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术听人说过有关于蕤(rui)叶花的传说,在老家彭山那一代,能讲这个故事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传言那是一种卵生的指节长,黑色甲壳类虫子,从出生那天起它就会奋力爬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里。
从里面开始蚕食,等到花开的季节,花叶被蚕食一空,而这时候吃饱了的蕤叶花则会破壳而出,在枝头上长出一朵一模一样的花来。
随风飘零,花香四溢。
老人讲:这会儿蕤叶花才刚刚进入幼年期,再要长大它就必须吸食人的记忆,因此常常会有人丢失最近几天或者近一月内的记忆。
“那是蕤在作怪。”
村头那个姓许,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许老头,抽了一口旱烟,语气笃定的对周术说道。
往事如烟,许老头死了快二十年,再次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其中可能不乏吓唬他的意思
但现在,他真的失忆了。
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挖走了一块记忆,那种来自灵魂的荒芜空虚感,令周术变得难以适从,烦躁不安。
…………
新罗纪,七百二十三年,八月中旬,秋,早十一点四十二分。
周术在一辆从彭山到临安城的客车上悠悠转醒。
隔着布满小孔的蓝色窗帘,细碎的光斑落满他的脸。
睁开眼,茫然望着周围的一切。
我这是在哪?
周术听着耳侧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疑惑的想到。
随后,他将视线从附近那几个昏昏欲睡的乘客身上挪回来。
正对面是印有临安市某生殖泌尿科医院广告的椅套。
应该还在临安市附近,不过我怎么会在车上。
周术闭上眼试图回忆上车之前的事,渐渐地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脸色变得急躁不安。
脑海中,居然一片空白。
什么都想不起来……
平静的心顿起波澜,脑子嗡嗡作响。
客车,还在疾驰。
周术捏了捏眉心,扯开遮住车窗玻璃的蓝色窗帘,强盛的光芒照射进来,微微有些刺眼。
他长舒口气,调整着自己的心里状态,随后打开放在最外侧座位上的黑色双肩背包。
包是自己的,周术认得,不过去拉背包拉链的这双手的指甲缝里……
怎么会有血?
黑色干涸的血痂填满了他十根手指头里的每一条缝隙。
周术的心不禁慌了下,他不记的自己杀过什么东西,
也对,我失忆了。
男人颇为头疼的靠在椅背上重重喘息,身体也没有任何的不适和疼痛传来,这些血应该也不是他的。
失忆,好像又不止失忆这么简单!
客车是在十多分钟后,经过高速收费站驶离了高速。
望着车窗外熟悉的环境,周术收回目光,心里顿时有了底,他的确在一辆回临安城的客车上。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上的车……
大约又是二十多分钟,车在南阳交通枢纽站的南广场外停下,也就是十二点三十七分,周术下车前特意找身后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好人的大哥问过。
他的手机关机了,尝试了半天,一丝电量都压榨不出来,本来还想着给周鑫那家伙提前打个电话中午回来时到医院的食堂里帮自己带份盒饭。
看这形势,免不了又得自己亲自动手。
周术愁的不是不会做,而是不想做。论起做饭,他曾经也是专业级别的,干了五年厨房,打杂半年掌勺三年半,又去凉菜、面点串了一年门,多少都会点。
可做饭这玩意,就跟司机下了岗不爱开车一样,厨子回了家也是坚决不进厨房的。
职业操守,周术一直是这么理解的。
不过,操守是什么?不就是用来一次又一次毫无底线的打破的。
当周某人提出免房租费,免水电费,免物业费,只需要每日早晚的爱心餐,就可以换取一间私人卧室的居住权。
划算,省钱?
我明明是为了拉近朋友间的友谊,至于职业操守,那玩意是个啥?
周鑫买的那间单元房小区名字听着挺牛逼,叫“卡布奇诺。”
咖啡名,
妈的,还是杯洋咖啡,
自诩爱国愤青的周鑫周术每次喝完酒必骂的一定有那位建造这座小区的憨批房地产商。
骂完,吼完,酒醒后,某人也像个憨批一样对着墙壁,为了一间这样的房子暗自伤神。
周鑫买房买的早,那会他刚毕业,赶上六年前席卷大半个世界的金融危机,房价暴跌,股市熔断,崩盘,市场萧条。
跳楼人数节节攀升,创下新高……
不过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却是个机会,赶紧借钱,赶紧买房,毕竟是刚需的东西,与那些炒房者不同,只要有房,房价的涨幅对他们来讲就没什么意义。
…………
因为手机关机而没办法付钱的周术,厚着脸皮硬是撑过公交司机的审视随着拥挤的人群一同挤上了车。
然后,“满身大汉”的在那站着,摇啊摇啊摇……
摇了三十多分钟,也可能一个多小时,周术心里没个定数,到小区门口时,他特意在小区的门上看了时间。
上面用红色的字体显示:
新罗纪七百二十三年
八月十八号
星期五
13:08
进了家门,周鑫那家伙果然没在家。
卧室的门口扔着女人黑色的镂空的外披上衣,然后是粉红色的吊带背心,一路向内延伸……
牛仔裤,黑色内衣,肉色丝袜,以及一支红色高跟鞋。
不过,床上没人?
没穿衣服走的……周术突然想到。。
这妞该不会有暴露癖吧,小老弟的口味依旧如此的独特,周术在心里默默地调侃了周鑫一句。
没在这多待,周术先回到自己卧室将背上的双肩包放在床头柜上,手机充上电。
双肩包里的东西他在车上时已经仔细搜了一边,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几条裤子衣服,充电宝,充电器,耳机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袋用浅红色塑料袋装起来焯过水的野菜,以及一包橙黄色的柿子饼。
跟他失忆的事,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周术静静思索着,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本白色封皮的工作笔记本,翻开到记录客户信息的最后一页。
那天是八月十号。
今天是十八号?
周术记起自己从小区的大门上看到的日期,心中一凉。
我居然失忆了八天?
去了哪里?
未知才是恐惧的源泉,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
周术点了支烟,狠狠地深吸一口,对着窗外半仰着头,感受着虚幻的充实感重新填满了自己空洞的灵魂,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手中的烟,燃烧到一半。
燃尽的烟灰,缓缓断裂,在空中散开飘零的飞落向地面。
他仔细的回忆起十号那天发生的种种事情,那也是他脑海中最后的一段记忆。
那天下午他走进人事部经理的办公室,应该是去请假,他模糊的记得,请假原因想不起来。
明天可以去办公室问一下,周术眯了眯眼将这事记下。
从人事部经理的办公室出来时,周术碰到了财务部的刘梦,一个矮胖女孩,戴着圆框灰色眼镜,讲话有些娃娃音。
刘梦笑着跟他打了招呼,在笑的那一刻左眼下方的脸蛋上,清晰的陷进去一个小酒窝。
出了公司门。
周术记得自己在等电梯的时候看了眼时间,那会儿应该是下午的三点四十四分。
随后他听到“叮”的一声,那是电梯到楼层时发出的声音,电梯门缓缓开启——记忆从那一刻戛然而止。
一切陷入黑暗。
“呼~”周术颇感烦躁的吐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从客车上醒来,这些都还记得,没什么好想的,唯一令周术觉得惊疑的是,他的指甲缝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
像是直接用手插进一盆鲜血里面才会将指甲缝挤得那么满。
想不出来,也想不懂,先吃饭然后睡一觉,或许就能记起来了……周术心里自说道。
这会儿他实在是有点倦了,身心疲惫。
晃晃悠悠的将双肩包里的野菜和柿子饼放进冰箱,然后又去厨房抓了把米洒进盛了一半水的锅里,搭上蒸笼放两个馒头进去。
接着,趁煮饭的功夫他又将家里稍微收拾一下,首先便是隔壁那位小老弟有着奇葩癖好,女性朋友的衣服。
一件件捡起来搭在胳膊上,脑子想象着这些衣服又是怎样从那尊美妙的胴体上,一件又一件的被脱下来。
最终得出结论,大佬牛掰。
周术是在最后碰到那支红色高跟鞋的,在摸到鞋子的一刹那,他明显的感受到一股森冷的气息从鞋子上窜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全身猛的一僵,随后手脚开始颤栗,搭在左手臂上的女人衣服一件件的重新掉落在地上。
世界在周术眼中莫名变得虚幻,就像在看一副油画一样,抽象,空洞,孤独。
好似一切都在离他远去,那种指尖流沙,想抓又抓不住的绝望感。
“砰砰……”
就在这时,周术的心脏猛烈的跳动了两下,温热的血冲散了那股森冷的寒气,世界重新回归,一切变得凝实而又温和。
男人脸色惨白的捂着心脏在床边小心翼翼的坐下,青色的嘴唇狠狠的咬在一起,整个人哆哆嗦嗦的。
心脏病又犯了……周术意识到,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曾经跟周鑫戏言说和女人上床就跟搏命一样,看来真是一语成谶了。
没在管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也没好奇为何高跟鞋只剩一支。
周术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吃了颗定心丸后,闭上眼靠坐在沙发上静静地休息。
思绪如潮水般,涌动,向着周围溢散,平和下来,不在起伏。
昏昏沉沉之中,隐隐的,周术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在自己耳边喊着什么?
声音很小,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水层,有种叠音的错觉。
直到,“嗖……”
一支银色的金属矛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弧度从天空中飙射而来,轰然间钉在离周术目光不远的冰层里。
碎裂的白色冰屑溅射开来,砸在周术的脸上,生冷,粗砺。
他整个人汗毛炸起。
倏然间,
周术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有些恍惚的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心脏快速的进行着膨胀与收缩的机械运动。
厨房锅里的粥“咕嘟嘟”沸腾着,浓郁的香味在客厅中四处弥漫。
周术依旧没动,
仰躺在沙发上。
此时他的心里生出一种荒诞的情绪,脑海里不断的回忆起那支银梭一样的长矛和冰屑打在脸上时的疼痛感。
一切都不像是梦,又像是在做梦。
在刚才的那一刻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大脑的存在。
那种掌控一切的愉悦感。
思绪,意识,精神这些往日里难以控制的东西如同跳动的电流,顺着仿佛已经刻画好的轨迹,向着某种神秘未知领域,延伸,缠绕,发生着难以想象的变化……
像是某种信号中转站。
周术猜想道。
随后,他闭上眼睛,当黑暗再次涌来,层层叠叠的呼唤声同样在周术耳边再次响起,他感受到自己极速向下坠去的失重感,即将进入另一具身体……
接触,融合……
紧接着便是一点点的沉沦,即将被淹没……
“呼~”周术强撑着,睁开眼。
黑暗褪去,眼前还是倒扣着一盏白炽灯的洁白天花板,略带焦糊的味道从厨房中传来。
周术一个激灵,起身赶忙跑进厨房关了火,掀开锅盖,白色的粥已经变的焦黄。
他用袖子擦了擦满头的冷汗,幽幽的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