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微熹的京城被铮铮铁蹄惊醒,尚在睡梦中的人睡眼惺忪,急惶惶地披衣推门而视,以为山摇地动。这从天而降的阵势让人猝不及防,如十七年蝉蛰伏许久在一场夏雨过后悉数破土而出,毫无征兆的归京先带来愕然,接着才是欢喜。
银白色的甲胄擦拭得崭亮,拂晓中反出凛凛的寒芒,修长有力的马腿像鼓槌,以大地为鼓面擂响,重重地击在人的心头和骨上咚咚作响,惊了魂动了魄。将士腰背挺得笔直,队伍后担着伤兵的也是如此,这面上看不出丝毫疲惫颓废的颜色,所过之处钦佩、仰慕、敬畏,分量之重让人险些落下泪来。
这荣归故里的军魂浩然不灭,这归来的人呀,携着死去之人的英魂与眷恋山水历程,徒劳地奢求这名字能同青山长存,有人能把他们记得更长久些,再长久些。
真的可以吗?莫臣恍惚地回望,只望见没有边际的天空,天空之外还是天空,看不到黄沙如海的边疆。
红衣主将浅浅地笑,卷翘纤长的睫羽往下一压便掩住眸底神色,“若是这么想,那可是太天真了。”好似再也不记得秦央死时自己的撕心裂肺。
秦央,跟随主将已久的秦副将,笑起来温温柔柔说话轻声细语的一位芊芊美人。莫臣那时茫然无措地看着秦央漂亮的杏眼里光芒寸寸黯淡,她遍体生寒。风送来主将失了仪态的嘶吼,那遥遥的一声秦央,惊得人心发颤。莫臣手里握着的剑扬起,寒刃哀悼死亡。
年轻的主将,明艳的红衣灼痛莫臣的眼,至始至终那人没有再向秦央看上第二眼,即使秦央用尽最后的气力向那人所在的方向弯起唇角,也不会被知晓。战场上不允许分心。后来主将在人群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战争不会留时间给人悲伤,莫臣却发现主将的营帐亮了一宿的灯,那灯如红豆。
莫臣如今就在主将身边,他们并非天子之军,所听令的就是这位年轻气盛的主将。
京城四美之一,谢恣。
字肆意。
窄袖束腰的打扮,用的千金一丈的火云霓,裙面还不忘用金丝绣两枝当春的桃花。长发全部束起扎在脑后,未著盔甲,妍丽绮冶胜过牡丹的容颜上氤氲慵懒散漫的笑意,一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目,眼尾细细长长下压后上挑段小小的弧度,无意睨过便让街边少女红了脸。与身后大军格格不入的轻怠更似街上骑马慢悠悠晃荡的纨绔,不像统领十万大军刀光剑影里过来的主将。手握一柄血色长鞭,座下赤马额饰珠玑,她肤色白皙得似去自家温泉别庄修养而不是去风沙肆虐的玉莱关。
是“她”,不是“他”。身姿窈窕,眉眼间仔细能寻见隐隐的娇姝。行事正如其名,嚣恣肆意,张扬若一团火。
这世道礼法对女子苛刻,偏生束不住一个谢恣。于是才接出秦央莫臣这样的人来。
莫臣在这一路所谓凯旋的途上可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也没见秦央温婉地弯眸问声早安,都是她上阵杀敌英姿飒爽的模样和那场醒不来的沉眠。
谢恣却没多少反应,平静且漠然,“你何必记着?史书会替你记住她。”秦央是一定会被史官记下的,没准日后文人吟诗作赋还会写下她。
莫臣不是秦央,她看不懂谢恣。莫臣闷声生硬地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谢恣尾音坠着点笑意,勾着似有还无的叹息,“你能活得比谁长?”
红衣主将突然回过身,莫臣从漫天飘飞的思绪中退开,谢恣表情挺淡,语调漫不经心还带着惯有的倦懒,“都准备妥了?”她那柄赤玉鞭握在手里,手背上露出枚烙金纹印。
是朵怒放的,完美的,栩栩如生的桃花。
谢恣原应叫尚恣,宣璟六年岚亲王妃谢沛战死沙场,岚亲王改满岁三月有余的尚恣其姓。府中原无姬妾,谢恣便成了这偌大的王府里唯一的明珠。璟帝是岚亲王胞弟,膝下有六子而无一女,谢恣的待遇比公主还贵上十万八千里,两兄弟纵容娇宠把人惯成了当今的赤云郡主。所幸岚亲王没失了理智,到底没把人惯歪。
传闻谢恣的赤云院连院中井栏都是黄金筑的,屋内金银嵌珠雕花壁,地铺触手生温冰锦毯。金丝编就簸箕,碗碟皆以五色玉石琢成。帘用的传世珍品澄水帛,照明盛夜明珠几盘。纱缀宝石,枕芯暖玉,异宝更是琳琅地摆,珠玑昭日月,霓锦焕烟霞。院内植满名贵牡丹,请专人日日精心打理。
京城姑娘最歆羡的对象莫过于谢恣了,还要什么月银,一堆珍奇里随手拣一件没准就是成千上万的金子银子。修八辈子的福也没谢恣这样的优越,有种人生来就让别人仰目,何况谢恣还霸着四国第一美人的名头。
莫臣最眼红的就是谢恣每日携于腰间的赤玉鞭,谢恣是不是名至实归的天下第一美人那谁知道,赤玉鞭却仅此一件。材质实在找不见如这样的了,于是也没取名字,只知道其色通透不含杂质似极品血玉,刀枪不入纤尘不染,美得堪比玉器细磨慢雕,相传是宣予帝征战岐姜时在宫室掠得的,璟帝见谢恣喜欢二话没说直接给了,后得名赤玉。
莫臣点头,“都准备妥当了。”
谢恣不甚在意地嗯了声,留心两旁看见名为天下楼的珠宝轩和脂粉铺子红宝喝,檐下都系了条亮晶晶的红绸,谢恣再抬眼就望到皇宫已显露金碧辉煌的一角,眼底倦色剥落露出冷凉的底色。
“那就动手。”
莫臣骤然拔剑出鞘,锋锐的磨利声引来无数相闻的拔剑或刀的声势,排山倒海地压过半个京城的动静。绷在莫臣脑海里透明的丝线紧到极致无息地断裂,谢恣扬手,血色长虹划出道虚影,挽出的鞭花响亮。
那长长的队伍里顿时分出部分随莫臣一同越过谢恣,有条不紊地消失在道路尽头。路旁人群骚动不安。
“徐澜,”谢恣半眯着眼看莫臣带队的人马离开视线,转头去找她的另一位副将,“其余的人带到京南营,先作休整。”
年轻的男子面容温和锋芒内敛,此刻就噙上了无奈和哭笑不得的神色,“您既然让他们回营,带进城做什么?”两人都没对莫臣方才的动作做其它的表示,倒是有闲聊的趋势。
“近呀,”谢恣说的理直气壮,“从城外绕多麻烦。”
徐澜目瞪口呆,一时竟生出几分谢恣好像没错的想法。
这煞星。
徐澜带着余下的人马自下一个岔道向右行去,剩谢恣打马慢条斯理地继续往前。徐澜抬头望眼天空,天光已渐入明媚。融融的倒不刺眼,温度与昨夜的火堆相仿。
谢恣浅薄的笑意看着易碎,如一触就能化作齑粉,火光映得晦暗不明,却掩下她全部的遐思。轻飘飘的话语飞入夜色,幽冷的。
“这五千……端看陆进撑不撑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