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迁要去学堂了,一顿晚饭间这家人就把这个决定做了。
在太阳把天空染上淡淡的粉色时,母亲回来了,君迁迎了上去,乖巧地俯在母亲的怀里,
“娘,今天累不累?”
陶棪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还行。你今天在家都做了什么呀?”
“君迁果熟了,可以吃了!我尝过了,比往年的还甜呢!你看,我摘了半筐,还洗了几个在盘子里等你们回来吃呢。”
陶棪跟女儿一起进了厅堂,看到了桌上一盘委实可爱的果子。君迁打了盆水来让母亲洗手,洗过手,陶棪便拿起一个,剥去一块皮,露出的果肉刚好是一口的量,她大口咬下去,又剥去一块皮,又咬了一口,就这样边剥边吃,很快就吃完了,嘴角都沾满了甜甜黏黏的黄色果浆,陶棪满不在乎地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身体往椅背上靠了靠,露出满足的神色,
“确实挺甜的,真好吃。”
君迁在旁边专心地看着母亲吃果子,不由得笑了,母亲吃东西从来都是特别认真专注,从来不会考虑好不好看、雅不雅观什么的,每次看母亲吃东西都觉得特别酣畅淋漓。这时,父亲也回来了,
“我回来了,饭做好了吗?”
君迁应道,“做好了,在灶上呢,你先来吃个果子,果子熟了,我今天刚摘的,可甜了。”
庾蒙洗了洗满是木屑的双手,便也坐过来,拿起一个柿子,三口两口就吃了,拿起母亲的手帕拭去嘴边沾上的汁液,
“确实甜,真好吃。”
君迁觉得好笑,打趣道:“你们真是神了,又说了一样的话。从小到大我总是要同样的话听两遍。你们下次能不能商量好让一个人说。”
陶棪和庾蒙相视一笑,脸上都显出得意的神色,
“这可没办法,谁让我们心意相通呢。我们可是同窗啊。”
他们差不多每次都会这么说。三人一起把饭菜端上来,碗筷摆好可今天君迁有意无意地想深究一下,
“这跟同窗有什么关系?同窗就会心意相通吗?我小时候也上过私学,虽然交了两个好朋友,但只是因为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再没别的了。”
母亲道:“你那时太小了,小孩子懂什么,只会打打闹闹。如果你真的经历才会明白,那种情谊有多可贵。”
君迁并不服气,“不用经历,我想想就知道,不就是一群不相识的人在一起念书,学这学那吗,后面不过是互相可以叫得出名字,见面施礼而已。”
父亲笑了,“你没经历过的事,是你永远不可能想到的,你只能用你已知的去揣测它。”说着,夹起一片肉来,
“就像你只吃过稷黍芹笋,任凭你想破头也想不出肉是什么滋味。”
说着,把那片肉放进嘴里,“好吃!”
“要不你明天起,跟我来庠序读书吧。不指望你学成个文人或做个官,多与外面的人接触接触,长长见识也是好的。”陶棪道。
庾蒙一面吃一面点头称是,君迁表示全听父母的,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君迁大口大口地吃着东西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可内心如同开水一样翻滚,任凭她怎么克制,都不能平静。她要去庠序了,就会跟好多好多人整天整天地在一起,他们会喜欢自己,还是讨厌自己?自己能跟他们玩到一起吗?他们会不会欺负自己?从晚饭起一直想到晚上,当晚还做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梦,一个是梦到周围很多人在跟她说话、打趣,大家嘻嘻哈哈,非常融洽;另一个是有个漂亮的女同学说她穿的衣服面料怎么这么糙,鞋子还破了个洞,其他的同学便围了上来,盯着自己的衣服和鞋子看……
次日清晨,陶棪做好了早饭,见君迁还没从房间出来,觉得奇怪,女儿可是从不赖床的。这一家人,一个比一个起得早,君迁从小到大不喜欢睡觉,往往拂晓便醒,蹲在院子里用树枝在地上画画,陶棪和庾蒙起的更是早,往往君迁醒的时候,他们已经洗漱完了。陶棪刚打算去敲君迁的门,君迁就出来了,发分两边梳了双辫,身着杏黄色曲裾,绛红色衣缘上用金色和黑色丝线绣了精美的纹样——这是去年过年姑姑给做的,君迁想穿的好看些,又怕被人发现自己在打扮,就选了这个好看又不那么显眼的衣裳,摸了摸衣服面料,滑滑的,又检查了自己的革靴,没有破洞,这才放心。平时君迁在家里,都穿着非常随意,头发也都简单挽一下,甚至懒的时候直接披散着,今天这样对她来说是相当隆重了,陶棪笑了一下。君迁看到母亲,有点不好意思,手紧紧抓着袖口。但直到吃完早饭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说什么。
庠序位于堂庭山的山麓,在东与村的边上。走时时候尚早,君迁与母亲慢慢悠悠如同散步一般从西与村中间穿过,走了约两刻钟就到了。君迁幼时曾跟母亲来过几次,但后来大了就不好意思来了,如今再来,依然会被震撼:这是堂庭山最大的建筑,是个五进院。大门就十分高大气派,门楣上写着“堂庭庠”三个大字,两边门框上还有一幅七言联,用轻灵飘逸的草书所写,君迁幼时来时就一个字都不认得,现在依然不认识。门口台基上放着一只巨大的日晷和一套漏刻,由阍者看护打理,既是为了方便先生和学生判断时间,也是为了方便过路的百姓,因为一般人家里是不会有这样的东西的。穿过大门和厅堂,就是位于整个庠序最中心、也是最重要的建筑——讲堂,是上大课的地方。讲堂修建的非常精美恢弘,灰色筒瓦上有各种菱形、圆形、折线、曲线组成的精美纹样,椽头还有白猿兽首彩饰。讲堂并未建在高台之上,台基仅仅比院落高出两级台阶,表明知识的传授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这是母亲说的。东西两侧的厢房是学生学习的地方,上庠在东厢房,下庠在西厢房。讲堂后面一进是翰墨阁,是藏书的地方。里面藏书众多,远近闻名,共有数千卷。有写在竹简上的,写在锦帛上的,还有写在梭布上的——这是一种堂庭山先人发明的一种用竹子做成的布,看起来有些粗糙,颜色发黄且不均匀,但胜在轻便,价格低廉,且书写作画清晰不洇墨。翰墨阁后面那进,便是庠官及其家眷住的地方,君迁并没有去过,不知里面是什么样。
庠序不是简简单单教学的地方,还兼有教化百姓的职能,教育大家孝敬父母,夫妻和睦,尊老爱幼。庠序的“大课”,就是德育课。除了上庠下庠的学生都来听,各种工匠以及他们的学徒、农民都可以来听,面向所有堂庭山的百姓。有时甚至老人在家觉得无聊,也会来听,当做消遣。陶棪就是专门教大课的先生。教大课可不容易,教书先生往往用语晦涩,普通百姓难以听懂,而陶棪则善用通俗的语言去讲解这些大道理,而且会穿插一些生动有趣的例子,或者直接把这些道理编成故事,百姓都很爱听,这甚至成了堂庭山一个颇有人气的娱乐活动,每每有大课时人一直从讲堂里挤到门口的廊和院子里,最多的时候甚至院子里都是满满当当的。
陶棪到厅堂坐着喝茶,休息,君迁自己到里面转转看看。穿过厅堂,来到中庭,看到了两边的厢房。君迁有点好奇,想透过窗户悄悄看看里面的学生都是什么样的。她先来到西厢房外面,透过窗户往里面看,看到里面坐着两个小女孩,一个小男孩。两个小女孩看上去十岁左右,坐在一块,说说笑笑,小男孩看上去比她们还要小,七八岁的样子,一个人坐在窗户边,捧着梭布在诵读诗歌,专心致志地,丝毫没受小女孩的影响。小男孩瘦瘦小小的,脑袋圆圆的,脸也圆圆的,还肉嘟嘟的,双眉微蹙,小小的嘴巴不时嘟囔着,那专注的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君迁在窗外看着,不自觉地嘴角上扬。过了一会儿,小男孩抬起头要背诵刚才的诗歌,目光不自觉地四处乱转,正好看到了窗外看着自己的君迁。四目相对时,君迁吓了一跳,因为她以为小男孩会被自己吓一跳,但是小男孩看到君迁,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笑了,眼睛弯弯的,圆圆的脸蛋笑起来像一只小小的苹果。君迁觉得一下子没有了局促感,仿佛与他早就相识一般。君迁也笑了,窗户里面的小男孩放下书,问道:
“请问姐姐是谁?来找何人?”
君迁道:“我姓庾,名君迁,马上也是这里的学生了,头天来,四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小男孩点点头,“原来姐姐是刚到这里,难怪看着面生。姐姐要不要进来看看,别在外面站着说话了。”
君迁看着高高的墙壁,整齐的台阶,方正的门窗,和门楣上挂着的“下庠”两个黑色的大字,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庄严感,让她心里生出一种敬畏。她摇摇头,“不了,我还是不进去了。”
小男孩倒是很热情,“那要不要我引你在这逛一下?我在这里已有两年了,对这儿熟悉的很。”
“那就麻烦你了。”还没等君迁说完,窗户里就看不见小男孩了,片刻之后,小男孩从门口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跑到君迁面前,又笑了,眼睛亮晶晶的。看他在屋里认真读书时还以为是个性子内敛、不爱说话的小书呆子,没想到这么活泼。她忍不住伸手抚摸小男孩的头,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姓廖,名隽恺。”
“那我叫你恺恺好不好?”
隽恺点点头,“好呀。”
“恺恺,你几岁了?”
“我八岁。”
君迁又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软软的,有点发黄,像是小婴儿的胎毛一般,“原来你这么小呀。”
隽恺仰起头问道,“姐姐几岁?”君迁个子并不高,但隽恺只到她的胸口。
“我刚满15岁。”
“啊,你比我哥哥还大一岁。”
“是吗?”
“我哥哥叫廖平仲,他是上庠的学生,他就在那边东厢房里。走,我带你去看我哥哥。”
君迁感觉到一只小小软软的手拉住了自己的手,心里觉得暖暖的,又有些感动,此时那副模糊的画面和熟悉的感觉又浮现出来,好像有好多人在陪伴着自己,跟自己玩耍。隽恺咧嘴笑的时候,君迁发现,隽恺的牙,长得参差不齐,层层叠叠的,君迁笑了,对隽恺说,“来,我看看你的牙。”隽恺毫不介意,反而像是很骄傲地仰起头,侧过脸来,夸张地呲着嘴笑,露出乱七八糟的大板牙。君迁被他逗笑了。
君迁跟着隽恺走到上庠的窗外,隽恺个子只有窗台高,看不到里面,君迁便把他半扶半抱到台基上,这样他的脑袋和脖子可以高出窗台来。隽恺一只手扒着窗台,一只手往里面一指,兴奋道:“那个就是我哥哥!”君迁顺着手指方向看去,一个男孩,坐在后排靠角落的位置,趴在桌案上睡觉,头朝着墙,看不到脸,只能看到头发似乎乱七八糟的。君迁看了片刻,转身准备离开,这时平仲趴的有点不舒服了,换了个姿势,头朝向窗户的方向枕着,这时迷迷糊糊看到窗户外面有个女孩转过身去,没看清脸,只觉得她的头发特别多而蓬松,像是有别人两倍多,好像还隐约看见自己弟弟,探出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