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日天光早亮,宫里宫外弥散着挟裹艾草香气的轻烟,因恐夏日午后暑热,所以一早羽仪禁卫便随着刘昱请了王太后、陈太妃,又有皇后一并相随,浩浩荡荡地往乐游苑来。这乐游苑山柔水媚,绿树成荫,即便是夏日,也是凉风习习,苑内有从玄武湖隔过来的一片西池,池面宽阔,适合竞渡,而池旁依山势而建的水榭楼台又居高临下,最宜观赏,因此宫里依例总把这端午的“赏午”安排在乐游苑。
还不及阿宥反应过来,杨玉夫等人见有皇后相随,都纷纷拿眼偷看阿宥,就差要笑出声来。原本阿宥脸色还正常,但看杨玉夫等人笑容诡异,不断打量自己,才想起皇后一事,顿时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逃之夭夭。幸好今日随行人马众多,羽仪禁卫随着刘昱陪着太后,后面是太妃,又有一众阉人宫女围着车辇,后面才是皇后,彼此相隔甚远。即便如此,阿宥还是更加低眉敛目,生怕哪里闪失了。直至到得西池边的正阳殿,刘昱携太后、太妃、皇后等人入殿,羽仪禁卫皆在门外戍守,阿宥才松了口气。
这边太后每次见了刘昱,自然是机会难得,必得教导一番,再加上最近又听说刘昱亲自诛杀阮佃夫以及用写了萧道成名签的木偶习射,实在是有悖帝王之道,言语间便多了几分严厉。
太后劝诫刘昱道:“上次沈勃一事我已劝过你,有些事何必亲自动手,身为主上,还是要有主上的样子,否则这满朝文武,如何信服?”
刘昱本想着今日过节,高高兴兴的,一听太后又来了,便不悦道:“逆贼阮佃夫竟派人伏杀我,我要不把他杀了,今天就没有我在这儿陪太后您过节了。再说了,阮佃夫轻薄好利,奢靡成性,回头我将查封的阮佃夫家产造册着人呈于太后过目,太后只怕比我还生气呢。”
太后听了便道:“这阮佃夫一事也罢了,只是你这按捺不住的急性子还是要改改才好。再论及萧公,数十年来,伐索虏、讨沔北蛮、讨诸山蛮、平四方反叛,战功显著,保我江山安泰,你现下拿了他作箭靶子,叫人如何不寒心。”
刘昱又回道:“不过是木头靶子,太后何必悬心至此。”
太后气得一时无语,陈太妃也忙喝止刘昱。陈太妃原是出自屠夫之家,只因姿容甚美而被先帝选入宫中,于修养上是远不及太后的,此时心急,说话也顾不上措辞,杏目圆睁,疾声道:“萧道成于国有功,你要是杀了他,以后谁还愿意替你出力?你难不成还能亲自上阵击杀索虏?”果然还是陈太妃直白的表述有效,刘昱一时也无语相复。
这边皇后江简珪在旁边看得这场面也是战战兢兢,生怕太后太妃和主上都生气了,这端午还如何过得下去,慌忙起身跪于三人面前道:“禀太后、太妃、陛下,端午暑气颇盛,刚才我让人去这乐游苑的凌室取了冰,配以蜜果,做了甜羹,此时已送到,还请太后、太妃、陛下品尝。”说着,便让人呈上甜羹。
太后听了皇后一席话忙笑了,深觉自己刚才也是气糊涂了,忙让人将羹碗端过来,几人吃了,确实觉得通体凉意,暑气渐消。
这刘昱一向是无事生非的,看着皇后端上来的甜羹,边喝边幽幽问道:“子童,这甜羹甚好,可还有多的?”
皇后便老老实实地回道:“还有的,陛下可是还多要一碗?”
刘昱便呵呵笑道:“不不,我只是想要有多的话,何不叫阿宥来喝一碗?”
皇后听完此话真是一惊,差点把自己手上的这碗都打了。
那边太后却听见了,便问道:“阿宥是谁?”
刘昱突然恭恭敬敬地回道:“就是太后上次所见极似安成王的禁卫。”
太后听完才想起来阿宥是谁了,便说道:“既是如此,那便赏下去就是了。”
刘昱倒突然恭敬起来,说道:“太后,赏下去恐其他人觉得有失偏颇,莫若唤阿宥过来妥当。太后也好看看他,聊解思念安成王之心。”
太后想着刚才训斥刘昱有损节日气氛,现下也正好有意缓和,便笑道:“那就叫了那孩子来又何妨?”
刘昱便忙不迭地让人传阿宥上殿,哪里去看皇后在一旁坐着眉头紧蹙、欲哭无泪的表情。
当阿宥听说刘昱要传自己上殿,心里不觉在这盛暑里都升起一股寒意,杨玉夫等人也纷纷投来怜悯的一瞥。其实阿宥并不是怕见皇后,反正自己与皇后也并无瓜葛,只是觉得刘昱当下召见自己怕是故意给皇后难看,心下对皇后颇感歉意,但眼下又不能不去,只好将腰间的刀取下交与杨玉夫,硬着头皮往正阳殿走,默默想道:“这哪里是去正阳殿,简直是去凌室啊……”
其实皇后的心里也是并不怕见阿宥,自己与阿宥两下里都是清白的,只是恼恨刘昱由来对自己毫无一分尊重,心中常感郁结。
当下阿宥进得殿来,便远远地在刘昱等人面前一丈开外的地方跪了。
刘昱笑道:“你跪近些,也好叫大家都看看你。皇后这儿特地给你备下了一碗冰制甜羹,你好好尝尝。”
阿宥便低着头又往前跪了跪,仍是不发一语,也不往殿上看。皇后也是两手纂了裙裾,深埋着头,只看自己的衣裙,也不往下看,心跳却是不止,只恐阿宥有个闪失,在太后面前便无法收场。
刘昱便叫人将甜羹送了下去,阿宥仍是低头,恭谨回道:“谢陛下赏赐。只是冰制甜羹乃是罕物,臣下一介侍卫,亦无功德,若冒领之于心有愧。再者,臣下若于殿上进食,实为大不恭,故请陛下恕罪。”
刘昱一听,本想来一句:“叫你喝你便喝,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还未及开口,倒是太后高兴地接道:“真是个好孩子。记得上次你说从从事中郎大人府上来的,果然是识得大体,又长得这般姿貌,将来定有出息。”转身又唤了侍候自己的宫人取了长命缕来,说道:“你说的有理,在殿上领这甜羹若是不妥,莫若领了这长命缕去,也是正好应着时节。”当下便让宫人下去将长命缕系于阿宥臂上。
阿宥见这长命缕以青赤白黑黄五色丝线织成,上绣日月星辰与鸟兽图案,颇为精巧,心下也是喜欢,便俯身叩首谢过太后。皇后见得这般情形也是放下心来,虽仍是低着头,双手明显已松了衣裙。
这刘昱当时气得牙痒,也不好当着太后面发作,只好恨恨的让阿宥赶紧退下去了。杨玉夫等人见阿宥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也都松了口气。
这边太后又赠了刘昱一把白鹤羽制成的雪白羽扇作端午赠仪,刘昱命人收了。刘昱又依例将菖蒲酒、五彩丝系的杂粽等赏下去,大家吃完便好开始竞渡。
杨玉夫便领着羽仪禁卫随着刘昱一起行至西池边。只见西池平阔的水面上一侧停着数只轻舟,皆画作飞凫,皆是黄色,唯有当中一只为赤色,颇为英武。众人皆知刘昱年年端午必要亲自上阵竞渡,因此这赤色飞凫便是刘昱的船。水面另一侧立着一个水标,上面插着五彩画旗,便是竞渡的终点,哪条船先取着这画旗便是赢家。当然这结果自不必说,必是赤色飞凫竞得标旗,不过这个过程也是甚有乐趣,且太后、太妃尚都健在,刘昱参与,便是“子娱亲意”,做个孝顺的模范,那么“孝亲为子,忠君为臣”,主上既为孝子,臣下自当为忠臣的教训便好推而广之。
一时大家便都分好队伍,刘昱、杨玉夫、阿宥等人是一船,杨万年、张五儿等人一船,陈奉伯、王天恩等人一船,又有阉人作了三船队伍,上得船来。刘昱自然不能做那桡手,便于船面最中做个鼓手,大家听主上鼓命,也最是妥当。杨玉夫与另一侍卫分在船头船尾做那梢桨,又有阿宥和另几名侍卫做桡手。阿宥因一向被嫌弃力气小,杨玉夫便命他坐在船中位置,于整体行进速度影响最小。这船上刘昱仍是着一身白衣,其余侍卫皆是青衣,好不齐整,唯有阿宥臂膀上的五彩长命缕不时随风而起,为这船添了一丝生动的颜色。
待各船都准备好了,便有宫人回了太后,请太后拿了锣锤,于正阳殿前鸣锣开赛。这锣声一响,各船上的鼓声霎时便如雷般滚滚而起,大家都卯足了劲划桨,粼粼的水面上顿时白浪翻飞,几艘飞凫正如彩色水鸟般在那浪尖里飞掠,煞是好看。先是刘昱的赤色飞凫行在最先,一时杨万年的船又假意要超过,赤色飞凫又往前紧掠了几浆,似是争先恐后,太后、太妃也都看得饶有兴致,皇后也立于太后身侧,默默地看着这水面上的好戏,却不知自己该不该做出高兴的表情。
最后自然是由刘昱所在的红色飞凫取得了标旗,虽说是毫无悬念,刘昱也是玩得高兴,举着标旗乐得哈哈大笑,杨玉夫等人歇下桨,一边擦汗一边笑着恭贺主上,连阿宥都露出了几分极难得的浅笑。
刘昱正举着标旗,一回头看见了难得有几分笑容的阿宥。有了笑容的阿宥容貌更为柔和,与那个一向柔弱听话的安成王更有几分相似。刘昱突然怔了一怔,过了一会儿,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猛的一扬旗,旗杆正中阿宥后背。飞凫本就身窄,船面亦浅,阿宥冷不防被击中后背,失了平衡,便直跌入水中。
众人一看阿宥跌入水中,皆以为阿宥失足落水,慌忙便要捞阿宥上来。谁知每当阿宥要浮起身攀上船舷的一霎那,刘昱便用手中的旗杆打下去,边打边哈哈大笑。可怜阿宥在水里,一起一伏,手却始终攀不上近在咫尺的船舷。数次之后,众人知主上必是有意为之,杨玉夫等人虽是不忍到几乎要落下泪来,却不敢再施以援手。
阿宥刚才竞渡也是拼尽了力气,现下在水里一直扑腾却无法上船,摸到了胸口的玉哨,却因在水里无法去吹,若要吹便更要呛水,只好继续挣扎着,一次次地触到船舷,又一次次地落入水中。渐渐地阿宥似乎觉得自己轻地如一片羽毛似的飘落在水面上,周围除了汩汩的水声,再也听不见其他声响,没有了刚才嘈杂的喊声,也没有了奇异的笑声,一切都变得宁静。眼前芒刺般地光晕里只有刘昱幽幽笑着的脸,阿宥想抬手去挡,却软得抬不起沉重的胳膊。
阿宥脑海里便浮现起夏日里的边淮列肆,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手打了刘昱;浮现起上巳节青溪边狂奔的模样;浮现起那日半夜,自己在青溪宅中被刘昱一棒击中倒伏在地口中的咸涩味;浮现起深春时被刘昱一脚踹倒在地时眼中阴晴不定的天空……渐渐交织,又变成眼前刘昱怪异的笑脸。“是了,”阿宥心想:“你是主上,我是庶人,你认定我欠了你的一分,便是要我还上所有,那我现下便都还了你……”
恍惚间阿宥仍抚得自己胸口的玉哨,却再也没有力气取出,远处,极悠远的地方,似乎传来景蔼柔声的却不停息的呼唤:“阿宥!……阿宥!……阿宥!……”阿宥也再无力气应答,眼中不停涌上泪水,却不停弥散在茫茫水中,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