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三、四月间,时令已过了春分,气温竟骤然冷了下来。从新西伯利亚入境的一股强寒流翻过高山、越过沙漠、穿过茫茫草原座座城市,当到达江北平原时气力已削弱了许多,已不似刚入境时那般凶猛凛冽,然而对于正处初春的平原人民来讲,这风依然感觉是那么刺骨。人的脸部被风吹的毫无感觉,只是一种木然的冰冷。刚刚脱下棉衣不久的人们又重新将这厚厚的盛装穿上。尽管都知道这次大风降温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但还是有几条小水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树木也被风无情的肆虐着,东倒西歪。
天空卷起了层层黑云,狂妄的翻滚着,那温暖的太阳早已萎缩在这寒云的背后,再不敢露出她那可爱的笑脸,天地似乎被灰暗统治着,雾蒙蒙一片。
路上的行人更少了,也只有几位正匆匆地往回赶,大家都以为入春后的第一场风雨就要来了,或许还会有震耳的雷鸣呢!
然而雨终究没有落下来,却翩翩飘落起洁白晶莹的雪花,零零落落,缓缓的不知从何处降落在人间,降落在大运河畔的这个小镇上。人们纷纷仰头侧目,面带喜色。雪,终归是惹人喜爱的,也似乎给人以一种好的兆头。她轻柔的飘洒在身上,抚摸着脸庞,有一丝清凉却又夹杂着些许温暖的感觉,很是舒适,而不似雨水那般潮湿阴冷。
已经过了中午,雪依然还在下,而且似乎是越来越大了,树梢头屋檐顶麦苗上已经可以看到薄薄的一层白花了。
午饭过后,钱峰便说出去转转透透气,在家窝了半天浑身不舒服。
父亲钱玉中挖了锅烟,看了看他,“村里不是通知说下午大队部开会商量分宅基地的事吗,没事在家歇着,瞎跑什么!”
“在家闷得慌,不是下午三点才开始吗?我不走远,不耽误事。”钱峰笑了笑,“再说我还没结婚没孩子也没我什么事。”
钱玉中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没吱声。
母亲刘桂荣接过话头,“你自己还好意思说没结婚!当初咱家穷,耽误了你上学也耽误了你和秀芳,可现在人秀芳孩子都快两岁了,你还想什么头绪?这几年家里条件好了,提亲的也不少,你说你抽哪门子风,怎么就不见面呢?你再这样我跟你爹可折腾不起了!”
钱峰棱角分明的脸不由一红,“娘,我现在对秀芳一点想法也没有,在外你可不能乱说话,要让人听到了对秀芳影响不好,我现在就拿她当亲妹妹……”
“对,我给哥作证!”一旁的妹妹钱卉笑嘻嘻的接口。
“两个不省心的东西!”刘桂荣气的瞪了下钱卉,“还不去上学!”
钱卉吐了吐舌头,两根麻花辫一甩,“马上走马上走!您老人家可千万别动怒,动怒伤身……”
“滚!”刘桂荣不由气笑了。
“还不走,等挨训呢?”钱卉走过钱峰身边碰了下。
钱峰忙不迭的跟她身后朝外走。
“小峰,你给我回来!”刘桂荣在身后喊,“你三姨给你介绍了一个姑娘条件不错,明天下午见面,我可是答应过了!”
“我不见……”钱峰头也不敢回,忙走出了院门。
“这孩子,怎么就听不进去呢,”刘桂荣看着离去的背影嘟囔着。又转头看看老伴,“你说你这个当爹的也不说说,这都多大了,还……”
“行了,别逼他了!”钱玉中磕了瞌烟袋,“咱这家亏欠他太多了,所有事从来都是家里安排的,他自己的事就按他自己的意思来吧!”
“你这是当爹的说的话吗?我不就是看他苦趁现在家里好点了寻思给他抓紧找个对象成家了了心事吗?怎么听你说的好像我这个当娘的害他似的!”
钱玉中低垂着头,闷声又挖了一锅烟点燃,猛抽了一口,呛的连咳了几声。
刘桂荣瞪了瞪他,“一天到晚就知道抽抽抽!早晚咳死你!”
钱玉中知道老伴心中的烦躁,没搭理,过了一会才看着收拾碗筷的老伴说,“峰儿这孩子心里有事,放不下,还是那句话,别逼他,由他去吧!唉……”
刘桂荣一听心一紧,手顿时停了下来,“你说他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秀芳,他俩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下学,用先生的话说也算是青梅竹马吧,可谁让咱家穷,负担重,人家秀芳也不能一直等下去啊!可现在人秀芳孩子都有了,你说他万一跟秀芳再出点什么事,咱这两家以后还怎么相处啊……”
“别胡扯,峰儿不是没有分寸的人!”钱玉中吐出一口烟雾,“我自己儿子我知道,从秀芳出嫁那天他就死了心思!你忘了秀芳嫁人时没让家里人抱轿,专门让峰儿抱的轿,从那天起他就是她哥,拿她当妹妹了。秀芳也是拿他当哥!别老拿秀芳说事,扎孩子心!”
“我这不也是急的吗!眼看着都二十六七了,再不成个家,不让人说闲话吗……”
“谁愿意嚼舌根谁嚼去,缘分的事不是强求来的。”钱玉中连抽几口烟又沉思道:“不过看着峰儿倒像一直有心事似的,仔细一想,好像从秀芳结婚后就不愿意多说话了整个人也变了……”
“你看,我就说嘛,你还跟我犟!”
“不是,绝对不是因为秀芳,你没见他看秀芳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没有那种、那种意思了……”
“呵,看不出来你这大半辈子了倒学会看相了。”刘桂荣挖苦道。
“没功夫跟你瞎扯,反正信不信由你!不过你给我听好了,峰儿的婚事你让他自己拿主意,别跟着掺和!听到没有!”
“知道了!”刘桂荣没好气回道,“说的我好像后娘似的!我自己儿子我能不关心吗?还有错了?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啊,咱现在不比以前了,老大考上大学过两年出来就是干部,大丫也不用咱接济了,小卉成绩也好,峰儿虽说没上成学,但现在在建筑站工地也不少挣钱!虽说年龄不小了,但可没有人说咱穷娶不起媳妇了……”
“想通了就好!何况这几年不都提倡晚婚吗?别瞎操心了!现在可是自由恋爱!”钱玉中说着磕了瞌烟锅,别起烟杆朝外走。
“你又上哪去?他三姨那边怎么说?”刘桂荣问。
“我去上他二舅家说会话,回头一块去大队。他三姨那边你给回了吧,别瞎耽误功夫,省得见面让人下不来台,你那小子你自己不知道?”
“知道了,都不是省心的主!”刘桂荣嘟囔着进屋刷碗筷。
出了家门,钱峰要朝南走上堰,钱卉却拉他胳膊超北走。
“我上堰看看透透气,你拉我干什么?有事?在学校受欺负了?”钱峰疑惑。
“我是那么容易被欺负吗?”钱卉又是一甩辫子,“再说进哥也在学校,谁敢欺负我!”
钱峰转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她通红的鼻子,慢悠悠跟着走,也不说话。
钱卉却憋不住了,终于开口,“二哥,问你个事,你得好好回答我,不许骗我!”
钱峰一愣,“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钱卉没接话茬,“为什么不相亲?”
钱峰更加疑惑:“小卉,今天怎么了你?”
“回答我,你是不是还在等她?”钱卉停下脚步,转身直视着哥哥。
钱峰脸竟然红了红:“刚才你不也跟娘说了吗?我对秀芳真的没念头了,就是当妹妹,跟你一样……”
“我不是说秀芳姐,我是说那个……那个北京的女知青……”钱卉低下头,踢着脚下的雪。
钱峰的心猛然一颤,不由双手抓住妹妹肩膀,“你,你听谁说的?你怎么会知道……”
“你轻点,疼!”钱卉挣脱哥哥双手,“没人告诉我,我猜的!”
“不可能,不可能……”钱峰竟有些失神。
“二哥,我说了你别怪我……”钱卉咬了咬唇,“她回北京和你告别那晚,我,我正好遇到了,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的……”
“你听到什么了?”钱峰有些慌乱。
“我就听到她跟你说她要回北京了,还说她骗了你,对不起你,让你不要等她,她不会回来了……”钱卉偷偷瞟了哥哥一眼,看他失神的模样有些心疼,“哥,你没事吧?”
“噢……没事……没事”钱峰回过神,看着妹妹,“你还听到什么?”
“就听到这些,我又不喜欢偷听人说话……”钱卉抿了抿嘴,“哥,你们当时是不是谈恋爱了,怎么都没人知道?你现在一直不相亲是不是在等她?”
钱峰没回答,一把攥住妹妹的手,“小卉,这事你没给别人说吧?你答应我,这件事你以后谁都不要说,别跟任何人提起!答应我好吗?”
看着哥哥急切的目光,钱卉点了点头,“放心吧哥,我谁都没说,以后也不说!可我一直就奇怪,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一直等下去……”
“小卉,这件事不好说,你也别问,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想提……”
“那你是受伤了?”钱卉小心翼翼地问。
“小孩子懂什么?抓紧上学去,别迟到了!”钱峰赶忙岔过话题,“好好学习,不许谈恋爱啊,你可答应过我以后要考大学的!”
“知道啦,別朝我身上绕!”钱卉瞪了他一眼,“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你得听我一句,凡事要想开,要向前看,她既然跟你说了她不会回来,让你不要等她,现在都两三年了,看来她是下定决心了,你别这样苦等下去了……”
“我心里有数,别瞎趁热闹,快上学去……”钱峰又催她。
钱卉见他不愿正面回答,也不再勉强,招了招手,转身朝北走去,学校其实很近,穿过村子过路就到了。
而钱峰看着妹妹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这丫头竟然开始给自己上课了!讪笑了一下,也转身朝南走去,顺着师范学校的围墙走,要不了一百米便来到了堰上。
堰南便是大运河。大运河水缓缓地向西流淌,当然也只是在这个位置,说来奇怪,不知什么缘故,原本南北流淌的大运河在这个地方突然转了个弯,变成了东西走向。河水平静的流淌着,不时有几吊船无力的行驶过,划出深深的波皱。雪花悄无声息的飘落在水面,即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是她们的归宿:含着洁净的笑带着美丽高傲的灵魂坦然走向消融,也正如人一般,无声息的融入广阔的天地……
钱峰思索着掏出一只烟,吐出一口烟雾,似是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身,俯瞰着堰下的村庄。这就是中河村,紧紧的偎贴在堰北,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全村,不、甚至可以看到大半个县城!
这就是中河县县城所在地中河公社,名字的由来自然是因为地处大运河中段中运河,故此得名。
村西头紧隔一道围墙便是中河师范学校,历史悠久,三十年代便建校,也出了不少名人。与中河师范学校相邻的便是中河县老党校所在地,现在已经划做了检察院和法院的家属院。再朝北看,村中央有个二三十亩的荒水塘,将中河村分成了南北两块。整个村大约三四百户人家,几乎都是草房瓦房,只有少数几家新盖的平房,甚是醒目。
再朝北望去,与村子隔了一条水沟和沙石路便是中河中学和中河师范附属小学了。两个学校间有一个共用的操场,也是中河县体委所在地。
而再朝北就是则是县城的主干道,以中河中学朝西路两边分散的林立着镇政府、供销社,公安局、法院,影剧院,县革委会,县医院、武装部,百货公司,副食品公司,人民商场,人民剧场……这是整个县城的行政中心商业中心,也只是一条街而已,再朝西隔了一条货运铁路线便是运输公司,酒厂化肥厂,物资公司,港务局肉联厂等,那是中河县的工业区。
钱峰漫无目的的四处张望着。一切还都是县城刚建时的规模,这些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几乎没有几栋楼房。最高的也只是中河大桥北解放路上的新华书店的四层小楼,对面是三层的百货大楼,其两个角落都是两层的人民商场和五交化商场,再有就是县医院中医院影剧院和人民剧场的几栋小楼,这几乎就是整个县城的楼房了。对于当地的经济和人民生活水平可想而知,县城况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乡镇呢?
钱峰又朝西看了看去年刚通车不久的运河大桥,在河水映衬下显得很雄伟,桥上,并没有太多人,只是有几个青年男女在那里赏雪景说情话……
钱峰无神地四处张望着,本来是想着上堰来静静心,没想到妹妹的一番话搞得他内心更加纷乱!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再提起,自己的心也会慢慢归复往昔沉淀下来,可谁知道自己的妹妹竟然发现这个秘密!
他不是怪妹妹又提起这刺痛他心的往事,他只是怪自己没用!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早已将那段记忆封存,然而只有他自己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并没有忘却,每次夜里梦到她,醒来总是眼角湿润……
她真的如她所说,我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知道,他和她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他也知道自己与她的距离如同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一遍又一遍的劝说自己,忘了吧,她根本不属于你,不属于这个小县城!
尽管知道不会有结局,然而他潜意识里却依然抱有一丝幻想,幻想某一天她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正如他们最初相识的那个梦一般……
望着堰下的那片小竹林,钱峰又飞回刻骨铭心那天。
那天是秀芳出嫁的日子。尽管心中有多不甘多不情愿,但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他不怪秀芳,只是希望她找个好人家能够给她幸福。那天他强忍着内心的伤痛,脸上堆满伪装的笑容在秀芳家忙里忙外。那天秀芳一身红装,面容娇羞,村里人都说很俊很美……然而他不敢看,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多一分伤痛。那天他本不想来,但秀芳要他来,说希望他能像哥哥一样送她,他明白秀芳的心思,从此两人只是兄妹了!他不忍心拒绝秀芳,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临上轿,秀芳突然喊他,说让他给她抱上轿。这在当地是只有娘家兄弟才能做的事,钱峰有些迟疑,但看到秀芳家人都点头,只有答应了。他无神地抱起秀芳,秀芳紧紧的搂着他脖子,此刻,他多么希望她是他的新娘啊!抱上轿时戴着红盖头的秀芳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句:哥,你要好好的,找个心疼你的人……
钱峰含含糊糊答应着,整个心都碎了……
敲锣打鼓的送走了秀芳,钱峰没有在秀芳娘家坐酒席,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也没有回家,无神的来到供销社买了两瓶酒默默地来到大堰下,来到那片存留他和秀芳美好回忆的小竹林。
坐在地上,一口一口的喝,喝一口叹息一声,不知何时泪水无声落下,混合着酒水一起咽下……
“有时候难过了哭出来会好受些,别憋着……”
清脆而陌生的声音传入耳中,钱峰一转头便愣住了。他见过她,知道她是北京来的知青,来农场好几年了,去年在村里帮着指导种植水稻。只不过除了地里劳动的时候偶尔见过,平时连话都没有说过,“你,你怎么来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在他身边坐下,打开黄书包,拿出两瓶酒和一牛皮纸包花生米,打开酒,抓了把花生递给钱峰,“不介意一起喝两杯吧……”
钱峰忙接过花生,拿着酒瓶跟她碰了一下,“谢谢,对了你是叫苏、苏……”
“叫我小雅就行”,小雅抿了口酒,“我知道你叫钱峰,和秀芳好,我也算是秀芳朋友吧,真替你们惋惜……”
钱峰低垂下头,“我现在给不了她幸福,总不能一直这样耽误下去,只要她好好过日子就好……”
小雅转头看了看他,“想开就好,有些事真的不是我们能够左右了的,你不怪她就好,还算是个男人!来,陪我喝一个”,说着摇了摇手中的酒瓶,喝了一大口,却差点呛了出了。
“你没事吧,”钱峰看的出来她平时应该很少喝酒,赶忙伸手要给她拍后背,却又感到不合适,抬到半空又缩了回来。
见他这样,小雅脸更是红了红,赶忙摆手,“我没事,就是一口喝急了……我平时酒量大的很……”
钱峰不由笑了笑,听出了她的倔强,没有再说什么,捏了个花生放在嘴里慢慢嚼着。两人就这样默默的坐着,喝着,各自想着心事,不觉间钱峰一瓶酒已喝完,又开了第二瓶,小雅也喝了大半瓶,小脸绯红绯红的。
“看不出来酒量还行啊,”钱峰忍不住看着她笑了笑。
“看什么看,讽刺我是吗?”小雅瞪了他一眼,“对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秀芳都结婚了,我还有什么打算……”
“我是问你以后生活有什么打算吗?想哪去了你……”
“哦,这个还没有想太多,不过最近一直闹着说分地……”
“你自己以后的路该怎样走没有想过?一辈子就这样了?”小雅转头盯着他。“人总不能一点理想没有漫无目的的活着吧,听说你以前成绩不错,是因为家里才下来的,你总不能一辈子为家人活下去吧?”
钱峰真的是有些迟疑,“这个我还真没有想这么多,难道为家人不应该吗?”
“不是不应该,我是说你总得为自己考虑以后吧?怎么听不懂话呢!”小雅别转过头,喝了一口酒。
钱峰呆呆的看着她,不由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久才艰难开口,“你说的有道理,你看现在两个姐姐都出嫁,虽说条件不是太好,但总算有了归宿,大哥也结婚了,现在听说要恢复高考,正准备复习考试呢,以他的成绩应该问题不大……”
“哦,你哥是钱正刚吧,是不是当时推荐上大学被顶替了的,后来安排在生产队当计分员的?”小雅接口问。
“是,”钱峰点头,“我哥一直憋着呢,这一听说要恢复高考的风声,整天窝在家学习看书呢,我嫂子也支持……”
“咳……咳……”小雅咳了两声,钱峰这才意识自己又跑偏了,讪笑了下,“你说我哥要是考上大学,那回来不就是国家干部了吗,还有小卉,她还小,以后有大哥和我供她上大学肯定没问题,以后肯定会嫁给好人家……”
“所以说人家都有好出路了,你怎么办?”小雅可不想听他再绕下去了。
“这……是啊,我怎么办……”钱峰却像突然迷失了自己,喃喃自语,沉默着,思索着,表情越来越痛苦,猛然又喝了一大口酒。
小雅看着他,“我想秀芳之所以不等你,应该也是看不到希望,看不到你的未来,你为家庭付出没有过错,但你不能把自己一辈子砸进去,你应该多看看报纸,这两年外边变化很大,即使以后分了地又能怎样?你不能一辈子就指望那二亩地吧?”
钱峰痛苦的抱着头,“秀芳跟你这样说的?”
“没有,是我猜的,”小雅平静的看着他,“你想想,你们兄弟姊妹几个都要各自成家各自生活,到时候谁能顾得上你?”
“不……不会的,他们不会扔下我不管的……”钱峰抬起头。
“不会?那我问你,你大哥结婚了为什么不分家?”
“他,他是想一起帮这个家啊……”
“是吗?”小雅摇头,“我怎么觉得不是呢?听你说你哥整天窝在家里学习,也不出工,你嫂子是不是有工资,我听说她是在丝绸厂上班,她有没有朝家拿过钱?”
“这……都是一家人,计较这些干什么,再说我嫂子刚嫁过来不久,怎么能让人拿钱呢……”
“行了,我知道了,”小雅一笑,“不是我挑拨你们兄弟,反正我觉得你哥不分家可不是你想的为这个家,他是为自己!你信不信,等他真的考上大学分配工作,立刻会要求分家!”
“不可能……”
“那敢不敢打赌?”小雅似笑非笑。
钱峰却突然没了信心,闷声喝了一口酒。见状,小雅也不逼他,“我也希望我输,我也不是刻意要破坏你们兄弟俩感情,不过我说的话你真的要考虑考虑,得好好想想未来……”
钱峰内心有些纷乱,过了好一会才开口,“也许你说得对,我应该考虑下自己的出路,谢谢你,到底是大城市出来的,想法就是不一样。”
“你是在嘲讽我吗?”小雅一听,顿时两眼通红有些恼怒的瞪他。
“没,没有!”钱峰忙摆手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真心这样想的……”
看他慌张的样子应该不是故意的,小雅脸色渐渐恢复正常。
看着小雅脸色缓和一些,又开口,“对了,知青站的人走的差不多了,我记得从去年就剩你一个女知青了吧,你怎么还没走……”
“你……”一听这,小雅身子又是陡然一震,泪水瞬间弥漫眼睛,哀怨的看了他一眼,嘴唇哆嗦着抽泣起来。
“对……对不起,我不该问的……”钱峰一看忙说,心里不由埋怨自己,真是酒后失言不加考虑。自己现在问这个不就是朝人家心口捅一刀吗?想到这里,钱峰不由伸手扇自己两巴掌。
“别这样,我不怪你……”小雅却突然拽住他手,哽咽着,“我十六岁就到了这里,都六七年了,一次还没有回去过……我想家,我想妈妈想爸爸……唔……”
小雅情绪激动起来,哭诉着抱住钱峰,不住的拍打着。这一刻,钱峰深切的感受到她内心的孤独无助与痛苦,看着她哭泣,钱峰也不由想起自己,也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抱拥着哭了很久,才红着脸分开。
那天下午他们喝了许多酒,说了很多话,流了很多泪,直到天黑两人才离开……
那一晚小雅偷偷的把钱峰带回了宿舍……
那一夜,钱峰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