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茫茫雪原,皑皑白雪,鸟兽无踪,人迹罕至之地,一艘古旧的老船孤零零地泊在雪中,一人身披蓑衣,坐在船头,手中一杆光秃秃的鱼竿,莫不是在效仿姜太公?
山上风雪飘摇,白雪皑皑,山下支离破碎,尸山血海,恰是乱世景象。
冰天雪地的视野中,茫茫无尽,尽是一片荒芜。
忽然,远方似有一黑点缓缓移动。
近了,近了,是人影,不知道是哪方山水的人家遭逢了劫难,要如此艰难的背井离乡去讨生活。真真是应了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雪下了一夜,又一夜,连绵不停,大约是老天爷悲悯人世疾苦,所以才落了这样一场又一场的大雪来涤荡人间,还人间一片清净祥和。放眼望去,天地间尽是银装素裹的一片,干净、纯洁。
“哇……”一声嘹亮的啼哭惊醒了寂静沉默的雪山,仿佛冬日里的春雷一般响彻整个雪原。
厚重的木门随着“吱呀”一声晦涩的响动,缓缓打开,一身穿白色道袍的青年老道缓缓走出。
循着声音走去,一火红色襁褓被端正地“遗弃”在冰天雪地中,那猎猎火焰似的襁褓已在不经意间被积雪打湿,原本似火般的烈焰之色现在像是人血染就得的胭脂晕开似的深沉。襁褓中一个粉娇玉嫰的哇哇安然的睡着。似乎外面的一切寒冷,阴暗,冰雪都与他无关似的。
“……”睡梦中,那婴孩似乎做了什么甜美的梦似的,嘴角微微上扬,“吧唧吧唧”了嘴。看的那青年男子不由地也柔和了脸色。
“罢了,罢了”那青年老道口中喃喃一声“你我既然相遇,也是缘分,从此你就随我在雪山吧”
说着,他弯下腰身,把那婴孩轻轻地抱起。
“啪”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之坠落。
“是块玉佩!”
白衣的青年老道盯着那雕刻着繁杂花纹的玉佩看了半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罢罢罢”他低头看了看怀中乖巧的婴儿,口中自言自语地道“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该来的始终要来,要走的留也留不住。随缘罢了”
风雪启程,昼夜不停,一向冷清寂寥的雪庐中燃起了微微星火,点亮了盏盏孤灯。
十年后。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当年襁褓中稚嫩的婴孩如今已长成了一个翩翩小少年,明眸皓齿,清俊雅致。
“子宸”师傅唤他。
子宸,是他的字,三岁那年,师傅教他诗书,让他自己取名(三岁之前,师傅一直唤他“幼崽”,谐音“悠哉”),那时他正读到鲍君徽《奉和麟德殿宴百僚应制》,“圣祚山河固,宸章日月昭”。便觉得生而为人,日后定是要走出这雪山,如书中所说的那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立下一大番事业,好教后世千百年的传下去,生生不息。是故,取了“子宸”二字。
师傅听完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摸了摸他的头。他不懂,也没有多问,只是恍然间似乎听到师傅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可当他抬头时想要看清楚的时候,师傅却已然背过了身去,不再理会。于是,那一抹似真似假的轻叹,就这样随着漫天风雪轻轻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师傅”
“你跟随师傅身边不知不觉已经十年有二了”师傅神色复杂地瞧着他,又似乎有话要说,“哎,算了”师傅轻叹一声,“为师饿了,你去找点吃点来。”
子宸点了点头,算是回复。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白衣老道苦笑着摇了摇头。手中的折扇一展,优哉游哉地喝起了茶。
茶香袅袅,茶雾蒙蒙,氤氲的雾气迷蒙了视线。
模糊中,似乎又见到了多年前那个熟悉的场景:
落英缤纷的花园里,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正舒服的并排躺在一起数天星,“1,2,3,4,5,6,……72,73,74……”声音愈来愈低,愈来愈小,就在他以为身旁那人就要睡着的时候,却冷不丁听到那人的声音“我想去江湖”“啊?”他不由地一惊,几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听错了,却又听得旁边那人道“我不想一辈子待着这里,我想出去走走,去山下的红尘世界看看”“认真地?”他不确定的声音问,又紧接着仿佛自问自答一般的回道“叔父不会同意的。百花庄一直奉行‘出世,不入世’的行事准则,你是山庄的唯一继承人,是下一任的庄主,叔父怎么可能让你下山入世,违反百花庄的规定呢!”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他不让我出去,我就出不去了吗?”那人莞尔一笑,转身看向他。“只要我想,就没有我做不到的事”那人露出一个狡黠地笑,朝他眨了眨眼。“啊,难不成你要……”“嘘”那人小声地问道“有没有兴趣一起啊?”“嗯?”他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可惜了”那人一脸惋惜的小声道“可惜了,山下花花世界,万丈红尘,若真的错过,那才是白白来人世走一遭呢?”“你说的不对”他辨别道“叔父说下山的世界充满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点儿都不美好,百花庄才是世外桃源,是人间净土。”“你呀”旁边那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摇着头道“你呀,就是读书读死了,我问你不入世如何出世?所以,我下山不仅没有违反百花庄的规矩,反而是为了更好的秉承百花庄的规矩……”
那天,两个才不过刚十来岁的孩子就“入世还是出世”这个话题,整整谈论了一宿,可最终他们谁也没有说服谁。只是从第二天起,那个和他形影不离,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就不见了,他找遍了整个百花庄也没有找到他的半个影子。
画面截然而止,可时间却不会就此停住。
一股幽幽的肉香缓缓飘来,馋的人食指大动。
白衣老道顺着味道追踪过去,好巧不巧,正撞见子宸掰扯下来一个大鸡腿往嘴巴里送,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登时都没了话语。
“那个”子宸放下鸡腿,磨蹭了半天,脸红着,小声地道“师傅,你别误会,我不是要偷吃的,我只是,只是……”
“什么误会,师傅我快饿昏了,鸡烤好了吗,先吃饭再说。”白衣老道话不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扯下另一个鸡腿,就大口啃咬起来,全然不顾忌徒弟就在身边,也不在乎自己的形象。
大约是真的饿了,师徒两人不一会儿就把整只鸡吃了个精光。
“嗝”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白衣老道悠哉地坐在地上,也不担心凉到了,拍着吃的饱饱的肚子,右手微微一动,手中折扇顺势而开,轻轻地摇起来,一副吃饱了没事干的样子嘴角含笑地看着子宸。
子宸被他看得不安,似乎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一样。
“师傅,有事?”子宸试探着问道。
“嗯”白衣老道摇了摇头,却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盯着子宸看个不停。
“师傅,对不起,我错了”子宸老实认错道。
“徒儿,你错哪儿,就认错?”白衣老道反问道。
“我”子宸停顿,他一时之间还真没想到自己哪错了,哪里得罪了师傅他老人家。
“你看你,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就认错,这习惯可不好”白衣老道苦口婆心的接着道“万一以后你下山了,也这样,知道的人是说你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师傅我教徒无方呢?”
“是,师傅”子宸口中应道,心中却在疑惑,“师傅怎么突然说起下山的事了,自己没想要下山啊”
“知道了,就去吧”白衣道人道“为师也不多加叮嘱了,下山后牢记为师的话,就行了,去吧。师傅也不送你了,好自为之吧”
“啊?”子宸骤闻师傅让他下山,尚在吃惊之中,师傅却已起身,准备离开。
“师傅”子宸一拉拉住师傅的衣袖,“师傅让徒儿下山,徒儿不敢违抗师命,但请师傅明示徒儿究竟犯了何种过错,让师傅如此生气,非要将徒儿赶下山不可?”
“好,你既然执意如此,那为师便一一告诉你”白衣道人转过身来,仔细盯着他的眼睛,道“一,你自流落雪山十二年,生不知父母来处,死不知身后何归,此不孝也;二,十二年来,你受为师悉心教导,今日却偷食在先,不尊师命在后,此不忠也;三,习武之人本应锄强扶弱,济世扶危,而你却挚恋雪山清闲,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之人,为师岂敢留你?”
“你,下山去吧”白衣道人闭目,转身,声音低沉晦涩“十年之内,未得师命,不得复归。”
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去。
子宸听得师傅的言语,心中复杂难言。他不是不记得这些,自他识字之初,记事之时,这些事便在他心中种下了,只是介于种种难言之隐,这才引而不发。生而为人,有谁不想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将往何处,谁又愿意浑浑噩噩过一生,碌碌无为一辈子呢?只是……
也罢。他想,他一不知自己父母兄弟今何在,而二不知天下之大,何以为家。曾经,他以为雪山会是他的家,他和师傅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以后也会这里终老。可现在?既然师傅要他下山,师傅待他恩深似海,那他便不能违了师命,做此忘恩负义之辈,一味的舔着脸强留在雪山。既如此,他想,不可违,便从了就是。
许久,他才低低地应道“师傅,徒儿谢谢师傅十二年的悉心教导。师傅大恩,徒儿莫不敢忘。今日,徒儿即将下山而去,恐不能在侍奉于师傅驾前,请师傅勿念,保重身体。”
说罢,只见他认真地拜了三拜。脸上神情清淡肃穆,仿佛一瞬间褪去了孩童的天真稚嫩,变得成熟起来。
“别了”他心中轻声默念,却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迎着突然乍起的风雪,一步一步的下山而去,仿佛许多年前的那天一般,悄悄地来,悄悄地去。
风雪掩埋了那些或深或浅的踪迹,也模糊了他的身影。
“宸儿,别怪师傅”风雪中,白衣老道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注视着那愈来愈小的身影,口中轻声道“这原本就是命中注定了的,你的路不在雪山,山下的万千世界才是你该走的路……”
风雪愈渐愈大,终将淹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