“家父再劳苦功高,也是老爷的仆人,为您的喜事让步理所应当。”
“咳。”话音未落,她便又是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
陈有财垂下眼帘,感到心里的痛楚比这声叹息里蕴藏的还要多一万倍。他真切地感觉到他是无能的,因为他竟无法使他的主子展颜一笑,哪怕一次也是那般困难;他又是低贱的,陈有财这个名字生来就被刻在府里的卖身契上,注定永生永世。
今天是她最重要的日子,得让她高高兴兴地离开王府,走进未来夫婿的家才是啊。陈有财的内心被痛苦反复揪扯,他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哭出来。
他咬牙扯动嘴角,把酸楚的泪水咽回肚里。
“哈哈,”他的眼眶分明微微发红,却故意上扬嘴角,露出那种少年特有的、天真无邪的愉快笑容,“小姐我想起来了,我遇到过齐国公的七公子。那次上元灯会,我去刘老叔那里买猪肉。两边的楼阁殿宇挂满了流光溢彩的油纸盏,街上游人如织,处处灯火阑珊,我正要跟老叔付钱时,刚好碰见了一位华冠丽服的潇洒俊彦迎面而来,他骑着高丽产的高头大马,那马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蹄子踏在青石路面上。”
“你是说,他就是我要嫁的夫君吗?”她清澈的嗓音里那股哀伤淡了几分,但仍是挥之不去。
“嗯,小姐,您嫁过去以后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幸福,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幸福。据说齐国公的七公子自幼饱读诗书,才貌双绝,父亲是守卫边境的大将。我见他的时候,心想天下竟有这般貌比潘安的美男子,试问哪家的姑娘敢不爱他。”
“如此一来,也好罢,只是爱不爱的,并不好说,起码我今后,有了个好些的归宿,也算是爹爹给我的福分。”她静静地端坐在光线昏暗的银安殿内,叹息一声说道。
银安殿的楠木室柱支撑着高高的房顶,纵横交错的房梁投出的阴影下,是一袭深红的艳丽嫁衣。她的如瀑长发绾作乌黑的发髻,戴着一顶金光灿烂的的凤冠,顶端是栩栩如生的凤凰,绣金丝孔雀的段红长裙如红色河流流淌,在感觉分外狭小的阴冷空间里怒放,长及拖地的丝绸裙摆轻轻地覆于泛着冰冷光泽的青砖地上。
她把手里的却扇慢慢移至唇边,遮住半边脸颊,裸露的少许肌肤洁白又细腻。她不愿再言语,也不再作出任何动作。
幽静的大殿悄然无声,纹路优美的紫檀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或许是陈有财的心理作用,他忽然觉得他的主子说出的这两句话里有某种对未来生活的期望。他撒的谎让心如死灰的小姐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虽然仅仅是一星半点的火星,但以后想必会越来越旺盛的,直到那具莲花般洁白无瑕的躯体出现寻常人那样的喜怒哀乐。
而这,是陈有财最希望她得到的啊,希望她能像寻常人一样畅快大笑,希望她能少些忧愁和苦闷…他和她之间虽然仅隔着几步远,他又是那么地想趁她还在,再多看她一眼,然而即便转过头去,也只会在那座宏伟的大殿下感到如山岳的压抑。
仿佛隔着的不是一尺石地,而是鸿沟,是天堑。
耳畔渐渐归于寂静。
穆王府的小姐是惜字如金的性情,陈有财深知这一点,因而也便缄口。絮语般的风声不时地吹过面颊,他怅然若失,心头无端地缺了一角。青石地上摆放的盆栽微微抖动,冷风灌进他的袖口,时间在这种难以打破的沉默中缓慢地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听见呜呜风声中掺杂进了些许古怪的响动,明明存在却又微弱到使他迷惑不已。
远处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断密集鼓噪。陈有财朝那边望了望,有种不祥的预感生发心中。
这声音突兀地响自静谧的大地,渐渐地起来,渐渐有万马奔腾、地动山摇之势,如同雷霆从天边滚滚而来。他猛然惊醒,警觉地站起身来,剑鞘瞬间从手里滑脱。
马蹄声紧促、沉重,声势浩大,根本不像来接亲的队伍。
透过层层敞开的大门,他望见天边的樱花树间隐隐绰绰地跑来了几匹枣红的烈马,戴着铁笼头的马扬着蹄子,背上是从未见过的人。他们披着黄甲片组装的盔甲,青面獠牙,眼神凶煞,手里挥舞着月牙形的弯刀。
他望着那些人,嘴唇微张,什么也喊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把手伸向殿门,像要阻拦什么似的,更像是想保护什么的冲动。
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仆,从未习过武。
那只停栖樱花树上的百灵惊慌失措地飞走,黑色洪涛般的骑兵踏碎了地上的花瓣,势不可挡地冲向敞开的朱红大门,淹没了樱花树林。
…………
他没能等到小姐成亲,他的幸福与穆王遗女的幸福不过成了一次争斗,一次失败袭击,史书上一段话的牺牲品。
宋靖康元年,金军大规模地集结,筹谋进攻大宋,在赶赴汴京城下时,他们一把火烧毁了一位没落王公的府邸。这位大宋王公唯一的遗女和府上最后的家仆死于金兵的快刀下,正史从未记载,他们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