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声儿望过去,只瞧见了许崇吟坐在木椅上,状似无意地摇着折扇。
凉国公瞧见了许崇吟,心里一时间更是五味杂陈起来,一甩袖,寻了个座坐下。“你我非亲非故,也敢唤我一声外祖父?”说罢瞧见手边恰好还有一盏茶碗,顺手操起来,又是一把摔。
这下这个更不得了,许伯眉头一皱,眼眶就红了:“岳父,骂人就骂人,您摔这些做什么?”
凉国公一听,更觉得气人了,光是瞧见这女婿一副酸腐的模样便觉得恶心。屁股还未坐热,又蓦地惊起,径直走到了左侧的一个檀木架子处,眼睛敲得见的东西,通通拿起来砸。
“如今倒是心疼得紧?我偏得全数砸了!什么破烂古董,什么文人字画。老夫看着碍眼了,想砸便砸!好一个酸腐的文官,阿乔在你家终究是受了委屈,这数十年来,你待她,还不如待这些玩物上心!”
“外祖父这话,”许崇吟忽然道,只见他收了折扇,身后的小厮推着他代步用的木椅朝堂内近了来,“未免说得太不中肯。”
许伯心知岳父大人正值气头上,自己方才又说了那样的一番话,这才惹怒了他,要砸了全部的家当。他如今心里只念着那些宝贝,也不争对错了,连忙推攘着许崇吟,朝门外赶。
那头凉国公砸得越发起劲,许伯心头一哆嗦,见那推木椅的小厮因没得到许崇吟的吩咐,脚底不敢有丝毫动作,一个情急,大喝一声:“孽子,快走!”
许崇吟愣了半晌,脸色蓦地沉下来。
凉国公倒像是被这声孽子给安慰不少,满堂里难得静了片刻。只许伯一人战战兢兢,生怕又惹恼了岳父,折了古玩字画,大气一声不敢喘。许崇吟倒也不发一语,只半撑着小厮,艰难起身。他径直朝凉国公走去,行路虽不大稳当,倒也沉静,颇有章法。
“外祖父自有气的道理,可晚辈还需提醒一声,”
凉国公自觉受了冲撞,不予搭理。许崇吟也不觉有他,“许宅里可不止有我才是旁人。”
纵是外人也晓得,许崇吟这话里所说的旁人,便是江小娘。凉国公起先确然怔了一怔,随后嗤笑一声:“挑拨里宅关系。好啊,许拙,这便是你养的好儿郎。”
许崇吟不由得讥讽道:“便只许外祖父含沙射影,却不许他人旁敲侧击了?”
一话堵住凉国公的话柄,使得他越发恼羞成怒了:“江熙月是良家女,岂可同你混为一谈?”转头便诘问许伯:“你可别忘了,当年那个娼妓是怎么死的!”
此话一出,房里蓦地又静了下来。外头起了大风,只剩窗纸鼓鼓作响,便如惊雷一般。凉国公一介武夫,自是不晓得言语避讳,见众人皆不发一语,才知晓自己说错了话。他深吸一口气,佯装镇定坐下,然后轻咳两声道:
“我偏不信二十多年了,你就未曾听到过一点风声么?”
底气远不足方才那几句了,可他自恃尊贵,万容不得自己当众犯错的。于是斜睨一眼,又继续道:“娼妓之子,纵使读了圣贤书,也是天生的贱骨头。有其母必有其子,他同他亲娘一副德行,尝过甜头便一发而不可收。你可别,别好了伤疤忘了痛!”
许崇吟脚底越发有些不稳当了。他不知晓,当真一点也不知晓。他要长氏的命不过是嫉恨罢了,嫉妒许良彦有娘疼爱,恨长氏对他百般刁难。
可他当真从不知晓,他娘亲,不是病死的?
可他喜怒从不形于色,纵使听得这般消息,他也只清清淡淡回了句:“江小娘十年无出,谁知不会忌恨大娘娘呢。至于……晚辈愚钝,并不知晓那娼妓是如何死的,想是外祖父,太过高看娼妓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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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崇吟回到房中,打发了下人,只留下了豆蔻。他身子骨弱,一回房中便是半靠在软榻上,而手里则紧紧攥着一根生了锈的铁簪。
这铁簪随意一处路边摊都可买到,而于许崇吟而言却是人间至宝。
铁簪的底部,隐隐约约刻着两个字——莞儿。
莞儿,李莞儿,一个不敢拿出手,只能揶在暗处的娼妓,也是凉国公口中那个不要脸的勾栏女子。
许崇吟的生母。
李莞儿早在他还没到记事的年纪便已经不在了。府宅里的人说,她是患蜱疫病死的。他对于母亲,其实毫无印象,更别说感情,与其说他恨自己没有一个疼他的亲娘,倒不如说是恨老天给了他一个太不体面的出身。多年无论行至何处,总有长舌的人在背后胡乱指点,指桑骂槐。
可无论外人如何说,至少许伯待他向来是宽厚的。许是心有愧疚,亦或是真似外人所说,李莞儿是伯爵大人一生最爱的女人。他也曾疑心过,李莞儿许不是病死的,可伯爵也如是说,他便也就信了。
忽然胸腔一阵痒,许崇吟没忍住地咳嗽起来。他自许伯那处回来,忽然起了风,于是受了凉。趴在一旁的豆蔻立起身子,正待去寻他的手帕,却被许崇吟一把扯着袖子拉了回来。
“你来府上十年有余了。”许崇吟半撑着自己不大稳便的身子,道,“你可曾埋怨过我?”
豆蔻闻言,连忙道:“怎会?”
许崇吟:“你便不愿过寻常姑娘的日子么?”
“丫头的这条命都是主人的。”她睁着一双敞亮的眼,眼眸里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许崇吟望着微微有些出了神,随后浅笑着替豆蔻抚了抚发髫。他从前没想过要豆蔻做什么的,当初只是见她可怜才收养罢了。可她实在太有天赋,那便要她来做自己的双腿。
豆蔻嬉笑一声,忽然伸手攀住了眼前这男人的脖子。
“天气转凉了,主人要多穿些。”说着又紧了紧,将自己的小身板同许崇吟贴得更近了些,过后还轻声细语问了句:“还冷么?”
许崇吟并不答话。他沉默着捂住攀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双小手,然后轻轻地将它们绕过头顶,放回了身前。他知道这些年,豆蔻对他极为依赖,他又何尝不喜欢这个机灵可爱的丫头呢。可是老天对他太过不公了些,他闭上眼,忽然又想起儿时因出身低贱而被街坊四邻肆言詈辱。若不是那群自恃清高尊贵的富家公子,他的身子又何至于……
想罢,许崇吟眉间不由得紧了紧。豆蔻见状,忙伸手去抚向那眉间。忽然,许崇吟猛的抓住那只小手,豆蔻没有防备,抬眼却发觉许崇吟这张苍白无力的脸与她靠得极近。豆蔻心间更是一颤,却听得他低沉的嗓音:
“你说的当真么?”
豆蔻不知所以,回道:“我所说的话都是发自肺……”而话被许崇吟焦急地打断:“你说你这条命,也是我的,当真么?”
眼前人的眼色凌厉,而脸色苍白,叫人不由得生出一种畏惧感。许崇吟松了松手,另一手抬起豆蔻的下颚。
“你长得很不错。”
豆蔻只觉主人在夸扬,心下一阵欣喜。许崇吟揽住她腰肢,将她拉近。豆蔻浑身失了力气,她欢喜主人,自然也欢喜同他靠得如此近。许崇吟仰首,正对上豆蔻的脖颈,他冷不防在那白嫩细瘦的脖颈上吻了一下。
豆蔻虽还小,却也已经情窦初开,便只在这一瞬,从前的依赖变了味,异样的情愫涌上心头。许崇吟的吐息依然游走在她的颈侧。豆蔻的双手一时间不知如何摆放,寻了一处可搭手的,是许崇吟的肩膀。往后,豆蔻越发觉得难受起来,她正待推开眼前人,却听他轻声细语地说了句:
“许良彦定会喜欢你的。”
犹如晴天霹雳。
许良彦?豆蔻一愣。
此话说罢,许崇吟也从她的脖颈离开,他收起抬着豆蔻下颚的手,捻了桌上一盏茶,饮了几口。
豆蔻愣在原地,自是不明所以。而许崇吟的嗓音清冷:“你去好生拾掇,我明日便将你引荐给张婆婆。”说得极为干脆,仿佛不需细想。
她一时间有些慌乱:“我,我做错什么了么?”这是要赶我走么?
许崇吟只轻笑了一声:“丫头,你没有犯错。”
“那是……不需要我了么?”
许崇吟:“不,丫头,是我太需要你了。”顿了顿,“这件事,只有你可以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