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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片狼藉

在初闻此事的震惊淡去,理智逐渐重新占领上风后,童牧归勘察现场时的心情开始变得既矛盾又复杂。他意识到眼前是一个大麻烦,即便自己有能力去解开真相,现实也未必允许他这么做,因为很多真相往往承载着现实所不能承受的重量。

刘先生从童捕头怀里接过建弼,确认建弼确实还活着。另一名仵作宋书亭见刚才自己检查过的“尸体”活了,心中十分紧张,唯恐严冥夜怪罪他失职。不过宋仵作的担心是多余的,此时没人有心思去追究为何有一名幸存者漏检,都在祈祷建弼可以苏醒,为这件惊天大案提供线索。刘先生判断建弼有凝血阻塞了口鼻,示意童捕头像抢救落水者那样按压建弼的胸骨。

“这……行吗?”童捕头看着建弼胸前还在渗血的“窟窿”,有些犹豫,生怕自己一用力会直接把建弼按死。

“死马当活马医吧。”

严冥夜身先士卒,挽起官服的袖子,伸手接过建弼,把其平放在地面,全然不忌讳建弼满身的血污。然而,放好之后,他发觉这样似乎不妥,四下张望了一下,又把建弼抱了起来,放在议事厅的大桌上面。

刘先生取来金疮药,足足倒了大半瓶在建弼的伤口上,用白细布盖好,吩咐童捕头以三分力气按压。童捕头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依言把双手按在建弼的前胸。

童牧归按压了十几下,明显感觉到建弼的胸骨有了自主的起伏,这一切早已经落在刘先生的眼里。趁着童捕头愣神的工夫,刘先生把建弼的身子翻转过来,使他趴在桌面上,只留下头部伸出桌子边缘。他一手托着建弼的头,小心地蹲下身去,用另一只手轻轻搔动建弼的咽喉。

严冥夜最先看明白刘先生的意图,连忙拍着建弼的背部,同刘先生一起为建弼催咳。

足足折腾了一炷香的工夫,建弼咳出了声,有深黑色的血块被咳出,人又晕了过去,只不过这一次昏厥后有了微弱的呼吸。

“抬出去,找个房间好生照顾。”严冥夜长出了一口气,看了看在一旁手足无措、脸色铁青的曲君墨,说,“曲大人,咱们找间凉快屋子,喝杯茶如何?”

“啊?啊,好,好好。”

曲君墨有点走神,听见严冥夜叫自己出去,连忙应承,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曲、严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严冥夜想起来什么,停住脚步回头说:“童捕头、刘先生,随我一起来。”

“大人,我……”童牧归刚想推辞,被随后跟上的刘先生扯了一下衣袖,他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跟着刘先生一起出去了。

在初闻此事的震惊淡去,理智逐渐重新占领上风后,童牧归勘察现场时的心情开始变得既矛盾又复杂。他意识到眼前是一个大麻烦,即便自己有能力去解开真相,现实也未必允许他这么做,因为很多真相往往承载着现实所不能承受的重量。况且自己已经打定主意要辞职,就算不愿违心地在是非中讨生活,也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一件肯定没有结果的事把自己裹挟进去。

市舶司一间凉爽的偏室内,有人过来倒茶,曲君墨伸手就去接,因为心慌,他此时已经口干舌燥。没想到手上突然传来一阵痛感,失手将茶盏掉在了地上。原来他在紧张的时候有抠弄手指的习惯,而前几日他的手指在逗弄猫儿时被咬伤,伤口本已结痂,经过今日一番抠弄,伤口重新破开。

曲君墨见众人都在看自己,脸上悻悻的,一旁的差役上前打扫,给他又重新倒了一盏。

严冥夜喝了半盏,抬头见童牧归和刘先生杵在一旁,说道:“童捕头,你和刘先生先坐下喝杯水,本官有话说。”

童牧归心里有事儿坐不住,对严冥夜作了一个揖,躬身答道:“有事大人吩咐便是,小人即刻去办。”

严冥夜并不理童牧归,转而问曲君墨道:“曲大人,您看如今的情况,咱们有多大的把握破案?”

“严大人羞煞本官了,破案之事肯定还需要仰仗诸位。”

曲君墨讪笑着,他已经想明白了,严冥夜重孝在身被派到泉州,足见皇帝对其倚重。严冥夜的意思,没准就是皇帝的意思,此时按照严冥夜的话行事,自己在皇帝面前才不至于罪责太深。刚刚童牧归提到凶手使用东瀛兵器,这一点引起了他的警觉。他心里对凶手有了隐隐的怀疑方向,打定主意自己不好过也决不让肇事者好过,具体问题还要求证之后再做计较。

“既然如此,下官也不同曲大人客气了。这件事,下官觉得已经超出了大人与下官的职权。若是福建境内百姓蒙难,身为一方父母官,肯定是要为民申冤的,如今死的都是食皇粮俸禄的朝廷命官,必须上报朝廷,报予官家知道。”严冥夜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曲君墨唯唯诺诺,“只是在官家旨意下达之前,咱们该怎么办?”

“照如今的情形看来,朝廷势必会派钦差过来督导查案。”严冥夜见曲君墨十分配合自己,便开始专注于分析眼下的形势,“钦差到访复核现场、重新验尸都是情理之中的。所以这些尸体既不能送出院外,也不能掩埋。”

“按道理是这样的,可是以时下的天气,怕是撑不到钦差来……”曲君墨道。

“这也不难,用石灰粉沿尸体四周绘制位置图,所有尸体集中在一室,以硝石制冰,可续存几日。”刘先生提出了解决办法。

严冥夜随即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死者不归家,家属要是来寻人怎么办?”

“先发制人。本官派人到各家去,就说市舶司大小官吏被本官招至转运使司,集中处理机密要务,这几日不能回家。”曲君墨信手拈来,这样的事情他办得很顺手。

严冥夜点了点头,认可了曲君墨的这个办法,接着问:“那个叫建……”

“还有一个情况。”童牧归犹豫了一下说,“根据报案人阿苏指认,市舶司在籍官吏,有三人未在其中。”

“查出来是谁,因何没来。”

严冥夜很重视童牧归提出来的线索,心想:他们三个没来的,只是运气好,还是提前知道了什么?

“这个好办,以转运使司有急务为由,本官把他们全都请来便是。”对于需要借口的问题,曲君墨总能很快给出了解决办法。

市舶司衙署被屠案案发两个时辰后,曲君墨派出心腹,通知市舶司衙署官员家属,他们的家人已经被转运使征调处理机密要务,短期内不能回家。刘先生带着人采买药品、硝石等物。童牧归负责采买市舶司院内被软禁的人这几日所需的日常用品。

大家分头行动,童牧归磨蹭到最后,瞅准了一个空当挪到严冥夜的身边。

“大人,卑职手上的工作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这边戒严,按理卑职也应该住在这儿,奈何家父需要人照顾,实在是分身乏术。一会儿我把要买的东西列好单子让他们买好,明儿我就不来了……”他挠着头,用蚊子嗡嗡般大小的声音恳求严冥夜。

“那怎么行。”严冥夜一口回绝,“曲大人刚才说了,这里戒严,凡是知道内情的都不得离开,你此时走怕是不合适吧。”

“大人,卑职在提刑司这么多年,衙门的规矩我懂,肯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本官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你身为提刑司的总捕头,大案发生临阵退缩,旁人会以为你渎职枉法,贪生怕死。”严冥夜好言相劝。

“嘴长在别人身上,说两句也不能少我一块肉,由着他们去吧。”童牧归满不在乎。

“你……”严冥夜没想到童牧归会这么说,有些生气,“你太让本官失望了,怎么能如此自轻自贱?你应该向你的父亲学习,他老人家兢兢业业为提刑司工作了一辈子。”

童牧归对严冥夜搬出父亲教训自己很是不满,回道:“我父亲确实自尊自爱,所以他现在只能天天在床上躺着,若学了他老人家,我可没有儿子为我擦身端药。”

“你想撇清干系自己逍遥快活本无可厚非,只是在这敏感的当口,早不走晚不走,现在离开,难道你是心虚?速速办差去吧。”

严冥夜此时没有心情好言相劝,恨童牧归在关键时刻给自己添乱,见他还想反驳,又加了三分威胁。

“为何事情就与我扯上关系了……”

童牧归还想理论几句,严冥夜已经拂袖而去,他不好在原地枯等,只得先行出来忙正事。

醉仙楼中来了一位女客,此人气质清雅脱俗,素钗简环,着鹅黄衣裙。此人坐定后,听南嫂亲自上前招呼:“姑娘想吃点什么?”

“都可。”姑娘答。

听南嫂觉得这个姑娘好生奇怪,哪有到饭馆吃饭不点菜的道理。她一时拿不准对方的来意,婉拒道:“哟,姑娘见谅,小店没有‘都可’这道菜,要不您看看水牌子,点点儿别的?”

“老板,实不相瞒,我想家了。哪有人在自己家吃饭会看水牌子点菜的?”姑娘道。

这句话直戳听南嫂心窝,想到自己因扛不住接连不断的打击,曾有轻生之念,心里不由一紧。她在一旁的条凳坐下,小声劝着:“姑娘凡事且想开些……”

姑娘淡然一笑,眉梢眼角有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多谢老板娘一番好意,小女子不会做傻事的。”

终归是生人,听南嫂不好过分关注多说什么,吩咐哑厨子炒几个清淡口味的家常菜,自己到柜台后边算账去了。

街上已经有婆婆在唤玩耍的孩童回家吃午饭了,童牧归忙里忙外奔走了一个时辰,此时方告一段落,他抬头看天,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恍若隔世。来往的人们绝对想不到,一道高墙隔开的,不再是权力富贵,而是阴阳两世。

他办完事往回走,正巧过醉仙楼,脚步停顿了一下,转头向里一看,听南嫂正拨着算盘算账,今天她穿了一件艾绿色的裙子,像一条柳叶斜搭在柜台边。

刚要进去,他转念一想,还是不要自作多情惹人耻笑,现在正是饭点,店里人多口杂,有会说不会听的,影响听南嫂的名节。只是他还没走到街角,又绕了回来,被醉仙楼的伙计顺子一眼看到,上前拉住他不肯松手,直往店里面推。

“童爷来啦,今儿有您爱吃的糟牛肉,刚焖好,还热着呢。”顺子又冲着柜台,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掌柜的,童爷来啦。”

“臭小子,干活去,别缠着童大哥,耽误了衙门正事儿,仔细你的皮。”听南嫂早已经听到动静走过来,笑骂道。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是不是,童爷?”顺子与童牧归厮混熟了,并不畏惧。

童牧归搓着大手勉强笑笑道:“还真有正事儿。”

顺子一听这话,不敢再玩笑,霜打的茄子一般瞬时蔫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自顾自干活去了。

“童大哥,何事?”听南嫂问。

“哦,是这样的,每日三餐你准备够二十多个人吃的饭食,不用太好,有荤素三四个菜便够。”童牧归点着指头粗略算了一下市舶司院内出不来的人数,又想起接下来的这些日子,曲君墨和严冥夜多半也在,又补充说,“另备五六个哑叔拿手的菜,用食盒单独装,预备着我们大人吃。”

“你一个妇道人家,去了莫打听别的,只管每日送到市舶司门前。门口有兵守着,直说是我让来送饭的人,放下便走,回头我来给你结账。”

童牧归不愿意多说情况,怕吓到听南嫂,遂虎起脸来,交代完转身就走。

“童大哥只管去忙正事,晚间我打发顺子去给伯父送饭。”听南嫂怕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惹童牧归生气,不敢挽留,由着他径自离去。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童牧归属意听南嫂。他碍于自己俸禄不高,又有一个重病的父亲需要照顾,怕拖累听南嫂,因此未曾明言。自从第一次来醉仙楼,看见面带病容的听南嫂忍着厌恶周旋于酒客之间,他心里就不知道被什么砸了一下,生疼,从此动了疼她惜她的心,有意帮她接过生活的担子,但是又怕她误会自己贪图她的产业,这样一份情意就这么白白耽误了两年多。

听南嫂娘家姓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听南是她的闺名,正值桃李年华,早前跟着寡母守着一间甜食铺子生活。她从小就是美人,人又温柔能干,长大后更是亭亭玉立,引得不少人来提亲。听南嫂并不往心里去,惦记家中寡母无人照料,不肯嫁人。十八岁那年,母亲做主招赘了一个做船工的小伙子,这娘俩的家里才有了男人。她家是招赘的女婿,不用从夫姓,大家便称呼她为听南嫂。

婚后的听南嫂,除了有少女的明艳,身上还多了少妇的风韵,一家人日子过得也算和美。无奈天公不作美,好日子只过了半年,市舶司逼税,她丈夫为了多赚一点钱,坚持出海,结果连船带人有去无回。听南嫂家有了一老一小两个寡妇,坊间流言四起,称她们母女是天煞孤星。听南嫂的母亲受此打击,不到半年光景便去世了。

坚强的听南嫂并没有被接二连三的厄运击垮,她典卖了首饰和甜食铺子,盘下这间醉仙楼独自经营。一来醉仙楼价格公道,她待客也和善,二来醉仙楼的厨子有拿手的好菜,这两年醉仙楼逐渐有了名气,听南嫂的日子总算安稳下来。

绍兴二年,七月二日,市舶司被屠案案发第二天。

与市舶司衙门散发的血腥味不同,钱家豪宅的偏院里散发着令人垂涎的油脂香气。

鹅脂被烧得滚烫,香味让守着火盆的钱十三直吞口水,他盘算着弄完这劳什子,自己就去醉仙楼点上一只烧鹅。想到醉仙楼,钱十三的心思彻底不在眼前的活计上,想着有了烧鹅,再配上哑厨子的蓑衣黄瓜和麻油笋丝,开上一坛干红露,活活美死。钱十三舔嘴咂舌间又想起醉仙楼老板听南嫂的手臂是真白啊,何时能摸上一把,自己做鬼也值了。上次钱十三去吃酒,正好看见柜台上的酒卖完了,小二都忙着,听南嫂自己往货架高处够,宽大的衣袖垂了下来,一截儿白花花的手臂让通红的玛瑙镯子衬着,看得钱十三心里痒痒的。想到这儿,他索性闭上了眼,把手里拿着的木棍儿攥得更紧了,上下摩挲着,权当听南嫂的胳膊消遣。

“十三,好了没有,主人催呢。”一个散发披肩、穿着花哨的男人走了过来,吓飞了正在咽口水的钱十三的美梦,害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啊,差不多了吧。”钱十三忙拿手里的木棍搅动了两下火盆中坐着的坛子,这一翻动,鹅脂的香气愈加浓烈,只是他不再惦记醉仙楼的烧鹅,因为看见来人,他心生厌恶。

来人是稼音,只见他发散如瀑,被一条鹅黄色的发带松松地束在脑后,百蝶穿花样式的白袍滚着红缎边儿,脚下的白鞋白袜竟像踩进了粉缸里刚拔出来一样,仔细修磨过的手指甲像一片半透明的贝壳贴在探出来的指尖上。

“哎呀,谁让你烧滚了呢,融化些,能拿出来就好。”来人娇嗔地责备,用丹凤眼飞了钱十三一下,翘着兰花指去戳他的头。

钱十三的头被戳到,打了一个激灵,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恶心得不行,想不明白自己的主人钱丰源天纵英才,为何会宠信一个“太监”?

“啧啧啧,这一罐子鹅脂真是糟蹋了,能调多少膏子润面啊。”

钱十三听到稼音的娇嗔,几欲干呕,连忙拾起地上扔着的一团粗布,递给稼音,道:“你给主人端过去吧,莫让主人等急了。”

“哎呀,这么粗笨的东西,人家如何端得,十三郎你帮我好不好呀?”稼音边说边把水葱一样的指头搭在了钱十三的肩上。

咣当——

钱十三一下子跳开,故意踢翻了火盆和陶罐,用手中粗布三两下裹好了陶罐里面的东西,往稼音怀里一塞,说:“这样便好了,你拿过去吧。我去打扫一下这里,免得管家责备。”说完便一溜烟儿跑开了。

稼音心里明白,钱十三这是有意躲着自己。看看地上散落着的未燃尽的炭,淋上油脂后噼啪作响,蹿起火苗,又看看十三跑去的方向,他咬着银牙恨恨地说:“不识抬举,早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他抱着东西袅袅婷婷地往回走,章闻柳从里间迎了出来,他与稼音对视了一眼,稼音冲他点点头,二人一齐来到主人的书桌前。

随着章闻柳小心翼翼地剥开外面包着的粗布,钱丰源赫然看见一物,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他犹豫着伸出双手,下了很大决心把眼前的东西翻了一个面,转过来的那一面呈现殷红色,仔细辨别出上面用篆体刻了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字的周围环刻双龙戏珠图案,最下面有三道海浪,整个图案有一粗一细两条围边。

众人见到这番景象,各怀心思。

“闻柳,你觉得此物真否?”此物没拿回来的时候,钱丰源一直不相信是真品。他出生在钱家这样的富贵之家,奇珍异宝见过无数,如今此物摆在面前,只消一眼便知道,眼前不是凡品。

“李通古(秦朝宰相李斯,字通古)师从荀子,学帝王术,佐于嬴政,官至丞相,统一文字度量,被奉为文祖。唐代张怀瓘评价其书‘画如铁石,字若飞动,作楷隶之祖,为不易之法’。”章闻柳不敢轻易回答主人的问题,只能小心地转移话题。

“嗯,当得,当得。”钱丰源听章闻柳如此说,复又捧起那个东西端详,越看越爱,连连赞叹。

“属下游泰山时,有幸亲眼见过李通古书写的刻石,笔法平稳端严,疏密匀停,雍容渊雅,有庙堂之概。此物较之浑然一体,看不出何破绽。只是……”章闻柳故意卖着关子。

“只是什么?”

钱丰源口中追问,手里却不住地把玩,足见其爱不释手。

“属下就是觉得,是不是得来得太容易了一些?”

章闻柳深知主人的脾气——自负且多疑,这件东西自己身上担着干系,是真是伪,钱丰源一直持怀疑态度。若自己极力证实这件东西是真的,依照钱丰源的脾气,始终会心有疑虑。只有自己主动示弱,把判断真假的权力交给对方,对方才会放心。

钱丰源冷笑一下,不置可否,接过稼音递来的温热的面巾,擦拭手上的油脂,转问钱正青:“你怎么说?”

“自小练《仓颉篇》《爰历篇》《博学篇》,不知道拓过多少。字迹上看不出有何不妥,只是前番被你提醒,如今我也有些拿不准了。”钱正青是聪明人,听出了章闻柳的小心思,自己有样学样,打得一手好太极。

钱丰源听他二人如此说,果然很受用:“前几天我也纠结于此,如今倒想明白了,历代官家皆以得此物为傲,奉若奇珍。得之则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则表现其气数已尽。话又说回来了,究竟是真是假,还不是凭人去说?”

章闻柳明白了主人的意思,附和道:“谁的天下谁说了算。”

“对,只要这东西成色、形制上没有问题,谁掌天下,在那人手里便是真的。”钱丰源说话时转头迎着透过窗上绢纱射进来的阳光,他慢慢眯起了眼睛,试图探看钱家的未来。

“若家主面南背北登基坐殿,章先生你届时岂不就是内务府大总管?”稼音有些兴奋。

“大总管是太监做的官儿,你做才合适。”章闻柳揶揄道。

这句话像凉水扔进了热油锅,稼音顿时大怒,双手叉腰,骂道:“你……你骂谁是太监?姓章的,别给脸不要脸……”

“罢了。”钱丰源结束了他们的对话,吩咐道,“闻柳,你去把这劳什子放到暗格里锁起来,到底如何处置它,等他们分出胜负的时候再说吧。弄好了以后去前边问问市舶司那边的动静,千万别露出什么马脚。”

让钱丰源很紧张的东西,正是秦代丞相李斯奉始皇帝之命,用和氏璧镌刻而成,为中国历代正统皇帝凭证的传国玉玺。

皮皮在巷口把童牧归盼回来的时候天色已黑,童牧归昨日被圈在市舶司不能归家,万幸听南嫂体贴,为童楚送去饭食,他才勉强安心。下午他在市舶司里外忙活,严冥夜大概是觉出前番自己的话说重了,温言把他抚慰了一番,准许他日日回家来住。念着今日无人给父亲送饭,他心里牵挂,走得飞快。

“阿爹,您饿坏了吧,我现在就生火做饭。”童牧归进门与童楚打过招呼,就要直奔厨房。

童楚连忙制止道:“不用不用,听南嫂让顺子送来了精肉臊子卤面,还配了两个水碗菜,我吃过了。”

“顺子来过了?”

童牧归目光扫到堂屋的八仙桌,果然有几个没吃完的菜拿大海碗扣着。

童楚拄着拐棍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同儿子说话:“昨儿他就来了,带话说你让事情缠住了,不知道几时能回来。”

“啊,是有事来着。”童牧归被听南嫂的体贴感动得心里一暖,接着说道,“市舶司的那些鸟人死绝了。”

童楚嗔怪道:“你这孩子嘴没个把门的,成天浑说。”

“真事儿,柯提举脑袋都让人切了。”童牧归满不在乎地说,“现在市舶司都戒严了,凡是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曲转运使和严提刑,其他人都关在市舶司院里面了,要不然我也不能昨天没回来。”

“你是偷着跑回来的?”童楚了解儿子的脾气,童牧归绝对能干出不顾纪律偷跑回来的事。

“不是,我本来月初就要辞职,严提刑不许,我同他拌了几句嘴,他许我回家来住。”童牧归满不在乎道。

“你这孩子胡闹,怎么能顶撞上司,况且在这节骨眼上,扔下烂摊子甩手就走,岂是大丈夫行为?”

童牧归见父亲维护严冥夜,转了话题说:“您是没看见市舶司议事厅里,地毯都让血给浸透了,一踩一个脚印。那个平日放高利贷的赵大人,肚子上的刀口足有半尺长,肠子都流出来了。”

“你怎么还来劲了?”童楚听童牧归描述案发现场,气得拿手中的拐棍把地戳得直响,“大家都被隔离,就是防止案情泄露。严提刑单放你回来,那是相信你,你怎么能把案情跟我说呢?”

童牧归看见父亲着急,既心痛又生气,他把脖子一梗,辩解道:“您这是干了一辈子捕快,落下病根了吗?我又没站在马路上嚷嚷,这不是怕您担心才告诉您到底出了何事。”

皮皮颠儿颠儿地跑进来找童牧归戏耍,察觉屋内气氛不对,骨碌着眼睛四下看了看,便耷拉着尾巴出去了。

童牧归不想与父亲争辩,便想找着由头躲出去,见家中有现成的剩饭,便提了桶到井边打水。天色已经黑透,担水走在路上,一不小心还和一个路人撞了一个满怀。童牧归在灶上烧了一壶水,给父亲倒了一碗茶,余下的水倒进了剩饭里。童牧归有一肚子的委屈,又无处发泄,只能埋头吃饭,筷子在碗底扒拉着,一阵叮当乱响。

童楚打破了沉默,语重心长地说:“为父不是那个意思,是担心你泄露了案情被严提刑责怪,咱们干一行就该守一行的操行。”

“嗯。”童牧归臊眉耷眼地答应了一声。

“现在市舶司谁主持工作呢?”

“都死绝了。”童牧归一抬眼皮,看见父亲怒目而视,连忙接着解释,“真的都死绝了,除了没来的,就剩下门口几个站班的。”

刚才童楚一直以为儿子在说气话,现见他笃定的样子,不由他不信,惊讶地张大嘴巴。

“千真万确,您看看我这胳膊。”童牧归把双臂抬起来,让父亲看上面沾着的血污。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为何会……”

“您快别说这话了,让我说,他们死了也是罪有应得,这就是现世报。”童牧归撇了撇嘴,十分不屑父亲的说法。

“一个衙门就这么让人屠尽,这得是多大的仇怨呀?”童楚无暇顾及童牧归言语中的放肆,一心沉在案情里,“这断然不是一时冲动所为,肯定是经过周密策划,何人才能有如此势力,犯下这等滔天大案?”

“嗨,不用费那劲,我看严提刑根本没有破这个案的意思。”童牧归摆摆手,制止了父亲的忧虑。

“此话怎讲?”

“这么大的事儿,曲转运使已经报给朝廷了。严提刑吩咐涉案人等都待钦差到了再提审,现场明面上的情况不许翻动。”

“这样岂不是错过了最佳时机?”

“管他呢,如此正合我意,省了许多麻烦。”童牧归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现在就等着钦差到了,我交接一下,免得到时候落下一身骚。”

话说到这儿,童牧归感到肚子一阵绞痛,肠子拧着劲儿地疼,他丢下父亲,一头钻进茅厕。

连珠屁伴着稀屎从五脏庙排出,整个人通畅了很多。一阵排泄过后,当他刚准备站起身系裤子的时候,腹中的肠子又拧了一个劲儿,便意再次袭来,只得重新在原位蹲好。如此反复几个来回,他的额头渗出了虚汗,腿脚渐渐发麻不听使唤,眼前一阵阵发黑,恨不得把肠子排出去才能痛快。

“你好了吗?”童楚在茅厕外颤声问。

“马上,您先睡吧,别等我了。”童牧归咬牙回答。

茅厕外一阵屁响,紧接着有摔倒的声音传来,童牧归心里不由一紧,急急起身向外奔。他发麻的双腿不听使唤,腿上的裤子没有提好,加之起身太猛,头脑轰的一下,身体一踉跄,整个摔了出去。童楚此时也倒在地上,面色蜡黄,嘴唇青白,痛苦的表情中夹杂着羞愧和恼怒。

“阿爹,您怎么了?”童牧归顾不上自己,急忙上前搀扶父亲。

“走开,不要你管。”童楚一把拨开儿子的手。

父亲的态度莫名其妙,待童牧归还想追问时,一连串的响屁从父子二人的“后门”排出。童牧归见父亲的裤裆中湿了一片,遂明白过来,父亲是等不及上厕所,一时失禁,羞于见人。他无奈地摇摇头,扶起父亲劝道:“儿是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您老人家在儿子面前有什么抹不开的?”

他扶着父亲在院中坐好,转身到厨房烧热水,准备为父亲擦洗。这边柴还未添进灶中,肚子又是一阵绞痛,欲忍一忍把水烧好,无奈屁股不听使唤,只能先奔厕所。经过之前的几番轮战,他的腹中基本已经没有什么可排之物,可是偏偏很奇怪,一股屎意就是挥之不去,根本不允许他起身。

童牧归蹲在茅坑之上,回想自己和父亲的饮食,思考是吃什么坏了肚子。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童牧归的脑海中,晚饭是听南嫂派顺子送来的,以她的细心,绝对不会将变质的食物送到童家。如果不是食物本身变质,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即食物被动了手脚。联想到三年前父亲在家中被人下毒的事情,童牧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趾尖蹿到了头发丝上。

他此时已经顾不得许多,进屋拿了一条裤子草草为父亲换上,背起父亲就往外走。

“你这孩子,是要干吗呀?去哪儿啊这是?”童楚不解其意。

童牧归在丹田提起一口气,强忍着腹中的便意,道:“咱们晚上吃得不对,我怕有事,现在到我任叔叔那儿去,以防万一。”

广安堂已经关门上板,童牧归顾不上许多,把门板拍得极响。

室内亮起了豆大的灯光,一阵窸窣后,白芷打开店门,一见是童牧归,急忙闪身到任郎中身后躲着。

“这是怎么了?”

任郎中看到童家父子的状态吓了一跳,帮着把童楚从童牧归的背上扶下来。

“我没事儿,您先瞧我阿爹,我怀疑上次的事儿又来了一回。”童牧归额上的虚汗顺着鬓角向下淌,眼珠急得通红,一副随时要和人拼命的架势。

事情紧急,任郎中来不及细问,上手摸过父子二人的脉。

“腹泻之症?”任郎中手捋银须,百思不得其解,对旁边瞧着的白芷吩咐,“治病要紧,拿蒙脱石散来,用粗瓷大碗盛开水,水里面加上一勺白糖和一小撮细盐。”

“真不是中毒?”童牧归还是觉得不放心。

“不像,如果毒发,你们不应该只是腹泻,身体会有其他的变化。”任郎中答。

童牧归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叫嚷道:“任叔叔你别诓我,现在我感觉双脚软绵无力,头重脚轻,我阿爹这都已经昏过去了,您还说没事儿?”

“你坐下,还有力气叫嚷,能有什么大事!”任郎中按着童牧归的双肩坐下,“俗话说,‘好汉架不住三泡稀’,你这种情况正常,吃了药再喝一碗盐糖水就好了。你阿爹是因为身子虚,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你父子二人的症状都是由腹泻引起的。”

童牧接过白芷手中的大碗,用小勺子一勺一勺舀了喂进父亲口中。看着父亲的面色有了一些缓和,他才勉强把心放在肚子里。他自己喝过止泻药后,又咕咚咚灌下一大碗盐糖水,把父亲安顿在任郎中处,折身回家,誓要搞个明白。

家中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并没有任何外人入侵的迹象,童牧归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看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心里直打鼓。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一万个不相信听南嫂送来的饭会有问题,但是事实就在眼前,让人不得不怀疑。

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发呆,仔细盘算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忽然他灵机一动,可以肯定不是饭菜的问题。因为父亲当时不知道自己是否回家,已经先行吃过晚饭,而自己回来吃饭是很晚的事。如果是饭菜的问题,以自己的发作速度,父亲绝不会等到自己回来才发作。

足足折腾了一个晚上,也没有理出什么头绪,恍惚间童牧归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过于敏感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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