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宥恨不得又要掌自己的嘴,真是没办法,刚才为了解一时之围又给自己下了套,你以为刘昱想不起来的事情他偏偏都能想起来,你以为他能想起来的事情他便偏偏都想不到。
刘昱想到的玩自然都是寻欢作乐,阿宥能想到的却只有“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此三乐对于刘昱来说大概没有哪一样是适用的。况且阿宥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三年前被萧嶷府上收养,只记得这三年间大部分时间是与景蔼朝夕相处,读书、习字、骑射。起初萧嶷也没想让阿宥给景蔼作伴,但阿宥与景蔼年纪相仿,景蔼便常要与阿宥一处,且阿宥实在聪敏,虽不记得过往事,却识得字,什么事情一教就会,平素又极不爱言语,绝无恃宠而骄或是攀炎附势之心,是非曲直,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在教养上绝不逊于士族大家之后,二人相处,颇为融洽,亦无逾矩之处,时间长了,萧嶷也就随二人一处罢了。而阿宥能忆起的与景蔼一起玩得最过的一次,就是彼时景蔼听说刘昱常似混世魔王一般出入于市井巷陌,因此便与阿宥商量着要学那行侠仗义之隐士,偷溜出府,在边淮列肆打了刘昱,之后的状况就变得越来越糟。也不知如果自己没有入宫做得羽仪禁卫,眼下会是什么情形?或是如果自己没有那么惧怕,是否有可能努力去改变一个人?
见阿宥一时沉默低头不言语,刘昱便拿马鞭抽了下来,道:“问你话呢?”
阿宥方才回吃痛过神来,抬起头来望向刘昱深不可测的双眼,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既如此,我们便来玩赌命如何?”
“赌命?呵呵,有意思,”刘昱在马上幽幽笑了笑,“如何赌来?”
见刘昱有了兴趣,阿宥便朗声道:“陛下选一博戏,臣与陛下相博,若陛下赢一局,陛下要杀谁臣绝不阻拦,若臣赢一局,陛下便允臣一命,陛下要人命时,臣可以此赢数赎命。”阿宥原想这算是稳赚不赔的赌局,原本刘昱杀人皆无定数,自己若能以此赢数换几条无辜的性命,也算是好事。
杨玉夫等人听完,皆是暗自摇头,且不说刘昱愿不愿意,即便愿意,这阿宥又不是不知道,刘昱天天穿梭赌坊,赌艺精湛,阿宥能有几分赢数,不过真是陪刘昱玩罢了。
果然刘昱眨了眨眼摇头笑道:“那这不公平,我若不与你玩这赌局,想要杀谁,横竖杀得,我若与你玩了,反倒想杀谁杀不得了?再者,你万一要赎一个大逆不道的,我岂不是亏得要命?”
阿宥黑漆般敛着光的双眸依旧深深地注视着刘昱,以微带挑衅的口吻道:“有何不公?若陛下所要人命依律当问罪,臣不得赎便是。再者臣自来不曾玩过博戏,定是陛下的胜算大,臣既不惧,陛下何惧。陛下以可要可不要的命为注换一游戏有何不可?”
要是从前,阿宥断不能说出此种不合道义之话,亦不敢如此挑衅刘昱这样喜怒无常的主,但阿宥今日又是在一场生死存亡间擦身而过,尤其因为是景蔼,心下便更增几分“君子死知己”的慷慨,想想反正难以预料明日复又如何,索性便横下心来做此赌局,或可博得几分生机。
偏偏这样不合道义的挑衅之言最合刘昱胃口,刘昱便笑道:“那既是如此,我便允下这赌局又如何?但你又不会博戏,你说玩哪种呢?”刘昱其实心想,不管这赌局输赢,自己若真想拿了谁,先以那无关紧要的性命换阿宥的赢数便是了。
阿宥回道:“臣不知有何博戏,陛下精于此道,莫若陛下说一个最简单、最公平的,如此臣方可玩得。”
刘昱略一思忖,便说道:“若说最简单、公平,那便是掷五木为最佳。”
阿宥也不知道掷五木是啥,总之最简单、最公平就好,看刘昱的样子也还认真,多半也不是哄自己,当下便点头应允。于是,各怀心事的二人就这么愉快地达成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赌局,刘昱博一场欢笑,阿宥博几分生机。
既然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刘昱便领了羽仪禁卫一行浩浩荡荡驰往赌坊而去。到得赌坊,杨玉夫便赶紧先去安排下一间单独的房间,命庄家取了五木、小盘和筹码来,杨玉夫特地掂量了这五木,又自己在小盘里掷了掷,觉得不甚满意,似是注了水银,便骂了小厮,又令再换一副来。既是君臣之赌,便也用不上庄荷,杨玉夫便请命做这庄荷判个公道。
阿宥第一次来赌坊,见这赌坊倒也颇大,只是不见天日,难辨晨昏,乌烟瘴气,且大呼小叫之声不绝于耳,暗自纳罕:“这样的地方倒是有这么多人来赌上身家性命,真是可叹。”幸得杨玉夫安排了这单独的房间,还略觉清净,若是在大厅里,还未开赌,便先觉得心浮气躁。可转身看见刘昱,却觉得在他这里倒好像卸下防备,神情颇为愉悦。
既是赌局,便不分君臣,刘昱在桌旁一侧坐下后,即命阿宥坐于对面,阿宥也就坐了,杨玉夫便立在二人之间,其余禁卫围着这桌,或坐或站,兴致勃勃。阿宥往桌上瞧去,只见一个五彩漆盘上放有五枚木制的掷具,两头尖锐、中间平广,想来便是这“五木”。阿宥忍不住又捏起来看,只见其中三枚一面为黑一面为白,另外两枚一面画有黑犊,一面画有白雉,只是不知该如何为戏。
刘昱在这里倒是好为人师,知阿宥不会,便朗声道:“这五木之戏最为简单,咱们就在盘上掷此五木,比谁掷的采数大便是。比如三黑二犊为卢,此为最大采数,三黑二雉为雉,此等次之,余者按排列采数各不等。但咱们既是赌命,若计那采数便是太多,咱们就以掷出卢或雉的次数为据,譬如我掷出四次卢或雉,而你掷出三次卢或雉,你还短我一次,你便赎不得命。若光计这卢或雉,几率太小,未免又有失兴头,故而所有的采数皆由杨玉夫记下,换之以筹码,回头谁输了谁再请个东道如何?”
阿宥见刘昱和颜悦色,说得头头是道,简直莫名惊诧像是换了个人,大概刘昱是真不适合当皇帝,在这赌场里确是如鱼得水,又觉得可能在这里,在这一时,刘昱是不用担心谁会要了他的命,也是个可恨可怜之人。阿宥不觉叹了口气,想了想道:“不知陛下说的这个东道意为何指?”
刘昱笑道:“不过便是一顿酒水罢了,你又不是没有月例,怎么怕了?”
阿宥脸上还是毫无波澜,认真点头称好。一时又恐刘昱为求赢,无限制地要掷下去,便问道:“以每人二十掷为限如何?”
刘昱又是哈哈笑道:“随你,随你!”
见二人再无疑义,杨玉夫便宣了开局,先请刘昱掷。刘昱“哗”地一声掷出五木,只见五枚制子在盘子里滴溜溜直转,好半天才落了下来,却是三白一雉一犊,虽采数不小,却不是卢、雉。换了阿宥又掷,阿宥“晃啷啷”地掷出,制子散落于盘,大约新手手气好,竟赫然是三黑二雉,为卢!杨玉夫忙记了阿宥一卢,又记了采数。刘昱见阿宥这等手法竟然就头盘就掷出个雉,心下着急,又取了五木往盘里掷,边掷边“卢”啊“雉”啊地呼喝起来,制子落地,人不是“卢”、“雉”,刘昱便把盘子往阿宥跟前一推。阿宥又将五木在手里摇了摇,刚欲掷出,刘昱和众人也看得着急,还管他君臣不君臣,都禁不住大呼小叫起来。阿宥虽是不发一语,也是神色紧张,一颗心七上八下,一时五木落地,却是二黑二犊一白,偏是个杂采,阿宥心又沉下来,总算明白为何外面那群人都大呼小叫了。
一会儿功夫,人各二十掷便完了。杨玉夫算了算,阿宥果然新人手气好,掷得二卢一雉,刘昱只得一卢一雉,两下相抵,阿宥便赢了一命。但毕竟刘昱还是经验老道,论采数,倒是阿宥输了东道。阿宥心下暗自觉得只有一个赢数太少,可好过没有,虽面无波澜,心下也还欢喜,不知道彼时可以救谁一命,而刘昱想着眼下不过输一个数,却换来阿宥请个东道,倒也是算是公平,便直嚷嚷着让阿宥赶紧买酒来。阿宥向来是有言必信之人,哪怕是赌局输的东道也不例外,只是不知哪里去买酒,刘昱便十分欢快地领着阿宥和众人离了赌坊,上那酒肆而去。
待到得酒肆,杨玉夫等人皆虑及此乃刘昱与阿宥的赌局,蹭阿宥的东道皆是不合适,再说又有刘昱在,和刘昱喝酒也是个有风险的事,万一刘昱哪里不爽快,自己便要遭殃,便恭敬地站在酒肆外头等。阿宥因输了东道不得已,只能自己跟着刘昱进得酒肆。刘昱先找了个位置坐下,阿宥依命要了酒水杯盏,又让酒保送两坛酒去外面给众人分了,方才走到刘昱桌旁。
阿宥度了座次,便在刘昱的下首跪下,给刘昱斟了酒,自己却不喝,只在下首坐着。刘昱便沉下脸来,冷笑道:“虽是你输了东道,也没有让赢家自己喝的道理!你岂能不作陪?”
阿宥心想,今天刚赢了一个命数,别回头浪费自己身上了,也不跟刘昱争执,默默取了个杯子,也斟了酒,放在自己面前。刘昱便端起酒杯,示意阿宥也端起酒杯,阿宥只得端了酒杯,将杯子送到唇边。还未及喝,刘昱突然以沉郁的眼光目不转睛地看向阿宥,顿了一顿,忽然幽幽说道:“阿宥,你就不怕此时我毒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