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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简单任务(2)

天色渐晚时,手背一道蓝线越发流畅地朝大臂三角肌逆向延伸,提醒我别忘了规矩:快进,快出。

如果有女人约你去看日出,那绝非普通意义的社交型相亲,虽然我毫无经验,但陪一个如此动人的女教师,共同面对破晓前清冽的空气与兴奋的心情,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这不可能,从没有哪个女人能在那最蓝的时间进入我的世界。一番解释后,我能听出她略带自责的语调,那奶油一样的声音似乎为唐突迈出这大胆的一步而失落。

还好再见面两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那次尴尬,她又听从了和我一起去海洋馆的建议。在一条条玻璃鲇、锦鲤、蓝鲨和雀鳝面前,她倒还真看进去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备课范畴。一直到要看海豚表演,我才能肯定,她是个无比专注的女孩,只要有件事能让她进入,那就别指望外界有谁能干扰到她。我本身对这些怪物没有兴趣,整天看人我就够了,只是在假装海水的蓝色氛围下,我才会多些安全感。不过,同样是为蓝色世界服务的事业单位员工,我们和海洋馆的潜水员比起来,待遇差得也太大了。他们一年到头都是同样的动作和幅度,但每天都能听到喝彩,放心,周遭还有领掌的兄弟盯着你。我也一样起早贪黑,日复一日,却要遭尽白眼。

我不愿去看他们比池水还要蓝的肤色,还有那对人对动物都同样恭谦的笑脸。

“你喜欢小孩子吗?”驯养员被两头海豚用嘴尖顶翻时,所有观众都在欢呼,她却问了我今天第一个题外话,“上次说到小孩子,我还没问过你。”

这问题隔这么久又被她拎出来,明显不是随便问的,是要跟我聊教育?还是试探我的生育能力,难不成她已经有个孩子在等着我了?这事可大可小,必须慎重,所以和她上次一样,我也没吭声。

“我的主动脉瓣狭窄。”太刺激了,这就像上幼儿园时我哥突然走过来说,你忘记拉裤兜子了。我完全蒙了,她看我傻愣着,干涩地笑了,“是一种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做过两次手术,后来痊愈了,但是大夫说,将来如果生孩子,我可能会有危险。”

“哦,那是该小心点。”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不知是否令她满意,她只是回过头继续看向远方被三番五次折腾的海狮。

“上次你老打岔,忘记和你说了,这次只是想说清楚,前两次相亲告诉人家后,都立刻没了下文。”她两只手攥得很紧,像白葡萄一样莹亮的皮肤更加滑腻。这问题一下延伸到我从未构想过的婚后阶段,没王东指示,还真不好乱说。

“当然如果将来他非要不可,我是可以……”她两只手攥得更紧了,我赶紧摇头,这时候再不表态就太不人道了。

“没人能逼你冒这样的风险。”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大义凛然,这时她要有哪个部位能让我紧紧握住就更对了。我很想从她瞳孔里探究自己这一刻的表情,但很快从眼睑四周涌来的液体强迫她将头仰起。她没再讲话,也不为自己的失态做解释,周围挤作一排的观众带来难得的热情,一起为驯养员雀跃不止。置身在全情投入的群体氛围中,这一瞬间忽然令我心生感动。

“你看那些海狮,被耍得团团转,但你真能乐得起来吗?

没人想过它们不听话的背后在经历些什么。”女孩这话有点重,什么意思我没听懂。不过自始至终,她都没对我那份倒霉的工作多问一句,我想我能理解个中原因了。

区环卫局的党组织部在职工之家里开会的时候,有位书记的确提过这么一句,说我们辛劳的岗位,就是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而我们区就在主动脉之类的话。可惜扫路我在行,修路不擅长,所以当她说自己那地方狭窄时,我心里不由自主地还是被揪了一下。因为我确实从她脸上读到了惶恐的信号,我猜这更多是对未来与现状的无助。我慌了,作为一个男人,我必须要主动做点什么,而这代表着在那五十万没到手之前,我还得往里搭进更多东西,甚至是我根本没有的。

王东这是在害我,这任务一点都不简单。

书记还说要把岗位当成家,这不是骂人吗,你们家才建在茅坑上。我也不像其他人,我从不往家敛垃圾,再好的垃圾也是垃圾,这是我的工作,我没这癖好。不过它们的确内容丰富,色彩斑斓,功效匪夷所思,透露出常人难以料想的家庭隐私。每当置身于蓝黑色的世界,目光所及,均是深色线条勾勒出的浓重墨迹,这片地界儿每一处矮楼、斜街和私搭起的铁制集装房,随之裸露出各自的蹩脚轮廓。对于一楼女大学生的经期,二楼四眼儿硬盘里的存储空间,甚至砖房区哪位大妈口轻口重,我全明晰。

这么冷的季节人们不会像夏天那样,经常出门,随手把垃圾扔到街口的犄角,赶上哪一班师傅过去,就轮到谁收拾,星星散散的量,活儿也不重。冬天谁都不愿意动窝,非到清晨才会逼自己把捂在家里一晚上的垃圾成捆成捆地往外搬。

尤其是几条用矮砖房缝隙拼凑成的小巷,清运车与冲刷车根本开不进去,届时此地熏天的腥臭足以覆盖环线主路。所以这个时间点和几个卫生死角,就成了领导督查的重点,而我非常有幸总能赶上这气壮山河的一笔大单。在紧张的路面作业时,我没空掏出那部天语手机,但我总能感到它在屁兜里不停地震动,一条条短信纷至沓来。

“我要上课了,别老给我发短信穷逗,我下课告诉你。”

看着满屏都是俩人络绎往来的文字,我莫名其妙地笑了,我可真没手欠到一分钟能发三条短信的效率。能把地理老师逗笑,此等修养更不可能是我,一股难以抑制的亢奋,顺着血液涌上面门,我很奇怪,这五十万从未在我心里有过如此之大的触动。工作被我划成许多四十五分钟的节拍,心情在每个节拍区间此起彼伏。于是我只能再次返回公厕。也许一早上频率过于兴师动众,组长竟已恭候多时了。

“你肾没事吧?真把岗位当成家了。”他喉咙里就像含着一颗驻守多年的老茧,我能听出这是在挤对我,“兜里揣着什么?鼓鼓囊囊的。”

“手机。”死也不能落在他手里,我显得特硬气。

“不是说那个兜,另一个,给我看看!”他比我更硬气地伸出手,立即将我兜里的东西抽走,“《冷笑话集萃》,搁东街地摊儿买的?上班看这个,我拿走了!”他顺手紧了紧裤腰带,把手里的铁铲推给我,“这天儿还看冷笑话,也不怕感冒了!下次再犯,调你去抽粪、排沼气,天天抱导气石笼。”

王东回国前,我们又见了几面,她变得明显主动,活泼起来,偶尔也有聊不到一起的时候。最后一次见面,我在她的诸多提议里,选择了骑车逛街。自始至终她都很高兴,尤其当两辆单车并驾齐驱时,冬日里难得的暖风缭绕在手腕间、臂膀上。她的话也比以前明显要多,不过说来说去都是学校里那点事。我很奇怪,相亲到这份儿上,她怎么一点实际问题都不提。

“你什么时候学会骑车的?”我们在成贤街孔庙门前把车支好,坐在一家小铺门口喝瓷瓶酸奶。她这车崭新而靓丽,很明显是刚买的。

“我吗?比较晚,大学都快毕业了吧。”她不好意思地擦拭着额头,笑着说。

“难怪你骑车把不稳,还老爱往我这边挤。”

她看着我,眼睛一眨一眨的,两腮用力吮吸着酸奶,嘴巴里不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我小学二年级就和我哥一起学骑车了,还是我先学会带着他。记得有一次,他自以为技术娴熟,跟我炫耀,问我敢不敢边骑车边摇头,结果我亲眼看见他的车斜着就朝墙边电线杆撞过去了。”我希望她别以为刚才我是在抱怨,就多聊了两句,她咯咯直笑,没来得及咽下的奶汁呛得她直咳嗽。

“你对我的实际情况好像并不关心,换别的女孩,上来先问清房子、车、家庭和工作。”

“你有什么好问的?身份证上的信息对了就行。”

我一听这叫什么话,等王东一下飞机,我就把这个白纸一样透亮的女孩,连带有关她所有的想法、反应和态度一一禀报,然后拿钱闪人。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背叛,醋酸一样窝心的滋味我当初从没设想过。她捧着酸奶瓶,浑然不觉的样子,我越发后悔接下这个任务。

王东回来一星期后,通过秘书的预约协调,他才挤出一刻钟的电话给我。

“照片我看到了,是不错,气质也有。性格和生活习惯你了解到多少?脾气怎么样,还有,她家什么情况?”

“连同她的联系方式,我都发邮件给你了,自己看,钱什么时候到?”

“一直躺在你账户里,密码自己管咱妈要。”

“你想死吧,奸商,我算知道你保险生意怎么做大的了。”

我很少用电脑打字,为了不再跟他揪扯下去,我把海洋馆、小孩儿、冷笑话、自行车、酸奶,甚至她吃饭时的动作和说话语气,所有细节,都毫无保留地写出来发过去。指关节酸胀时,对着显示器上密密麻麻的一片文字,我从未想过她在我的生活中占据到如此比重。我还隐瞒了她先天性心脏病的事情,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可能女孩早已痊愈,俩人没接触我就先捅出来,不太仗义,也可能我想为自己这份缺德的差事挽回些什么。至于他们能否有缘分,和我哥会是什么进展,我通通不愿再想。

干这份工作的,闲下来时都会想,如果没有我,这地方还能要吗,只是问,不求解。就快入夜了,每一寸拐角、坡路、草坪和台阶,都被叮当的撞锁声、散架的单车、淅沥的小便、扑腾的沸水和一股筋头巴脑的腐臭碾过。唯一带给我暖意的,只有早被哈气浸湿的口罩。一呼一吸间,我学会理解他们那套有名的理论,此地狼藉是我得以寄居在此的唯一理由。白天扔出来满地的煤渣、破玻璃酒瓶,浸润着垃圾渗透液,被冻成暗黄色的琉璃,坚固、滑润,像死尸一样戳在那里,黑灯瞎火谁要踩上一脚,晚上各家就都有节目瞧了。

下午组长通知我周末参加局里的排污技术培训,这两天都是活儿少的夜班,看着像是上刑前的福利。想来是真要把我往抽粪第一线调,越干越出息了。他说我这号儿的将来真发展到去清扫隔离带,早晚被车撞死,这算是提前救我一命,要学会感恩。

手机响了,知道这个新号的只有王东。

“这妞儿真挺好的,你就不动心?”

“我心里现在就剩一大坑,给你预备的。”我不用躲厕所里就能接电话了。

“不就五十万吗,有你的。我按你交代的和她接触了一次,还别说,身边那么多女人,我就缺这种,真少见。我特意请造型师照着你打扮,她一点没看出来,不过装穷太难受了,每次看她买东西精打细算,我就别扭。”

“你们都出去干什么了?”我半天才挤出一句他曾经同样问过我的话。

“按你自行车的戏份接着走,你可够坑人的,我都多少年没摸过车把了,不过很快我就能把她甩得老远。而且她确实有点天然呆,有次我想起你骑车摇脑袋,撞电线杆上的糗事,就说给她听,我眼泪都快憋出来了,她却像看外星人似的瞅着我,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将手扣在脸上,两眼紧闭,我不能再听下去,把电话挂掉倒头就睡了。

后来几天,王东将他们见面的情况发邮件给我看。

“今天我想多带她去点有乐趣的地方,但又不能出手太阔气,特意找了家小门脸的意大利餐厅,还买了两张最便宜的新年音乐会演出票。

“今天我带她去了趟游乐园,坐了最刺激的太阳飞车转盘和六十米高空速降,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尤其在鬼屋里搂她的时候,我还真有了那么点儿幸福感。”

高空速降?他疯了?我突然后悔没把她身体的状况全盘托出,一旦出事我简直无法想象。但她的心脏,她自己最清楚,既然肯去,说明她自有打算。或者,那只是她当初试探我的一个幌子?不管,删掉邮件,我提前朝抽粪车作业的方向走过去,仿佛只有这稠密的粪汁,才足以弥合住眼球里那一道道冰碴般的蓝色裂纹。

有心脏病还强迫自己跟那孙子玩儿命,她图什么?她奶油般的声音和紊乱的车技,能与他合拍?以王东他妈的作风,她肯定会被要求生男孩,到时他保护得了她吗?轮休时,无数个诸如此类的怪乱想法,盘旋在我幽蓝色的眼球上,不胜其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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