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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庸人自扰

奕灿上下打量了童牧归一番,见他身上的公服比寻常捕快气派不少,立即面露喜色。他眼下有一桩难事,不便宣之于口,正苦于衙门里没有门路,想到童楚赋闲在家已久,未必能够说上话。偶闻童牧归年初被提升为八班总捕,今日过来碰碰运气,现观其服色,果然不错。

绍兴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市舶司被屠案案发倒计时:十天。

在“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的泉州,此时残阳与炊烟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这里既有绿酒红灯、纸醉金迷,也有普通人为生计奔波的烟火日子。

一只名叫皮皮的黑底杂毛小狗,懒洋洋地瘫卧在院门前的青石板上,铜钱大的耳朵不时呼扇一下,听着来往的动静。透过小巷看正街,一片人声鼎沸,有糕饼铺子散发着甜香,有小贩推着独轮车叫卖,有俊俏的娘子挽着菜篮,更有三五闲汉一路攀谈,携手揽腕前往酒肆。

皮皮突然挺起上半身观察,只见一个人影自正街转进巷口,来人挺拔如松,一身公服打扮,眉分八彩,目若朗星,面上挂着几个麻坑,颌下蓄着青色的胡楂,腰间挎着官刀,走起路来铿锵有力,好不威风。此人正是皮皮的主人童牧归,在提刑司任总捕头一职。

皮皮像离弦的箭一般奔至近前,围在主人的脚边厮闹。童牧归将手里拿着的皂色交脚幞头扣回头上,弯腰一把捞起脚边的皮皮,边往家的方向走,边将皮皮高高举过头顶又放下,如此几个往复,已经来到自家门前。

童家的小院儿不大,分出一半耕成菜园,种了一些茭瓜、南瓜、冬瓜之类的蔬菜,既好打理,又可以把当季吃不完的晒成瓜干,留着冬天慢慢吃。正房三间朝南,东边的一间是童楚的卧室,西边的一间是童牧归的卧室,正中这间算作厅堂,摆了八仙桌子和两把椅子,平时父子二人也在这里吃饭。另有两间朝西的偏房,一间放杂物,一间做厨房。家中只有童家父子二人和小狗皮皮,地方虽不大倒也够住。只不过童牧归的父亲童楚有病在身,自理尚属勉强,不能过度劳累,加上童牧归平日公务繁忙,房子年久失修,所以看着要比左邻右舍破败一些。

有两人在院中站着说话,听见门口有动静,视线齐齐看向门口,正迎上开门的童牧归投进来的目光。

童牧归见家中有客,连忙收敛心神,放下皮皮,招呼道:“奕叔叔一向可好?几时到的?”

这客人是泉州城内的一个小本海商,名叫奕灿。他身量不高,蓄着子孙胡,四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黛蓝色罩衫。早年间他的货银被盗,童楚彼时尚在提刑司衙门做捕快,奉命接手此案时与他相识,转眼已经十余年的光景。

“好好,有劳你记挂。”

奕灿上下打量了童牧归一番,见他身上的公服比寻常捕快气派不少,立即面露喜色。他眼下有一桩难事,不便宣之于口,正苦于衙门里没有门路,想到童楚赋闲在家已久,未必能够说上话。偶闻童牧归年初被提升为八班总捕,今日过来碰碰运气,现观其服色果然不错。想到这儿,他拱手向童楚道:“‘雏凤清于老凤声’,给童兄道喜啦。”又转身对童牧归半真半假开玩笑道:“以后还仰仗总捕头多多帮衬。”

平日里市井小贩、贩夫走卒,张口童总捕长,闭口童总捕短,上任这半年来童牧归已经习以为常。但是他与奕灿许久不见,对方是自己的长辈,又兼着父亲在侧,一时羞臊,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回身关上院门:“奕叔叔取笑了,全因严提刑是新来的,不晓得侄儿顽劣,一时糊涂错用了我。”

“不忙关门,叨扰了半日,我也该回去了。”奕灿制止了童牧归。

“您吃了晚饭再回去吧。”童牧归好言挽留。

“不了,出来前和你婶娘讲好回去吃的,再不回去她该恼了。”奕灿拍了拍童牧归的肩膀,“还是你有出息,不像我家你那兄弟,整日读书,成了一个死心眼儿。”

奕灿想,他与童家多时不曾走动,不好贸然说出自己的难事。今日观童家父子对自己的态度,让他安心不少,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

“叔叔谬赞了,我兄弟读书,将来是要考状元、当大官的,侄儿不过是挣着买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玉的心,就那么回事儿。”童牧归谦虚道。

三人客套了一番,眼见天边乌云压了上来,有可能随时下雨,奕灿方走出童家。

童牧归关好门,扶着父亲进屋。

童楚一手拄着拐棍,一手任由儿子搀着。他已属天命之年,头发花白,皮肤因久违阳光而呈青白之色,身躯枯瘦,愈加显得身上的衣服空荡荡的。被童牧归扶住的胳膊,也像一段干瘪的枯枝,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童牧归瞥见堂屋桌上摆着两提点心,精致考究的包装显得掉漆的桌子愈加寒酸。

他不由皱了皱眉,问道:“阿爹,奕叔叔今天到咱们家来,所为何事?”

“他说今天有生意上的事情要谈,路过这边顺便看看我。”童楚的目光也落在两提点心上面。

这两提点心不是寻常包装,各用棉绳稳稳扎好,印在最外面的封签——百味斋,很是显眼。城北百味斋的点心在泉州城内家喻户晓,与奕灿家相隔一条街的距离,只这两提的价钱足够两三个人在酒馆中要上一桌酒菜。童牧归家在城西,若奕灿顺路来童家,绝没有返回城北买了点心再来的道理。出门时买了提在手上也不可能,可见他是从家里出来便买了,然后径直到童家拜访。

“他倒没说什么,聊的都是家长里短,不过问了一句‘众人合伙出的本金若被人吞了该怎么要回来’?他不明言,为父也不好多问。”童楚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那您是怎么回他的?”

“只告诉他,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与人发生金钱往来,一定要找保人,立字据,钱数、用途、期限逐一写明。一旦事情有变,带着字据和保人到衙门请官老爷裁断,那些围、逼、堵、吓等要债的下作勾当断不可取。”童楚眼睛一转,接着说道,“被你这一问,为父心里也不安生,这几天你得闲到奕家走一趟,听听你叔叔到底怎么说,也好叫我放心。”

“知道了。”

童牧归答应下,转身到厨房去做晚饭。

泉州地处沿海,多风多雨,从芒种到立秋尤甚。自海上起东南风,泉州大半的日子都处在梅雨之中。童牧归与奕灿一别后,数日的雨水绊住了他的脚,他没能依照父亲的嘱托前往奕家。

童牧归原本只是一个小捕快,今年年初被提拔为福建路提刑司的八班总捕,手下管着十数名捕快和二十多名差役。别人巴不得请客送礼谋取的职位,他反而不稀罕,做总捕收入有限,难以支撑父子俩的日常用度。

绍兴二年,六月二十五日,雨僝云僽。

童牧归沿着提刑司的回廊踱到后衙,雨水打在青瓦上,噼里啪啦砸得人心里乱哄哄的。眼看到了月底,他准备去找上司提刑官严冥夜,再次提一下自己辞职的事情。

咚,咚,咚——

三声鼓响隔着雨帘传来,敲停了童牧归的脚步,他踌躇了一下,皱眉转身向外走。

“我到前面看看什么情况,你们去请大人升堂。”童牧归长叹了一口气,对执岗的差役吩咐完,转身又往回走。

风夹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着。从提刑司大门向外望,街上已经鲜有行人,只有一道厚厚的雨墙堵在那儿。童牧归来到提刑司门口,站定向阶下张望,只见三个腰间扎着素带的人站在雨中,为首的人神色焦急,不停地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踮起脚翘首向提刑司衙内张望。童牧归一眼认出这正是前几日到自家拜访的奕灿。

童牧归的心不由一沉,如此顶风冒雨前来衙门打官司,肯定不是小事。他原本并没有把前事放在心上,想着不过是商人对既得利益的担忧罢了。如今再见奕灿,心想十有八九与奕灿所说的集资借贷有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奕叔叔,你们这是?”童牧归问。

“童总捕,有劳您通传一声,还请提刑大人为我们做主。”奕灿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表情上没有太大波动,但是心里踏实不少。他今日情急之下,已把自己侄儿在提刑司做总捕的事宣扬了出去,现在童牧归一口一个叔叔地叫着,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是老身击鼓诉状,恳请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

突然发出的呼喊声嘶哑而尖厉,吓了童牧归一跳,他循声望去,目光所及之处,一位妇人萎坐在门前鼓架下。妇人已经有些年纪,白衣素缟,着麻坎肩,雨水夹杂泪水一齐混在她的脸上。妇人青白色的嘴唇与指向阶下人的手指一同颤抖着:“老身要告他们谋财害命。”

天上划过一道闪电,顺着老妇指尖的方向炸裂,在场的人心里都是一抖。

童牧归跨出门槛,来到妇人跟前,伸手相搀,眼睛则看着阶下众人方向,希望能有人给他解释一下究竟发生了何事。奕灿等人站在雨里,耷拉着脑袋,各怀心事,无人回应。

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还有福建路提刑司的提刑官严冥夜。他原任京畿路提点刑狱司提刑,建炎南渡中随赵构迁往绍兴。约两年前,他的父亲严鹏先去世。依大宋礼制,父母故去,子女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必须离职回籍丁忧。无奈时局动荡,朝廷需要用人,赵构下旨夺情,命严冥夜为父守孝七日后即到福建路赴任。对严冥夜如此例外,足见赵构对他的赏识。

这日上午,严冥夜接到临安发来的询问福建路情况的密旨,赵构在文中反复叮嘱,一定要确保福建路稳定。金军屡次南下侵扰,福建路稳则大宋尚有喘息之机,福建路乱则大宋危如累卵。福建路之重,在福州、泉州,福州自有赵构心腹节度使白铭坐镇,泉州这边则由严冥夜一力承担,赵构实现绍祚中兴的计划压力大半压在了严冥夜的身上。

快壮皂三班衙役在提刑司大堂排班肃立,严冥夜身着官服头戴翅帽转屏风入座,他年过不惑依旧目光炯炯,端坐于公案后不怒自威。他环视堂下跪着的众人,“啪”一声拍响惊堂木,问道:“堂下所跪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启禀大老爷,民妇刘氏,海商刘五壮之妻。”老妇朝着严冥夜的方向磕了一个头,“民妇的丈夫、两个儿子、侄子、外甥连着七八个伙计全部遇难,还请大老爷为民妇做主。”

严冥夜听闻是十数条人命案,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几时遇害?尸体现在何处?可看见凶器、凶手?”

“大老爷,家夫被人逼迫,葬身大海,尸骨无存,您一定要为他们主持公道。”刘氏说罢,又是一阵号哭,几乎背过气去。堂上其他人俱吃惊不小,彼此交换着眼神,并不敢多做议论,大堂外此时风雨更紧,更显得刘氏所诉之事之悲怆。

站在公案一侧的童牧归有些摸不着头脑,原以为众人是来诉讼借贷一事,不解为何此番会牵连出数条命案。以他多年来对奕灿的了解,奕灿身上虽有商人追名逐利的特质,但是为人本质上不坏,断然干不出杀人害命的勾当。

严冥夜稳了稳心神,示意一旁的差役好好安抚刘氏,转而问跪在地上的奕灿等人:“尔等是何人?到底发生了何事?”

奕灿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又用眼角余光偷瞄了一下童牧归,咬咬牙朝上磕了一个头,道:“回大老爷的话,草民几人与刘五壮都是泉州城内的海商。昨日我们得知,有人发现他家的船只残骸,料想他凶多吉少,今日特去探望。草民几人赶到刘家的时候,刘家已经设置了灵堂,草民几人遂报上名字进去吊唁。谁知刘夫人听闻后,一口咬定是草民几人鼓动刘五壮去送死,草民也不知其中缘由,请大老爷明鉴。”

奕灿身后的两个人也跟着不住地磕头,附和道:“大人,草民冤枉,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此时,刘氏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一些,她听奕灿等人如此说,心中恨意难平,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哽咽着对严冥夜申诉道:“大人,民妇的丈夫走了二十几年的船,焉能不晓得前几日天气恶劣不宜出海,没有人鼓动逼迫,他怎么会去冒险?就是他们害死了家夫和我的孩子们!”

童牧归听到这里心中更加着急,联系先前的情形揣度,定是奕灿为了要回本金逼迫得太紧,才会酿成如此惨事,心想奕灿好糊涂。刘五壮之死从法理上讲,奕灿等人没有罪责,但是情理上他们确实有撇不清的干系。童牧归咬着牙根怨恨地看着奕灿,跪在地上的奕灿也不时向童牧归投去求助的眼神。

“咳,咳。”严冥夜察觉到二人神情有异,轻咳一声提醒,“童总捕,你与堂下所跪之人认识?”

“回禀大人,奕灿乃卑职叔辈,与家父是故交。”童牧归急忙敛神答话。

“怪不得他们敢说衙门里有人,随便老身到何处去告,原来是仗了你的势!”刘氏猛地起身向童牧归扑来,扯着他的衣襟哭喊,“你一口一个叔叔叫得亲热,助纣为虐是会遭报应的,还我的丈夫和孩子……”周围的差役反应过来,急忙将她扯开。

此时童牧归的幞头已经掉落在地上,衣襟被扯散,一腔憋闷不好发作。他把目光投向严冥夜,只见对方把头扭向一边佯装不见。

“啪!”

严冥夜拍响了惊堂木,勉强压制住混乱的局面。他环视了一下众人,说道:“此处是提刑司大堂,乃朝廷法度之地,岂容尔等胡闹!有何情况,你们一一说来,本官自会秉公裁断。若胆敢咆哮公堂,杖刑伺候,听明白了吗?”

众人连连磕头称是。

“大人,卑职冤枉,我没有……”

听出严冥夜的弦外之音,童牧归急急辩解。他话说了半截,被严冥夜一记白眼堵了回去。严冥夜心里一阵打鼓,眼下大事在即,十分担心自己从前错看了童牧归。

“奕灿,刘氏所讲可属实?”严冥夜问。

“回大人,是……也不是,您听草民解释。”奕灿连连向上磕头,“草民确实与童总捕父子是旧交,但是平素草民几人与刘五壮的关系也不错,此番他出事,焉有不去相送的道理?只是刘夫人一口咬定是我们害死了刘五壮,拉扯我们几人偿命,这样一顶‘屎盆子’扣在脑袋上,又有诸多乡亲近邻围观,因此自然极力争辩,情急之下说出了‘随便她到哪里去告,我都不怕’的昏话。”

严冥夜觉得奕灿的解释也有道理,转而又瞪了童牧归一眼,沉吟了半晌,问道:“刘氏,据你所说,你的丈夫刘五壮受人鼓动,他们可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刘氏回忆起她丈夫这段时间的反常举动,联系家中近来发生的怪事,更加确信自家沉船绝对不是意外。“他们几人同家夫合伙做什么生意,民妇家的船前几日刚从天竺回来,按惯例理应休整一些时日再出发。可是家夫回来以后便心事重重,典卖了民妇早年陪嫁的首饰,问及缘由,他不肯细说,只是说有大生意要做。后来家夫被他们几人叫走吃酒,回来后招呼了孩子们直接就上船去了。当时天气不好,我苦苦相劝,他说人都到码头船上等着,天晴了再出海。谁想当夜他竟不顾风大浪急,趁夜出海,不是他们逼的又是谁?”

严冥夜转头看向奕灿等人,看他们如何说。

“大人,草民等人实在冤枉。草民几人确实约了刘五壮吃酒,只因我们几人集资在一处合伙做生意。当日所说句句都是好言,不曾有半句胁迫,草民几人共有一百余两本金在刘五壮手里,难道不应该问问这笔钱的使用情况吗?”

奕灿答话的时候依旧会不自觉地看向童牧归,他的小动作引起了大堂上其他人的注意,大家的眼神慢慢变得意味深长,童牧归被烦得不行,恨不得上前呵斥。一名叫张奔的捕头,素日与童牧归不和,他毫不避讳地牵着一边的嘴角直勾勾地盯着童牧归,似乎在用戏谑的眼神告诉对方:你与奕灿无私也有弊,已经被我发现了,看你怎么办!

严冥夜无暇顾及下属之间的钩心斗角,一心处理眼下的事:“采买什么东西,需要这么多本钱?”

“南洋、波斯多奇珍,获利高于常物。草民几人都是小本海商,想出凑钱置买的法子。我们三个是货商,刘五壮是舶商,我们出海要同别人搭伙坐船,带着重金不方便,他有自己的船,因此交由他保管代买。”奕灿答。

“可有字据?”严冥夜问。

奕灿忍不住又边看童牧归边答话:“我们几人关系都不错,只是口头商议,因此并无字据。”

童牧归双拳紧握,双眼几乎眦出血来,心中暗叫:你说的话又不是我教的,你看我做什么?!大人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好一个糊涂的人,如此明目张胆把我裹挟进来,即便你有理我也没办法帮你。

“他此番前去天竺,你们中何人与他同行?”严冥夜又问。

“回大人,草民是蔡记香料行蔡文东,此番下天竺乃是小号包船运货,我等生意上俱有其他事情要做,并未与之同行。”奕灿身后一个三角眼、穿酱色外衫的人答话。

严冥夜沉思着没有说话。奕灿身后跪着的一个“国”字脸,重眉阔口、一身横肉的海商向上磕了一个头,瓮声瓮气地说道:“大人,草民郭鸣有话要说。”

郭鸣的性格甚是火爆,自己典押房产换来的本金打了水漂已经够他上火的了,听闻好友遭此噩耗更是心绪难平。在刘家灵堂之上,刘氏夫人一番搅闹,更是让他积了一肚子的火气。想着整件事的始末因由,他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决定不再顾忌后果,索性一吐为快。

“讲来。”严冥夜点头应允。

“大人,刘夫人的心情俺可以理解,俺也不怪她。要说有人逼迫,那也是市舶司逼得人没有活路,市舶税加了又加,翻了一倍多。朝廷对抽解(将船上货物分成粗细两色﹐不同货物按十中取一到十中取四不等的比例抽取实物形式的市舶税)比例也早有明示,但是到了那些狗娘养的点检(市舶司中负责检查进出港口船只并对到港货物进行抽解的官吏)那里,竟像占用自家东西一样随意拿取。稍有疑义,轻则不发放出海公凭,重则船和货都要没收。俺们是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为了凑这些钱,俺典押了房产,老奕把两个儿子娶媳妇的钱拿了出来,大伙就是想搏一条活路。都是命根子钱,您给评评理,俺们小心点有什么错儿?!”

郭鸣话说到此处,不似先前那般低眉顺眼地跪在那里,而是挺直腰板,梗着脖子,额头上暴起青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堂上坐着的严冥夜。

“老郭,你就别添乱了,少说两句吧。”奕灿扭回头去小声劝着。蔡文东也偷偷拉扯他的衣襟,示意他不要鲁莽。

严冥夜听到提及市舶司,感到颇为头大,一时无法裁决。

“事关重大,容本官调查清楚,改日再判。死者为大,刘氏先行归家治丧,你等在案情没有结果之前,不得离城,随传随到。退堂。”严冥夜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无端被搅进此事之中,童牧归更加坚定了离职的决心,想到今天在堂上发生的一切,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几句。

他迈步进到后堂的时候,严冥夜已经换上了便服,埋头在书桌前写着东西。

“大人,卑职与奕灿之间确实没有勾结。”童牧归小声申辩。

严冥夜头也不抬,只是嗯了一声,心思似乎并不在此事上。

“卑职与奕灿相识多年,可以人格担保,他……”童牧归道。

“童总捕,从前你查案,也是这般凭感觉办事吗?”严冥夜放下笔,把写了一半的东西放在一边,脸上已有不耐烦之色。

童牧归眼见越描越黑,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委屈:“大人教训得是,卑职一定把这件事详细调查清楚。”

“算了,这件事你回避吧,交由张捕头去查。”严冥夜道。

童牧归听出了上司的逐客之意,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道:“大人,卑职还有一事……卑职前些日子同大人提起的辞职一事,大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童总捕这是与本官闹情绪吗?你是本官一手提拔的,本官自然是信任你的。”严冥夜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脸上堆起了笑,顺手从百宝阁的小抽屉中取出一个锦囊,接着说道:“令尊是在提刑司因公受伤的,单凭你一个人的俸禄,既要生活又要求医问药,确实艰难了一些,这里有两锭锞子,聊表本官心意。”

童牧归推辞道:“大人,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能力不足,难堪大任,您还是另谋总捕人选吧。”

“童总捕过谦了。”严冥夜猛地一拍额头,“突然想起一事,今早有人来报,北山一带发现了惯偷楚千手的踪迹。你今天早点回去,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带人上山,争取把他抓回来。”

“大人,您要尽早找人接手卑职手上的工作才好……”童牧归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也是事发突然,一时半刻哪有那么多可心的人?最近雨水多,你们走时多带件衣服。”严冥夜言罢,开始低头批阅案卷,不容童牧归多说。

严冥夜已经下了逐客令,童牧归不好坚持,只得先行告退。

回家的路上,风停雨住。

有两个顽童在争扯一只黄毛黑耳的小狗,小狗吃痛,呜呜地叫着。

“小心咬手,没事儿抢它做甚!”童牧归冲着孩子吼了一嗓子。

两个孩子中年纪大一点的认得童牧归,并不害怕,冲他扮了一个鬼脸,一手携着小狗,一手挽同伴,一溜烟儿跑开了。

当年,童牧归就是在一群顽童手里救下不足月的皮皮,从那以后皮皮每日守在巷口等童牧归回家。今日皮皮可能感受到童牧归的情绪不是很好,很识趣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围在他脚边厮闹。一人一狗,一前一后,一齐进了家门。

“阿爹,我回来了。”童牧归到家后和父亲打过招呼,把幞头往堂屋的八仙桌上一扔,直奔厨房做饭。

说是做饭,倒也简单。他将厨房坛中的糙米倒出大半碗在锅里,再从水缸中舀出两瓢水,一并倒进去。又挽起袖子,从咸菜坛子里夹出一块菜疙瘩,胡乱切了几刀,装在碟子里。再从院子里的菜架上,揪下来一个茭瓜,边回厨房边在衣襟上蹭了蹭,在砧板上切成厚片。又伸手将房梁上挂着的腊肉摘下,切了十数片儿,拿刀的手顿了一下,复又切了几片,才把剩下的肉重新挂回去。皮皮闻到了肉香,不停地在他脚边扑跳,此时童牧归根本无暇理睬它。皮皮蹦跳了一会儿,想是知道没有指望了,又回到门槛上趴着去了。

童牧归往大灶里添了两把干柴,站起身提着水桶就往外走。路过皮皮身边时,皮皮大概是想跟着,动了动,可能是天气太热,便放弃了。直到他提着装满的水桶回来,随着其身体走动,溢出来的水泼了些在皮皮身上,它才觉得凉快一些。把水倒进厨房水缸后,童牧归索性把上衣脱下扔在一边,直接打赤膊。他舀了满满一瓢新打的井水,来到菜架旁边,往前一探身,哗一下浇在自己头上,既冲了凉又浇了菜。

童楚拄着棍儿刚走到堂屋门口,正巧看到这一幕,冲着院子里喊:“你这孩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贪凉,这样会坐下病的。”

童牧归似乎习惯了父亲的唠叨,简单地答应一声:“嗯,知道了。”便把空瓢扔在一边,抄起斧子开始劈柴,叮叮咣咣,两炷香的时间才放下。

厨房此时已经飘出米香,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把煮好的粥盛到陶盆里晾着,简单地刷了一下锅,就着灶膛里的余火,把切好的茭瓜和腊肉炒在一起。

“今天奕叔叔果真到提刑司大堂来打官司了。”童牧归边往父亲碗中夹菜边说。

自那日奕灿走后,童楚的心里一直隐隐不安,他停下筷子问:“刘五壮贪了他们的银子?”

童牧归还在为今日大堂上奕灿不识趣,惹得众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而生气。他头也不抬,答道:“不知道,他今日是被刘氏夫人告上大堂的。前几日疾风骤雨,刘五壮坚持放洋,最后死在了海上。”

童楚更加糊涂了:“这事儿与你奕叔叔有关系吗?”

“严提刑让我避嫌,把这个案子派给了张捕头,命我明天带人到北山缉拿楚千手。”童牧归抬手喝干净碗里的稀粥,抹抹嘴接着说道,“这事儿透着一股子邪性,一会儿我到码头上了解一下情况,也好给刘家一个交代。”

“既然要去,便认真些,不能糊弄了事。”童楚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教育儿子,“自打那天杨镖头来家里吃酒鼓动你辞职,你小子的心思总是飘着,衙门里的事儿越来越不上心。”

“阿爹,不是已经同您讲过我的打算了吗?”经父亲提醒,童牧归又想起辞职不成的事,心里更加憋闷,再说话时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情绪,“如今就是这样的世道,从前没辞职是因为离开衙门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现在志勇他们镖局缺人,我们兄弟两个要好,我又适合这份工作,还能多赚一点,有什么不好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咳咳咳……”童楚有些动气,整个人咳在一处,脸涨得通红。

童牧归赶紧来到他的近前,摩挲前胸,拍打后背,帮他顺气。一阵忙活过后,父子二人都没了聊天的兴致,童楚回房休息,童牧归则垂头丧气地收拾起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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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语文学从未出现过的独特文本。余华、苏童、麦家、刘杰文一致推荐。作家麦家说《刚刚》是一部有预谋的反小说,它是小说的末路,又在寻找小说的出路。作家苏童说《刚刚》微观,细碎,丰富,诗意无处不在,如大雾般弥漫。作家余华说刘按的《刚刚》是意象的集散地,又是意象的变奏曲。《刚刚》将人类生活的诗意碎片放入万花筒。任何一页都可以是新鲜而又陌生的开头。极致微观,打开你身上每一根汗毛的感官。翻开本书,无数个美妙的瞬间同时在你眼前铺开。原来,人类的一切都发生在刚刚。一个人的想象力和观察力,可以达到怎样的程度,看《刚刚》你就会知道。刚刚,华语文学的版图已经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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