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柄印从美国回来了。
金柄印觉得从美国回来和平常出差回来感觉大大不同。
金柄印平常出差回来,总是提前给妻子董五娘通个电话,让妻子根据情况决定,或去机场或去车站迎接他,或者在家准备一桌他平素爱吃的酒菜,或者烧好热水一起洗鸳鸯浴,过小别胜新婚的夫妻生活。
金柄印从美国回来,没有打电话。飞机一落地,金柄印就把文物交流访问团就地解散,各回各家。金柄印打的回城直奔楼下,然后拎着大包小包上楼。访问美国的收获太多了!他要给妻子一个惊喜。
上楼时,尽管金柄印被大包小包累得气喘吁吁,但心里却一直盘算着如何开门呢?去美国时把房门钥匙放在家里了。没有钥匙咋样开门呢?门不是突然被打开,咋能算是给妻子一个惊喜呢?
金柄印一边盘算着一边到了自家门前,看到房门并没有锁,而是虚掩着。天赐良机,真是天赐良机!我要给我的小青花一个天大的惊喜!金柄印靠住墙壁歇息片刻,待自己平静得不喘气了,这才用挎包轻轻撞开门,侧着身子溜进去。
平素出差回来,妻子这尊梅瓶总是站在客厅中央欢迎他。一见他进来,妻子的梅瓶和执壶就像沾水一样苏醒过来,沁放出清幽润朗的光泽。客厅和整个房间,也随即弥漫起蕴含千年的古酒香味。
金柄印溜进屋,轻轻放下包裹,用脚后跟勾闭住门,然后吸鼻子嗅了嗅,但没有闻到蕴含千年的古酒香味。金柄印扫视客厅,看到了妻子董五娘,但没有看到一沾水就苏醒得沁放清幽润朗光泽的梅瓶和执壶。金柄印意识到屋里的气氛不大对劲。
妻子董五娘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端坐在中堂上首的官帽椅上,妻子的坐姿的确像一尊梅瓶,不过妻子的梅瓶和胸前的两个执壶没有像平素那样向他展示,而是严严实实地隐藏在蓝地白花的秋装里。
董五娘的眼皮耷拉着,睫毛下垂着,对丈夫金柄印的远道归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那神态,像是入了佛界,对尘世的一切打扰,都看作虚无。
金柄印在董五娘当面僵立片刻,然后往下脱外套。金柄印脱外套时尽量把声音弄大些,好以此事引起董五娘的注意。寻常归家,妻子总是笑哈哈地迎上来,帮他脱下外套,然后用执壶蹭蹭他的胳膊,再转身把外套挂到墙角的衣架上,或者直接拿到卫生间塞到洗衣机里。
尽管金柄印把外套弄得很响,董五娘依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金柄印只好尴尬地重新把外套穿在身上。
金柄印精明的小眼睛轱碌了两轱碌,亲昵地轻声叫道:“青花,我的小青花!”
听到金柄印的叫声,一只小巴儿狗摇着尾巴从椅子底下跑出来,一直跑到金柄印跟前,用它的小舌头舔金柄印的洋牌子新皮鞋。金柄印往后躲了躲脚,微微叹着气说:“唉,咱叫狗,狗应声,咱招呼人,人却不搭理咱,咱不知道身上哪根筋给拧住了。”
巴儿狗舔舔金柄印洋牌子的新皮鞋,又转过来舔董五娘的绣花鞋,被董五娘一脚踢开去。巴儿狗痛叫着跑到金柄印那儿去,金柄印俯身将巴儿狗揽在怀里:“有气朝我撒,何苦打狗哩。人说打狗看主人,你这是打狗哩还是打我哩?”
董五娘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也配给狗当主人?狗给你当主人还差不多。”
“你咋骂人哩?”
“我不光骂人哩,而且还杀人哩。”
金柄印往后退了好几步,大老远审视着董五娘。董五娘手中并没有刀,但那模样却是心中有刀的模样。
这是我的妻子吗?!这是梅瓶一样的董五娘吗?!这是长安城古董行当人们尊敬的董五娘吗?!改变了!不是了!我的妻子,我的小青花,古董行当人们尊敬的董五娘是那么的端庄豪爽古雅有气韵。我是那么的有艳福。那艳福曾经令长安城古董行当多少人羡慕和嫉妒。曾经?所有的一切真的要变成为曾经吗?
即使成为曾经,我金柄印也得感谢酒这天之美禄。
当年的金柄印尚是文物局一个年轻的小科长,协助专家在长安城北挖掘一座汉代遗址,你猜怎么着?挖出两罐汉代美酒。酒装在陶罐里,密封得非常好。打开来看,两罐酒都只剩下一罐底了。几个现场挖掘的工人围上去凑鼻子一闻,当时就醉倒了。金柄印也闻了,但没有醉倒,只是觉得晕晕乎乎的。晕晕乎乎的他接到命令,去请杜大爷、唐二爷、董开轩几个人来鉴定刚出土的汉代美酒。
杜大爷和唐二爷亲自来了,董开轩因病躺在床上不能动,就委派女儿董青花(当时还没有成为董五娘)代表他来了。金柄印想,董开轩也真是的,自己不能来就算了,咋能派个大闺女来呢!又一想,董开轩能让她来,自有他的道理。这样一想,金柄印既不重视董青花,也不敢轻视董青花。
杜大爷、唐二爷和董青花三人仔细鉴定过,认为一罐是纯酒,一罐是药酒。药酒里泡着龙眼、红枣、荔枝和没长毛的小老鼠。杜大爷让金柄印拿来两个小酒盅,分别从两个罐子里舀出一点来,三个人分别用舌尖尝尝,得出结论是:纯酒是杜康,药酒就不晓得是什么了。正品评时,酒性发作,三个人面红耳赤,浑身发热发痒。很快,身体就像发酵的馒头,虚胖起来。金柄印忙招呼人将三个人分头送回,结果三个人皆醉得呼呼大睡,三天三夜才醒转过来。人虽是醒转过来,但觉得身子仍飘在云雾仙界一般,一时三刻沉降不下来。金柄印请教杜大爷咋办?杜大爷说以毒攻毒,以酒解酒。金柄印把话捎给唐二爷,唐二爷便让人书写贴柬,遍邀长安城古董界的名人和酒肉英雄,在秦汉瓦罐举办了一次斗酒会。
斗酒会上,杜大爷和唐二爷他们大约要试探试探董开轩金屋里藏着的董青花,就一齐怂恿董青花和金柄印斗一场。输了的满喝,赢了的由大伙陪着折半喝。
金柄印年轻气盛,丢剥了衣服,蠢蠢欲动,要和董青花斗一场。
大家闺秀董青花坐在金柄印对面,青花梅瓶一样饱满端庄,沉静典雅,就连喝酒的举动神态,也是不声不响,文雅有致。金柄印心高自负,见了酒就忘了含蓄之礼,一双碎鲸鱼眼直逼董青花。金柄印的眼睛不是炯炯有神,而是寒光乍泄。那目光曾经令多少女孩子垂下眼皮低下头颅心中颤栗。但董青花却没有,董青花虽然彬彬有礼但目光却毫不怯懦。四目相交,犹如电光相撞,空中立时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董青花平平静静地问:“文斗还是武斗。”
武斗猜拳行令,高声吆喝;文斗则互相对饮,盅盅见底。武斗可以偷酒赖拳,文斗则比谁是海量。
“武斗咋样?”
“武斗你另请高明。”
“文斗咋样?”
“文斗我奉陪到底。”
“好,那就文斗。”
堂倌扛来两大坛太白酒,用溜子溜进执壶,然后给两人斟满酒盅。两人你瞧我一眼,我回你一眼,吱吱地将酒喝干。堂倌不停添酒,两人不停干杯,眼见得两坛酒要空了。
董青花面不改色坐不改姿,一盅盅饮着。董青花这尊梅瓶还是梅瓶,只是胸前的两个执壶渐渐地变大了变鼓胀了。金柄印心道:这两个执壶和这尊没底的梅瓶到底能装多少酒呢?又暗笑自己,既然没底,又何论多少呢?
斗酒的结果,是金柄印出溜到桌子底下,醉成一摊烂泥,被人连搀带抬地送回宿舍。
三天后,满心不服气的金柄印独自一人找到董青花要求重斗一场。董青花见他威风还没有杀尽,就轻佻地笑着答应下来。两人一同来到西市太白楼斗酒,还订下规矩,谁输谁买单。结果和在秦汉瓦罐楼毫无二致。董青花毕竟是大家闺秀,咋能让出溜到桌子底下堆成一摊烂泥不省人事的金柄印买单呢?她不光买了单,还雇了店员和出租车把金柄印送回宿舍。
又过三天,金柄印再次找到董青花,董青花劈脸就说:“咋?还要斗哇?再斗就成死狗烂娃了。”金柄印说:“三把为圆,如果我再输,我这辈子绝不在你面前提半个酒字。”“此话当真?”金柄印立掌发誓:“苍天在上。”董青花说咱走,二人又到太白楼。太白楼还是太白楼,没有给金柄印带来半丝好运气。不过这次金柄印做得很英雄豪气,一边往桌子底下出溜,一边拼尽力气高呼:“苍天呐,既生董青花,何生金柄印?!”
这回,董青花没有买单,撇下金柄印独自走了。金柄印酒醒之后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一边揉眼睛,一边对拿着帐单等在一边的店伙计说:“女人不喝酒就不喝酒,一旦喝酒,男人便不是对手。为啥呢?因为女人是个圆罐罐,男人是个细瓶瓶,细瓶瓶啥时把圆罐罐尿满过?”
金柄印想:自己日后要是做了大官,身边有这么个又漂亮又海量的酒罐子,那还有啥样的宴席场面应付不了?!想到这一层,金柄印觉得太阳也温柔了,身上也暖和了眼前也亮堂了。
金柄印主意打定,没隔两天又去找董青花。董青花一见他就说:“大男人家,打个转身就忘记自个儿指天赌的咒了。”金柄印嬉皮笑脸地说:“不是斗酒,是请你喝酒。”董青花头往高一仰:“没有输赢的酒我不喝。”金柄印依然嬉嬉嘿嘿笑着,走吧走吧,顺便抓住董青花的手拖车一般把董青花拖走了。董青花头一回被男人拉住手,觉得手被男人拉着怪有意思,就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