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陈奉伯一语既出,众人或是疑虑,或是惊讶,也有的恍然大悟似的,都要再围到陈奉伯身前来看个究竟。只见阿宥双唇已失了血色,唯有深黑的睫毛覆于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弯阴影。众人再细细看来,果真是个女子,皆是纳罕不已,又感叹自己怎么没早注意。不过彼时士族男子很多追求“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因此涂脂抹粉也很常见,男宠之风又盛,众人见男子漂亮地像女子一样也没什么好特别惊奇的,再加上天天都是疲于奔命般伺候着刘昱,哪里能分出一分精神来琢磨阿宥呢。
杨玉夫倒是一直镇定如初,此时见众人还在感叹,忙向众人挥了挥手说:“管他男女,这时候还顾得上这个”,又扶了陈奉伯肩膀道:“赶紧走吧,反正阿宥也是领军将军府上的人,一起带了去倒好了,只是千万小心,众位弟兄的性命都交在你手上了。”陈奉伯郑重地点了点头,不再多做停留,上了马,又将阿宥笼好在披风下,便直往承明门而去。
见陈奉伯绝尘而去,杨玉夫便与众人皆出了毡房,重新将门闭好,依旧值岗宿卫。
陈奉伯到得承明门下,一阵疾呼开门,承明门上的侍卫估摸着就是刘昱大半夜的不知又想起干什么了,要不然这二更都过了,若无十万火急之事,谁还想着要出宫,便例行公事地问了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陈奉伯便假意用不甚乐意的口气回道:“羽仪禁卫陈奉伯奉主上赦命开此宫门,召宫外奏伎入宫演乐以赏七夕乐事。还请侍卫大哥速速开门,耽误了时辰主上又要责罚。”
承明门上的侍卫听得是陈奉伯奉刘昱之名去外头召奏伎演乐,那确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也不是一两次了,更何况说到主上责罚,承明门上的侍卫听之色变,连忙奏明卫魏丞开启宫门,陈奉伯面无异色地出了宫,走出一段后,便咬了牙催马急奔王敬则府上而来。
当王敬则看到刘昱的人头时,未敢有半刻耽误,立即提了环首刀,领了陈奉伯就往领军将军府而来。王敬则轻叩领军将军府门,叩了半日,门上的家仆担心是刘昱半夜敲门,又要大闹一场,因此无论王敬则怎么敲门,都不发一语也不开门。王敬则心急如焚,又怕半夜惊动四下,出了差错,无奈之下只好将裹着刘昱人头的包袱扔进内院。
果然,不一时,员外郎桓康便将门开了一扇,王敬则和陈奉伯旋即闪入,跟了桓康直往厅堂上去,而萧道成已经戎装在堂上等候。到得堂上,陈奉伯终于松了口气,将阿宥轻放于席上,赶紧又补了一句:“她没死,晕过去了。”
众人便顾不及躺于席上的阿宥,也顾不上问候客套,陈奉伯便立身拱手道:“还请萧公即刻入宫为好。”
萧道成还在沉吟,王敬则也跳起身道:“萧公,理当如此,今夜入宫便占了先机,到得清晨,即请尚书令、中书令等顾命大臣前来商议此事,若等到天明后,此事人人皆知,萧公彼时再入宫如何安排?”
萧道成心下思索,若自己今晚不入宫,确实如众人所言,待到明日,羽仪禁卫不得不报众人知晓,彼时再做应对,为时已晚,且一众羽仪禁卫要如何妥当安排,恐怕还是要等自己入宫方能决断,当下便不再迟疑,命备了自己的赤马来,又命景蔼来带了阿宥去青溪宅,再禀明父亲萧嶷此事,令萧嶷明早可早入宫。
陈奉伯便又笼了刘昱首级,与萧道成、王敬则、桓康一同往承明门上驰来。到得承明门,陈奉伯又依此前所行,大声称宫外的奏伎已经传到,唤承明门上侍卫速速开门。王敬则急忙跳下马来,用环首刀刀首的圆环堵住门上窥孔,免得侍卫窥得究竟,节外生枝。
其实王敬则大可不必担心,承明门上的侍卫听得主上之名都是不寒而栗,怕都来不及,哪有多余的心来挑主上的事,赶紧禀了卫尉丞开了门,照常低首伏于门后,待陈奉伯一行驰过,方才起身落闭宫门,却突然狐疑:“可是自己眼花了,怎么这些奏伎的身影个个都好生疏稀的样子?”而此时,承明门上卫尉丞远远见这傲然驰去的刚健背影,默默叹道:“今日之后,怕是要翻了天了……”转而又低首微笑道:“若是萧公,总不至于比今时更坏……”
话说羽仪禁卫们待陈奉伯去了之后,虽是假意宿卫,心中仍是七上八下,只好互相说得些玩笑话来排解。一时又说起阿宥,众人此前只道阿宥是似安成王般的神仙姿容,叹他不过是庶人,与一众羽仪禁卫一般为伍,没想到竟是个冰雪般的女人,幸亏刘昱没早发现,不然比做羽仪禁卫还惨。说到此,一时又想到张五儿,做羽仪禁卫又如何不惨,不禁心下一阵凄凉,又噤了声,长吁短叹起来,还是去求织女娘娘让陈奉伯早点带了好消息回来才好。
就在众人长吁短叹之时,终于听到此起彼落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顿时大喜过望,齐齐立于仁寿殿前,简直比恭迎刘昱圣驾还要诚惶诚恐百倍。待马声近前,众人见除了陈奉伯,竟然萧道成也亲自来了,登时喜出望外,心头热血上涌,齐齐跪下,只差山呼“万岁”了。
萧道成行至仁寿殿前,一把勒住身下坐骑,赤马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在空中一阵蹬踢,方住了蹄。众人心下暗叹萧公常征沙场,果然好不威武。
待得萧道成等人下得马来,羽仪禁卫忙引萧道成等去毡屋检视一番,因又担心要担“弑君”的罪名,众人沉吟不语,左右使眼色,又望着杨玉夫,杨玉夫心里也是一般想法,只好向萧道成跪下开口道:“萧公自来英睿忠贤,震威华戎,乃国之所望,我等今日虽做下世所不容之事,但并非有悖礼义,实是情势所逼,还望萧公明断!”
萧道成听完如何不知,便颔首道:“主上失德,上下皆知,人人莫不惶恐,恐不自保,今日之事虽是鲁莽,但也事出有因,你们也不必太过自责。”众人听萧道成这么一说,个个都放下心来,想着终于是熬出了天日,只可惜张五儿没有等到……
当下萧道成便与众人议定由羽仪禁卫派人去弘训殿向太后禀报此事,并奉萧道成之命请太后示下,现刘昱已死,必得由太后拟诏宣尚书令袁粲、中书令刘秉和中书监褚渊等辅政大臣入宫议事。一时议毕,杨玉夫与杨万年便往弘训殿去,而萧道成心中也已有了把握,便往耀灵殿上来,只待天明,袁粲等人到来。
而另一边,景蔼也带了阿宥回到了青溪宅,向萧嶷禀明刘昱之事,萧嶷见阿宥仍是昏迷不醒,脸色苍白,胸腹间仍有血痕,心中也是不忍,忙命人请了自家门下的郎中,让景蔼送阿宥回房,好让郎中诊治,又唤了两个仆妇跟着,自己便去准备天明一早入宫的事宜。
景蔼得了萧嶷之命便一路狂奔将阿宥抱回卧房,也顾不得什么郎中、仆妇,恐再晚了阿宥宥什么闪失。景蔼到得阿宥卧房内,轻轻将阿宥放于卧榻之上,只见阿宥轻柔地如一片羽毛般浮于卧榻之上,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一手握了阿宥的手,一手便抚了阿宥苍白的脸庞,只见气息尚存,景蔼才略略放下心来。又待仆妇与郎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到得卧房,景蔼便放下阿宥的手,背过身来站着等郎中替阿宥瞧伤。站了一会儿,又觉得郎中看得太慢,也顾不得许多,仍是转过身来看着郎中给阿宥诊治。
郎中看了半晌,方才站起身来对脸色铁青的景蔼说道:“依我看,阿宥的伤倒是无甚大碍,只是忧惧过甚,伤及心神,恐怕需要时日才可恢复……”
景蔼听了郎中这慢条斯理的说话,已是急不可耐,又听需要时日才可恢复,心下一紧,脱口而道:“那到底可不可以恢复?!”
郎中一看景蔼这般,慌忙回道:“公子也不必过虑,过得时日,自然是可恢复,待我开些药方,让人抓了药熬了,纵是她昏迷着,也按时按量地喂下去,好的可快一些。”
景蔼这才嘘出一口,突然觉得刚才十分无礼,忙带着歉意向郎中躬身拱手,郎中也微笑着还了礼。景蔼便让仆妇送了郎中出去,并嘱咐照着郎中的方子好生抓药熬药来。
待得众人出得阿宥卧房门去,景蔼又急忙转身坐于阿宥榻前,握了阿宥的手,细细打量着阿宥,有如看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之珍,又想着有生以来第一次与阿宥分离这么久,现在阿宥受尽磨难才回得青溪宅,自己实是于心有愧,不知此后要如何赔补才可还得清,但现下,无论如何,阿宥活着回来了就好。
在这将明未明的夜里,景蔼就这样一直坐着握着阿宥的手,终于觉得天下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