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宥在屋里呆呆站了一会儿,果然没过多久,屋外便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只是往常还伴有大剌剌的说话声或是嬉笑怒骂之声,今日却异常安静,间或伴有一两声叹息。阿宥照例赶紧开了门迎出去,抬手躬身在杨玉夫等人面前行了礼。
杨玉夫见了阿宥,摇了摇头,叹道:“阿宥,虽然你每次也挺倒霉,可每次这个倒霉时候赶得还挺好,我今天真是宁愿给打瘫在地上,也不想再见这场面……”杨玉夫已然说不下去。
阿宥从未见杨玉夫此般颓丧,之前就算是眼见阮佃夫被凌迟,都不似今天这般模样,又见大家各个都面带惊惶之色,比平日还更甚十分,心知刘昱今天出去撒气,定是比此前更为暴虐。当下也不敢多问,想了想,便向杨玉夫道:“各位大哥今天在外辛苦了,阿宥又总给各位大哥添麻烦,要不阿宥今晚请值宿卫,向各位大哥赔罪。”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杨玉夫尚在沉吟,张五儿瞪着阿宥,粗声粗气道:“你去什么去!平日都不叫你去,今日你如何去得!你知道主上今日做了什么?你也不怕那些索命的冤魂!”众人忙上来捂了张五儿嘴巴,让张五儿噤声。
见张五儿闭了嘴,杨玉夫接着沉声道:“阿宥,我见你瘦弱,恐你胆小,素来不排你宿卫,你若听完还愿去得,你便去吧……主上今日可是剖腹观胎、一尸两命啊……哎……”说完,大家一时又联想到当时的场景,无不恻然。
杨万年半晌又补一句道:“幸亏主上总是喜欢自己动手,要不真怕那些冤魂来索咱的命……”大家又是感觉一阵毛骨悚然。
其实如果把宿卫这个背景换成大白天的话,倒是还挺轻松的,无非是几个禁卫一岗,定点值守,过段时间巡逻一圈,再互换个岗。只是月黑风高,人总有惧意,再加上前废帝刘子业也是因为要去华林园竹堂射鬼,被刘昱他爸明帝刘彧联合阮佃夫、李道儿、寿寂之给杀了,所以宫内诸人多少还是怕鬼。更何况这些禁卫整日里跟着刘昱尽是见得血腥之事,岂有不怕之理。
但阿宥彼时在萧嶷府上还是以儒学启蒙,“未知生,焉知死”,虽是祭祀鬼神,只是教为孝悌,并非相信真有鬼神存世。不过阿宥再不信鬼神,听完“剖腹观胎”、“一尸两命”也是心中一惊,所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刘昱现今所行已是“无恻隐之心,非人也”。阿宥心想:“比起冤魂,刘昱才是更可怕。但如今刘昱不会轻易对自己下手,而且宿卫并不是自己一人,应无大碍”,因而还是拱手对杨玉夫说:“阿宥常蒙大家照顾,今日理当宿卫。”
杨玉夫见阿宥固执,再加上想想因了皇后的缘故刘昱不会这么快想着又要整阿宥,便允了阿宥:“愿意去就去吧!”阿宥点头领命,至夜间便去刘昱的寝殿外宿卫。
当下正值盛暑,刘昱当晚喝了酒,入睡时分便嫌燥热,着人把太后所赠羽扇拿来扇凉风,又把窗格都打开通风,又大呼小叫半日方才睡去。待刘昱睡去之后,四下便宁静下来。阿宥除了随刘昱外出晚归,从未有心细看过这夜色里的宫城,只见此时月色皎皎,树影婆娑,偶尔不远处林间传来一两声鸦啼,阿宥长立殿前,想起自己初来那日迎着的日光,想起景蔼,想起青溪宅,想起皇后,又想到刘昱,突然心中涌起一念:“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但立时又被自己心中这一念吓了一跳,赶紧摇摇头,于胸中吁出一口憋闷之气,赶紧又和其他禁卫一起绕着殿前殿后巡了一圈。
怎料夏日天气多变,明明刚才还是霁月高悬,到漏下时分却突然起了风,雷声滚滚,像是要下起雨来。疾风把开着的窗格吹地“咿呀”直响,突然又“啪”地一声将一扇窗吹得合上,刘昱寝殿内跳动着的灯火扑闪了几下也熄了,顿时寝殿内响起一阵慌乱细碎的脚步声,想是寝殿内侍候的阉人赶紧要取火再去燃那油灯。殿外的树被风吹得也是枝杈乱舞,鬼影憧憧的样子,一时同阿宥一起宿卫的禁卫们不禁头皮发麻,着实怕是那冤魂前来。
阿宥听得寝殿门“哗啦”一声,像是被打开了,黑夜里也看不清,只隐约觉得有一个人影立在殿门口,也不知是出还是进,一众禁卫皆被吓得怔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只有阿宥抽了刀往寝殿门口飞身凌空掠去。说句公道话,真不能说是禁卫们胆小,谁天天跟着刘昱这么看他杀人、凌迟、椎心、剖腹还能保持平稳心态,那可能也不是正常人了,而阿宥来的晚,关键的几场又没有现场参与,所以此时还能保持镇定。其实阿宥凌空翻去并不是心里多想救刘昱,更多地还是因为萧嶷的嘱咐,以及心中下意识的“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念头。
阿宥掠到寝殿门口,便“唰”地一声将刀平推出去,逼得那人影堪堪往后退了两步,直靠到墙上方停住。那个人影也未做迟疑,自腰上取出一把匕首往阿宥身前跃来,嘴上却喊了一声“住手!”。“刘昱!”阿宥心里一惊,这是刘昱的声音,这时突然一道闪电劈下,照得四下一亮,阿宥方才看清果然是刘昱,慌忙将刀生生抽回,自己却收不住身势,人依旧往前走了两步,而刘昱的匕首并未收回,阿宥的手臂便撞到刘昱的匕首上,划开一道血口。刘昱就势一把抓住阿宥的衣领,反身将阿宥按在墙上,另一手便将匕首抵到了阿宥喉间。又一道闪电劈下来,刘昱也看清了阿宥的脸,刘昱突然冷笑道:“你难道想弑君?”
随着雷声,天上的雨倾盆而下,瞬间湿透了两人。阿宥低眼看着刘昱的匕首,轻轻地摇摇头,但心里已经暗下决心:“若刘昱认定我弑君,就算刘昱因了皇后不杀我,我也必不能让他也活着,否则他定会以我弑君之名诛连领军将军一族,今日已是迫不得已。”思想间,已将袖间的匕首轻滑至掌腕之间,若刘昱有妄动,自己便要出手。
没想到刘昱也并没有动,就这么持着匕首盯着阿宥。大雨顺着阿宥的头发、眉毛落至睫毛,水珠停留在睫毛上,阿宥忍不住轻轻抬了抬眼,就在这一瞬间,自己的目光迎上了刘昱冰冷而疑忌的目光。刘昱盯着阿宥双眼,问道:“你究竟是谁?你怎么能这般像安成王?”阿宥心下也一阵迷惑,这个时候刘昱竟然问的是安成王?自己也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得像安成王啊。阿宥不禁忘了收眼,迷茫地看着刘昱。刘昱突然恨恨道:“阿宥,我召你入宫不过因为你长得这般像安成王,我不过要一个玩伴,可你却总是一副永远都不想跟我玩的样子,我最恨你永远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打你也是这样,踢你也是这样,要杀你还是这样,偏偏太后也护着你,皇后也要护着你,你越这样我就越想杀你。可是你却偏偏长得这般像安成王,这个时候你偏偏像安成王!”
阿宥越听越糊涂,不过看来自己长得像安成王还是有好处的,而且现下刘昱要杀自己的事似乎已与青溪宅无牵连,便放下心来,悄悄收了匕首。阿宥又想,你让我陪你玩,可是我不记得幼时事,真的不知道怎样才算一起玩,况且你每次要玩的也未免太过,难道要陪着你杀人放火才算玩?阿宥一时无语,只好就这么默默地平静地看着愤怒的刘昱。
这时宿卫的禁卫也都围了上来,见是刘昱拿匕首抵着阿宥,皆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远远看着。
刘昱又恨恨地盯了阿宥半晌,终于松手,一把将阿宥狠狠推倒在地,又踢上一脚,转身回寝殿内去。禁卫们方才赶紧上来看阿宥,见阿宥不过手臂划了一下,都是小事,也放下心来,领值的禁卫便让阿宥先回营房。
这边刘昱夜里闹腾了这么一出大概是累了,第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宿卫们皆已换下,杨玉夫也已经领了其他禁卫在刘昱寝殿外候着了。杨玉夫听了昨夜阿宥一事也是头疼不已,心下暗想这主上跟阿宥简直就像冤家路窄一样,根本不能让他俩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只要近距离接触,不搞出点事来就不能收场。偏偏阿宥又是萧道成那边出来的人,自己又不能眼见着不管,还得顺着主上眼色做得天衣无缝,实在是太为难了。
杨玉夫这一头想着,那一头寝殿里又传来刘昱大不悦的声音,只见刘昱手持端午节太后所赠羽扇蹭蹭走出寝殿,一径地唤道:“给我请太医!让太医马上来!”杨玉夫一惊,暗道:“难不成昨晚主上也受伤了?要主上受了伤,那阿宥可惨了,羽仪禁卫们也都惨了。”这一惊,不免在这炎炎日头底下都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