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风岛,并非人迹罕至。
很多百岁以上的宋姓族人都想在这儿落叶归根,因此巽风岛便有了宗祠的意思。
“蛋山”下,青瓦琉璃红砖平房,残垣古树小溪断桥,一切保持着原始的生活习性。
阿须伦住在山腰,因为年纪大了,宋娜给他找了个哑婆婆服侍他晚年生活。
上次宋客来“老院”都是两年前了,那个时候还能看到满坝子的金黄银杏叶,哑婆婆总蹲在方塘旁,看着鱼线上的浮漂随着水面上的杏叶起伏。
她看着浮漂,姑姑看着她。
只是如今再看坝子旁光秃秃的两棵银杏,在深冬里半天没抖个激灵,这日子过久了,它已然老去,已然冻僵。
哑婆婆站在青石阶的尽头,翘首以盼。等看到宋娜和宋客,她很是开心,破烂的喉咙难以表达她的喜悦,劲儿还蛮大,掐着宋客的手就往厨房走。
一股干柴混淆了腊肉的香味只往胃里钻,真个儿让人口水直流。
宋客明白她的意思,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开心:“行行,吃了饭再走!”
“哑婆婆,你怎么还是不用燃气灶啊?”宋娜搂住她木板一样的肩膀,微微有些心疼。
“啊......呀......”她双手围着大铁锅使劲儿抱圆,又指了指墙角的一堆干柴火,比了个大拇指,黢黑皱巴的脸上全是朴实的笑。
宋娜理了理她的衣襟,又捻去她身上的调皮的枯松针,嗔怒道:“我知道柴火饭好,但......”
宋娜没再劝,只是抱着她,将滑腻的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闻了闻那股干草的味道。
煞是好闻。
宋客看着两人拥抱的背影,心中酸涩,原来所有人都知道阿须伦不久于人生,却只有他身边的哑婆婆却什么都不知道。
穿过堂里,终于见到了阿须伦,还是那样老,还是那样黑,似乎还像以前那样矍铄。
像老碳一样的脸藏在了满脸的胡茬里,在深冬里他只穿了个木屐,露出黑黢黢的脚掌,像个黑鸭子似的。
他坐在一根泰山石凳上,穿两页棕黄色灰袍,沏着茶,旁边土炉坯上的锑壶被火炭折磨得晃着胖身子,似乎在生闷气。
“来来来,尝尝窝哩(我的)茶艺。”阿须伦高兴得招呼两人坐下,又给他们倒了个两杯满是茶渣的热茶。
“上师!”宋娜躬身作了个揖。
“老和尚,茶满欺人,你这是要赶我们走的意思?”宋客故作没好气样子,丝毫没提他身体的事。
他又细细打量了阿须伦背后那片泰山石堆:上侧的整石连边角料都没了,而下侧的砂石却满满堆了三层楼高。
宋客心中微沉,他依稀记得眼前的老头曾说,“我只要这些血石,多了也用不上。”
而今,这些泰山石终于被他用光了。
这一下,宋客心中不知是啥滋味,坐下的石凳虽冷,却比不上心中的酸楚。
他曾和眼前这人生活了两年,不是爷孙,却有爷孙之情。
他看了看还有残渣的茶水,拿起它便一饮而尽。
茶水浓烈,像酒不像茶。
阿须伦更开心了,像个小孩子似的讨要赞赏:“囊个样,囊个样,还好喝赛?”
宋客编不下去:“有牙签吗?卡牙齿了。”
阿须伦:“......”
阿须伦晃着脑袋,带起某种韵律,不好意思的说:“的文化太深了,我这茶艺练了两年,看来是没入门咯。”
宋娜眼角噙着莫名的笑,似乎为他开心,“挺好喝的。”
阿须伦看着宋娜和宋客两姑侄,知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的两扇胡茬向下一撇,说道:“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宋客说:“不想。”
阿须伦:“别胡闹。”
阿须伦今日似乎特别开心,他开始自饮自酌,皱着脸,像是对宋客说,又像对着自己而说。
然而第一句话便把宋客的心轰上云端。
“两百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小沙弥。”
“那时候我刚受了十戒入了门,便被庙里的老和尚每天押着念《朝暮》。我人太笨了,每次起腔唱赞的时候,我总唱不准。老和尚就会从某个圆座里钻出来,拿把尺子敲我脑袋。”
“到了冬天,课程更多了。不但要到道场做功课,每天还要做百次的礼拜,拜三经、拜大典......”
老院的背后是一片松林,偶尔有肃冷的风吹过,松针便扑簌簌的像下雨似的飘落而下,合着云淡风轻的阿须伦,极合节拍。
然而宋客却第一次知道这个老人原来活了两百多岁。
两百多岁的先哲,宋氏都少有吧,这是真正的活化石了。
阿须伦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我比师兄师弟笨太多了。大家同样一起修行,但四十岁时,他们已经是上师了,我却还是个小沙弥。”
“因为我境界低,所以山下战乱时,我就被老和尚惩罚留在了山上,每天只摇那口黄钟。”
“我第一次摇,送了师父们下山;”
“我再摇,送了师兄们下山。”
“我又摇,师弟们也下了山。”
“后来,老和尚也下山了,他走之前,问我《朝暮》背熟了吗?我怕他拿尺子敲我,就骗他背熟了。老和尚却相信了,还拿了个盒子奖励给我。”
“他们走了后,我就在山上等,我学会了自己弄饭,自己做早课,我每天还是摇那口钟,我摇啊摇,《朝暮》也背熟了,他们却再也没回来。”
阿须伦神色平静,像棵老黄松,与山间混在一起。
此时的,宋娜听得入神,似乎看到了七年前,自己也曾站在梅林前,送哥哥、送嫂嫂、送父亲宋星洲,也送那人离开。
可是他们却再也没有回来。
“那年我一百二十岁,我把师父留的粮食都吃完了,我就下山去找大家。可师兄们走得太远了,我一个人都没见到,我想啊,想啊,他们去哪儿了呢?想着想着我就突破了,我的本事更大,走得更远了。后来我终于见到其他人了,可惜不是师兄他们,而且他闭着眼,再也没睁眼睛。”
“我揣着老和尚的盒子越走越远,迷了路,但终于见到了能睁眼的人,一群人。他们穿得比我还烂,见到我,就叫我活佛,我说我不是佛,我只是上师。”
“他们就愿叫我活佛,我知道他们也是饿怕了,便带着他们到处去找吃得,我翻过了很多黑山,走过了很多沼泽和草原,认识了越来越多的人。”
“我每天就念《朝暮》给他们听,我讨了便宜,就拣着前面简单的念,也不起腔唱赞,他们很快发现自己强壮起来,能下河抓鱼,能抓岩羊。后来他们更加厉害,草原上的飞鸟,地上的猛狮都成了我们肚中餐。”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破了十戒,我觉得自己不再是和尚,但却越来越强大。”
“后来,有城镇的人发现了我们,就把我们拉到了土库曼斯坦做苦力,我没有去处,便非常心安理得的住在了哪儿。而且我很厉害,土库曼斯坦的地虫杀了一群穿着黑乎乎铁桶的人,见了我却瑟瑟发抖。我被他们供奉起来,更加自由,这一呆就是五十年,也是那年,我认识了宋星洲。”
宋客想起了这段族中的资料,祖父宋星洲在年轻时,的确去过印第安的土库曼斯坦禁区,并在哪儿待了好几年,没想到从那个时候阿须伦便和宋家有了缘分。
而阿须伦说的黑乎乎的铁桶,应该是印第安曾经的铁甲基因战士。
“宋星洲很爱学,而且比我聪明,我给他讲解境界的变化和运用,他每每有奇思妙想。也是从那个时候我知道老和尚他们应该死在战争里了,并且知道上师其实就是战将。”
“我知道我突破到‘佛’不远,但宋星洲却要走了,他邀请我到来,我说我习惯了那边的生活,便拒绝了。
“那个时候应该听他的,的确有意思些。”
“后来,印第安被美联攻破了,那些跟着我念《朝暮》的人死了,土库曼斯库穿铁桶的人也死了,我再次流离失所。直到人来印第安援助,让我幸运的遇到了宋星洲的儿子,他也邀请我来,我想念宋星洲这个小朋友,便来了这里,那年我两百四十岁,这一晃就又过了十年,我又见到了宋星洲的孙子,我真的很幸运。”
接下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从那之后,印第安彻底沦落为美联的领土,而阿须伦成了零散的无家可归的异乡人。
到现在他都在真心实意的说着自己幸运,但宋客却觉得人之所不幸莫过于此了。
阿须伦静静看着两人,宋娜似乎还有点情难自禁,她突然说了个奇怪的问题:“阿须伦上师,我一直有个疑问像请教您。”
阿须伦撩袍挪了下位置,说道:“请讲。”
宋娜神情茫然,“都说人体的细胞每七年就会全部换一次,那我想问一下,七年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吗?”
宋客猛然一顿,机械的转头看向宋娜。
七年,不正是“梅林大劫”到现在的时间么。她想表达什么,这是还没放下,想用时间来欺骗自己吗?
阿须伦端着茶盏,看了看山间,静静说道:“宋女士,你既没有活在过去,也没有活在未来,你生活在现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