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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觉得自己总是与死神同在。这些陈腔滥调,也许所有快要死的人都这么说。但我还是想要相信,自己是特例——无论是在这个情境之下,还是在所有其他情境下。我可是真心这么觉得。马素德死时,我就是这么说的。我们所有的时间都是借来的。我们本来不该活得这么久。我们早该在革命时期就丧命了。我们早该在革命后的动乱、在战争中就丧命了。但我又多撑了三十年,超过我总年龄的一半。这样已经很多了,你应该对此心存感激,这个年数就等同于我女儿的岁数。是的,这是另一种衡量方式。我生了她,但她其实并不需要我活这么久。事实上,没有人需要父母活得这么久。

我们心里会这么想:我身为人父、人母,所以孩子们需要我。事情可不是这样的,生命总是会自己找到出路。又有谁能保证,我造成的负担比我解决的问题要少呢?我可不信。我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善解人意、不为别人带来负担的人。我应该要成为这种人的,因为我是一个母亲,这是我的工作——善解人意,减轻他人的负担。而我从来就没有减轻过任何人的负担。

“你顶多只能再活半年。”那个该死的女巫说。

她说这句话时的口吻,仿佛在说明一件虽然无足轻重,但却相当不幸的事,就像幼儿园老师谈到雅兰不小心受伤的口吻。真是不幸。口吻中没什么罪恶感。她说话时并没有看着我,她盯着电脑的荧幕,好像是电脑荧幕在承受这个事实,仿佛遭到不幸的,是电脑荧幕。然后泪水开始从她的双颊滚落,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膝盖。现在她反倒成了受害者了。她需要安慰。

我想大叫:闭嘴!你是谁,有权利告诉我我得死?你又是谁,我的生命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在哭什么?可是我没有大声吼叫,至少这次没有,我为自己感到惊讶。

“我要和你的主管谈谈。”我反而这么说。

她惊讶不已,也许觉得我的反应是错误的。她可能觉得我也应该哭才对。

“我知道这很难……很难接受。可是你不管跟谁谈,都无关紧要了。”她说,“X射线断层扫描、化验结果,一切都很明显了。你得了癌症,而且……病情已经到末期了。”

她安静下来,望着我。她等着我的脸部表情,想确认我已经理解,但我面不改色。所以她继续说:“这是癌症第四期。这意味着你的日子不多了。”

“闭嘴!”我开口了,“我是护士,我在医疗体系工作了二十五年。我知道你没权利对我说这种话。你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你不是上帝!”

她坐在椅子上,身子向后退。我看出她被吓到了。她三十岁左右,头发绑成两条幼稚的辫子,活像老鼠的尾巴。书桌上有一张婴儿的照片。我摇了摇头。她对于自己知道什么以及不知道什么,简直一点概念都没有。

我们沉默地坐着;随后她用衣袖擦干泪水,走了出去。我像冻住了一样呆坐了一会儿后,才取来手提包,拿出手机。我应该打个电话,我应该打给我女儿,说:“嘿,你这让人倒霉的小乌鸦,现在妈妈也快死咯。”

去他的。我反而开始传短信给扎拉,但又将短信删除。我又能写些什么呢?嘿,我的朋友,这一仗已经打完了。我不能这么写。

我听见两个人的声音逐渐接近,是那个女医生和她的主管。她们在门口停下脚步,耳语着。我理解,在社区医院上班的她们,并不那么频繁与死神接触。她们在讨论该由谁进门,继续跟我谈谈。我理解,她们只想把这一天过完,给下一个病患看诊,不要落下进度。她们最不乐见的就是跟一个垂死的女人待在一块儿,承受她的垃圾情绪。我陷入沉思。我是否应该把东西收拾好,直接走人呢?放过她们,也饶过我自己呢?我抓起大衣,它是红色的;我将手伸向提包,它也是红色的;我低头望着自己腿上的长靴,它们也是红色的。我所在乎,或者说过去曾经在乎的这些东西,全都如此俗滥。我的双手开始颤抖,然后肩膀也开始颤抖。提包脱手,掉在地上。我开始不断地抽泣。我努力抑制自己。这时她们开门了,走了进来,望着我。我看出她们想要转身离开。我不想吓到她们,于是努力摆出微笑,但是我没能控制住这一切。她们对这一切毫无概念。在这个该死的国家里,他们好像知道很多事情;可是这一切竟没人理解——和痛苦、失落、抗争有关的这一切。我哭了起来,哭了又哭。一开始跟我谈话的那名医师也在哭。真是可怜,她居然相信有值得她痛哭的事物呢。

不管怎么说,那名比较年长的医生道了歉。她说她们不确定我还能再活多久,可能只剩几星期,可能还有几年。

“不过你将会死于癌症,”她说,“你最好能接受这个事实并告诉你的亲人,尤其是你的子女……”

我心想:还是你通知我的孩子吧。但我没把这番话说出口,因为她继续说:

“你知道,这是很困难的。诚实面对自己的孩子是一件难事。可是,他们有权利知道真相,这样他们才能做好准备。”

我疑惑地望着她。她不知道我有什么好疑惑的;不过我猜她理解,我只能用这种表情望着她。

“马素德,她的爸爸……刚去世。他才走不久。”我说。

她点点头。

“他突然间就走了。你不觉得这样比较好吗?对雅兰——我的女儿来说?这比跟死亡共处来得好,比等死来得好。假如我哪天突然死掉,不是比较好吗?”

“我不知道。”她说,她好像以为我真心想听她的回答,“可是,你会需要你的女儿。这没那么容易。”

她伸手取来一本小手册,一本讲述“如何准备死亡”,或是类似主题的小手册。我摇摇头。

“我不想死!我要战斗。我想直接开始接受治疗!”

她犹豫着。

“是,我们会安排你转诊。不过这当中是有等候时间的。现在复活节快到了,之后还有一堆其他的假日。娜希,在你获得治疗以前,可能得等上一阵子。”

我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

“可是你说我就快死了。如果我们无所作为,我就会死。这很紧急!”

她摇摇头。

“癌症不算急病。娜希,几个星期在癌症的发病过程中不算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这件事不急,什么才算急事?”

“嗯,总之你得把自己的癌症视为长期慢性病。”

我扬起眉毛,凝视着她。

“慢性病?假如我快要死了,这怎么能算是慢性病?”

“我很遗憾。”

她趋身靠向门柱。她甚至没有踏进房间。她停在离我几米的地方,仿佛我就是感染源——癌症、死亡。

“我很遗憾。”

我站起身来。

“你不用遗憾,我还没死。”

我掏出口红,涂抹着嘴唇,表现出自己的坚强。我向外走,经过她的身边。她们在喊我,但我继续走。我加紧脚步,越走越快。这样一来我就不会转身,投入她的怀里,寻求慰藉,寻求温暖的承诺与安慰。

直到进了家门,我才察觉到,自己脸上已经满是睫毛膏,口红被抹得乱七八糟。我的样子看起来很恐怖,活像个女巫,像个稻草人、填充人偶,像个死人,一个不知道该怎么活着的人。

我还剩六个月可活,也许只剩几星期,也许还有几年。我没有洗脸,直接坐到沙发上。我只是呆坐在那里,双手贴在膝盖上,想着现在该怎么办——当你知道自己快死掉时,该做些什么。

地毯上那些装着文件的篮子堆放在那里已经达几个月,甚至几年之久。我心想:假如它们被放在显眼的位置,我就会亲手处理。也许我现在就该这么做。检查我的文件,旧的电话费账单、流水账表、个人所得税申报表,确保一切井然有序。可我突然想到:我从来就没有理由留下这些篮子。一切都可以被扔弃,你也只能把一切都扔掉。

这件事让雅兰以后再做就好了。

我拿起放在桌面上的纸笔,开始做笔记,然后想起,自己所有的笔记也都放在那些篮子里。我是否至少该把它们拿出来,然后扔掉?她要是读到这些笔记,会怎么想?她将会理解,我是多么孤独,多么生气。我本应该渴望保护她,可是我不想。随她去吧!让她感受到我的痛苦。我知道这样是错误的,我作为母亲的本性应该给我不同的信号。可是,它没能带来这样的效果。所以我也无能为力。

笔尖在纸上滑动。我想知道自己留下了什么。当我和马素德离婚的时候,他带走了一切,我什么都没得到。在那之后,我就开始收集一切,积攒、沉淀,重整旗鼓,建立安全感,建立未来。然后呢?没有未来了。我笑了出来,没有未来。想想看,要是人们当初知道这一点就好了。你花了这么多时间盘算、规划未来。突然间,它不存在了。谁会相信呢?

我当初要是知道这一点,是否会过不一样的生活?不再永无止境地工作而是猛刷信用卡,身后留下一大笔卡债?我不确定。也许吧。可能吧。我是说,这又有何不可?又有什么能阻止我呢?

我振笔疾书:我所居住的公寓房,银行保险柜里的金饰,那些被人怂恿买下的、该死的特利亚电信股份,定存账户里的钱,衣柜里那些备用的款项。我写了又写,然后把它们加起来。还真不少,这可是一大笔钱!

我在顷刻间想到:对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一大笔钱。不过,这是错的。很多在这个国家里出生、长大的人没有这个条件,也没有这种能力攒到这么一笔钱。他们过得太舒服,也太懒散。我所拥有的,他们并没有。他们什么都没留下。

这不仅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一大笔钱。这就是一大笔钱。这对雅兰来说是一大笔钱。如果她还不理解这一点,她可以拒绝这笔钱!她是个战乱中出生的孩子,她应该要心怀感激。我知道她会心怀感激的。这笔钱带给她的效益,其实远比带给我的效益来得大。跟我相比,她活下去、好好生活的可能性更大。这不只是因为我即将死去,而是我始终就没有好好生活的能力。我出生时所具备且在成长过程中养成的,是死里逃生的能力。我在成长中,培养了幸免于难的能力。这和好好生活相比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有没有这种幸免于难的能力。也许吧,她几乎可以算是在一个受保护的空间里出生的。不过她的朋友们,那些在瑞典出生的人,就不是了。

我又想到那个医生,社区医院的那个医生和她的泪水。她有什么好哭的?

妈妈九岁时,就已经被嫁出去。这几个字是不能说出口的,我为此感到丢脸。如果我说出这几个字,我就好像在赞许它。所以我对此事只字不提。她当年九岁,而我爸二十七岁。当时这种事情并不罕见。虽然这种事稀松平常,但我不觉得对她有所宽慰。这无助于让她接受自己被迫离开双亲,和一个身体发育完全的陌生成年男子发生性关系的事实。

我不能生我爸的气,他只是做了一个男人会做的事。但每当我想到当年还是个小女孩的我妈,我心中被唤醒的母爱比我对自己亲生孩子感受到的母爱还要强烈。想到那个小女孩,我心想:要是我能救她,我也能救自己。如果我救得了她,我也救得了我的女儿。

我妈生下玛丽安的时候才十二岁,我的心为她俩淌血。一个抱着婴儿的十二岁小女孩。这个小婴儿最重要的依靠与保护者,竟然是个十二岁的小孩。

我真不知道她心里会怎么想。但我觉得,她已经什么都不愿想了。在那种情况下,这是唯一能做的。抱着婴儿的十二岁小女孩,她要怎么带大我们呢?

她很早就成了寡妇。我爸死时她才三十七岁,却已经生了七个小孩。他的消失实际上一点影响也没有。他长年卧病在床,他对她来说也许就只是另一个孩子。我不知道。她对他只字不提。在我们的结婚照片上,她站得笔直;她是新娘的妈妈,非常骄傲,却从不微笑。在她眼中,男人和婚姻是必要之恶。或者这甚至称不上必要,也许只是无法逃避的垃圾事。

我妈妈在革命期间遭受了多少苦难啊。人们总认为一个生了七个女儿的女人,精神上应该比较安宁,至少没有儿子要送上战场,也不用哀悼战死的儿子。不过我们生错了年代,或者说,我们属于错误的一类女人。我们在大街上奋战,她每晚都熬夜等待着,逡巡着,哭泣着。

几个星期、半年、好几年,这有什么差别吗?我不确定。时间的长度不一样,这我能理解。可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时间还有什么差别呢?有了时间,我又能做什么?卧病在床,孤独度日,用来等死。如果你不用时间来打造未来,时间又有什么用?我不知道。我心想:这也许就是原因,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的原因,也许这就是癌症找上我的原因。因为我不知道该用时间做些什么。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人生做些什么。

我承受不了再这样想下去。

我站起身来拿起电话,拨打了一个号码,我唯一能拨的号码。

“喂?”

她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她沉沉地跌坐在电话旁边的板凳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才抓起话筒。她等着听到坏消息。她已经准备好了。

“嘿,妈。”我重重地吞了一口口水,想要压制从喉头涌上的情绪。

“娜希?是你吗,娜希?发生什么事了?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很好,非常好。我……我只是好想你。”

“这就是人生,娜希。这就是人生。”

片刻间,我俩都沉默不语。然后,她一如往常地说了起来。她聊到邻居们、西红柿的价格,以及自己的风湿病。我聆听着。这通对话和我们上星期的对话如出一辙,就像所有的对话一样。从任何方面来看,这通对话完全不受这一天影响。唯一的差别是,我用一个枕头压住自己的脸,想要掩盖住自己发出的声音。

“娜希,你还在吗?”

我知道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因此我挂断了电话。她将会以为通话的断线是因为信号太微弱;这么多年来,我们的许多通话就是因为通信质量不良而断线。我下次再打给她时,她将已经忘记这件事。

当我再次拾起话筒时,天色已经开始变得昏暗。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选择该打给谁的,以及我为什么打给扎拉。但我还是这么做了;这种感觉真好。能把话说出来,感觉真好;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哭泣声,感觉真好。听到她难过不已,这种感觉真好。她将会想念我。听到这种反应的感觉真好。我沉默着,聆听着她的泪水。片刻后,我开始安慰她。

“没事的。”我说,“我这辈子也过得并不坏。”

我俩沉默不语,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们对此都没说什么。我们只是聆听着彼此的沉默,而这就已经足够。

“你告诉雅兰了吗?”她问道。

我摇摇头。

“喂?”

“对不起。”我说,“我还没告诉她,我还没告诉她或其他任何人。”

她点点头。我听见她点点头。

“你希望我告诉她吗?”

我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好的,好的。谢谢。你可以吗?”

“我不知道。”她回答。

你到底可以向别人提出多无理的要求呢?我想,什么要求都可以吧。此时此刻,我可以要求他们帮我所有的忙,任何事。

“如果你帮我的话,我会感激不尽的,请你帮我吧。”

我听到她再次哭了起来。但是她得解决,她得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会来找你。”她说。我们挂上电话。

然后,我脸朝上仰躺着,闭上双眼。几个星期、半年、好几年,而我现在只想闭上眼睛。

他们真的来了。我的朋友们全都来了。我仍然躺在沙发上,眼睛半闭半睁地望着他们。他们容许我这么做,他们没特别多说什么。他们坐着,用手托着下巴,有时候看看彼此,然后摇摇头。他们缓慢、近乎诡异地摇摇头。当一件伤心事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令人伤心,当一件伤心事足以代表所有伤心事的时候,你就会有这种反应。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们已经失去太多,已经失去这么多,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失去更多东西?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令我们还要继续失去?我赞同他们的想法。他们不敢正眼看我,所以他们没有看见我的表情;但我眼睛半睁半闭地躺着,也像他们一样,摇起头来,非常诡异地摇起头来,因为有一件伤心事足以代表所有伤心事。

是扎拉、蕾拉、安妮和费罗兹,他们全都在这里,他们在一小时内就到了。我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他们就已经全到了。我想到自己那些放在篮子里的笔记。它们反映出我的孤独。我心想,我该让他们看看这些笔记,问问:“你们为什么现在才来?我以前就很孤独,你们为什么以前都不来找我?”可是我不知道原因。同时,我又想着:我真该把那一页页的笔记撕成碎片,因为我从来就不孤独。真的吗?我不知道。什么是孤独?是你独自一人时渴望陪伴玩耍的感觉,还是独自一人等待死亡的感觉呢?也许我根本不曾孤独过。

我听到他们开始窃窃私语。一开始我没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们还没告诉雅兰。我真想起身,大吵大闹。我拜托了你们一件事情!就这么一件事情!可是我迫使自己闭嘴。我心里有数:我早已不是第一次拜托他们帮忙。我知道,我要求得已经太多了。

扎拉起身打电话,低声交谈。我听得出她并不是打给雅兰,不是的。她是在跟别人谈话。她正在拜托自己的孩子,将这件事情告诉我的女儿。我们全都是懦夫啊!我们这些革命主义者,一点胆魄都没有。也许你这辈子所能展现的胆魄是有限的。我们的勇气和毅力,恐怕早已留在那些曾被抗议人士占领、最终血流成河的街道上了。我很纳闷,最后将会由谁来告诉雅兰,我快要死了。我意识到自己对此一无所知,而且我甚至不想起身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我常常站在窗边,向外望。我家窗外的风景很美,如诗如画。家里有新到的访客时,我都会指给他们看。

“看。”我这么说,仿佛他们可能没看见似的。

我住在第十三层楼,其中一面墙壁就是由窗户构成的。窗外可见一片蓝天。蓝天,永无止境、无远弗届的蓝天。下方则是一个湖泊,你可以望着它一路流过地平线。湖泊的周围则是森林。树丛相当浓密,景色四季如画。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没有什么特别的。蓝天、湖泊、森林。我想为来我家里的访客说明,为什么这很特别。可是我却说不出口。我很想告诉他们:你知道我长大的时候,看见的是什么景象吗?当我小时候在街上走动、上学的时候,到处是沙子和石头,或者覆盖着沙子的石头。也许这种画面很难想象。金黄的沙粒盖住鞋子,也覆盖住屋子。妈妈每天必须好几次将沙子铲出门外。设想一下:来自沙中的我,和蓝天与湖水住在一起。我体内的元素仿佛发生了变化。这是很令人惊异的,所以我想要说出这种感觉。这是非比寻常的,同时,这也是可悲的。你的过去已经消失无踪,被某个其他的事物取代。

但我什么话也没说;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不希望他们以为我来自沙漠,以为我是沙漠的子民。他们已经这样认为了,而我拒绝继续在他们脑海里植入更多关于我的奇怪形象。我所谈到的是沙,不是沙漠。它们是不同的东西,但是人们不会理解的。

我有一项奇怪的特质:无法保持沉默。我通常知道自己何时应该保持沉默,不管怎么说,至少事后我通常知道自己当时应该保持沉默。可我就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想法。生而为人,尤其作为一个母亲,这种事情是不该做的。当你的想法会伤害到别人时,你应该保持沉默,但我就是忍不住。

我一直独自承受痛苦,已经撑到了现在。雅兰应该分担我的伤痛。这种伤痛可以从一个女人传到另一个女人身上,但她却没有这么做。

在我收到自己快要死掉的通知四小时又四十五分钟以后,她才来到这里。我知道她直到现在才被通知,我知道她本来不知道这件事,但是我仍然感到恼火。是,这里还有其他人陪我,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他们很难过,他们将会想念我。可是,对我的女儿来说……她将永远无法从这件事中平复过来。我们一起承担。我要她和我一起承担。我已经决定了。

当她现身时,我仍然躺在沙发上,双眼半睁半闭。他们全都站起身来迎接她。我听出她的声音有点疲倦。我希望她尖叫着冲进来,又哭又叫,恐慌不已。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她走了进来,向我的这些女性友人打招呼,声音听起来很疲倦。我没有站起身来,我要让她自己过来。她慢条斯理,在玄关前待了一会儿,提了些问题,努力想弄懂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这就是她正在做的事情,可是感觉上却不是这样,感觉上她似乎待在那里闲聊,这让我很生气。我躺在这里,一切都毁了;而她过了四小时又四十五分钟以后才来,而且还没有直冲进来,反而站在外面。我感觉全身一阵紧绷,紧绷感顺着小腿、屁股、双手一路扩散到脸部。然后她走进来,坐在我身旁的地毯上。我一句话也没说,重重地闭上眼睛。

“嘿,妈妈。”她说。

“你没有妈妈。”我回答道,“你谁都没有,你没爸没妈。”

我听见她倒抽了一口气,房里其他所有人也倒吸一口冷气。我能听见自己所制造的痛苦,那种已经在空气中散播的痛苦。我听见伤痛。我女儿不是那种会大哭大叫的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听见这种伤痛在她的身上蔓延,让她没法呼吸。一小段时间过去了,我觉得应该有几分钟。随后她起身离开,走进浴室,照料自己。她一向如此。

我已泪如泉涌,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流到肩窝上。我的朋友们看到我在哭泣,就将我围住。她们握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我的头。她们全都在我身边。而她独自一人,躲在远处。我真想请人把她叫来,可是我说不出口。我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她得习惯。如果她还不习惯,从现在起她得开始习惯。”

雅兰为我读诗。她不常这么做,对此我感到惊讶。我以为她比较常为马素德读诗。她希望我能填补本来属于她爸爸的位置,但我做不到。我们待在沙发上,她坐了下来,盘起双腿。

“妈妈,你听着吧。我爸说,这块土地里没有埋葬过任何属于你的人。所以,这块土地不属于你。”

我目光空洞地望着她。

“你了解吗?”她问我,“‘这块土地里没有埋葬过任何属于你的人。所以,这块土地不属于你。’而现在我们已经埋葬过爸爸了。”

她凝视着我的沉默,也跟着沉默下来,仿佛以为这样做有帮助。

“这是一个波斯女生写的。”

我想说:这真是荒谬。首先,土地并不是任何人的,这种话只是爱国主义的屁话。没有人拥有任何土地。我心想:你爸爸的骨灰是被火化的,土地里埋葬的只有他的骨灰罐。他不属于瑞典的土地。我是那种会这样说话的人,所以我就这么说了。我听见自己大声说出这段话,然后马上就后悔了。我能看见从她胸口迸发的痛苦,她的喉头哽咽起来。

她想要找到某种意义,她当然想要找到某种意义。她想要梳理这一片混乱,找到某一结论。我想说抱歉,但是我没有道歉。我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走了以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当你把双亲都埋进土里以后,你会得到一面奖牌吗?一面表扬你作为瑞典人身份的奖牌?”

她站起身来,走进厨房,扭开水龙头。我想,她是在假装取水。我真该跟着她,但我并没有这么做。我举起电视遥控器,切换频道。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来。她没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说:

“我现在要回家了。”

我恼怒地望着她。

“你才刚过来。”

“妈妈,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四小时。我现在得走了。”

我不希望她走。

“如果你每次都这么匆忙离开,你也不用过来了。”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她点点头,然后离开。我没能使她留下来。我上回说服她留下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假如你卖力地过生活,你的人生是否有可能消耗得更快?人们总是说,我笑得太大声了。想象一下:每一道笑声,每一道太吵的笑声,都可能让我少活几天。想象一下:我们一生的总呼吸次数是有限的。你越是高声大笑,疯狂地讨论,跳舞跳得气喘吁吁,生命就越快结束。当你大声喊出口号、逃离军警和革命卫队时,吸气、呼气、喘息,一生就结束了,我想。

三个月后,复活节都过完了,我开始接受治疗。

“你觉得癌细胞在最近这三个月以来,扩散了多少呢?”

我强硬地盯着专科医生克里丝蒂娜。我的眼神在说:要是我死了,一切全怪你,因为等你看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一开始克里丝蒂娜什么话也没说,她试图先了解我的问题。克里丝蒂娜既是肿瘤学家,也是妇科医生。癌细胞最初发源于我的卵巢,是我作为一名女性、一名母亲专有的身体器官最先出问题。真是讽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这么对她说过:“我们身为女性却受到这么多的惩罚,不是很讽刺吗?”那一次,她也用类似的表情看着我,满脸疑惑,陷入沉默。

“我知道,等待是很难熬的,”她说,“可是我们会尽力的。”

“你们早在三个月以前就应该尽力了!那样的话我也许还有救。”

她低头望着文件。

“我们现在安排你住院几天。”

这就是她全部的回答。

我听见雅兰提出一堆问题,那可都是我从来不曾考虑过的问题。她是有备而来的,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是那种会做准备的人。

“你是医生吗?”克里丝蒂娜问她。

“不是,”她答道,“不是的,她是我妈妈。”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看见医生不知所措。

总之我了解到,事情远远不止于此。她们想追踪我的病情,以防肿瘤破坏我的身体机能。她们谈话的态度,仿佛我的身体和我是完全分开的。我不再听她们说话,让雅兰代替我发言。

终于,她们谈完了,我们走出小房间。她们替我准备了一张床,我坐到床边,望着印有省议会徽标的睡袍、灰白的床单,以及一条淡蓝色的毯子。雅兰仍然握着我的手。

“妈妈,我们会渡过难关的。”

她离开我,出去买果汁和报纸;我则一动不动。当她不在我身边时,我依旧一动不动。

她很快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将手中的两个袋子放在地上。她跑了几步,将我抱住,紧紧地抱住。我坐在床沿,双臂垂落在两侧;我任由双臂垂落,我任由她拥抱我。我依偎在她的怀里。她拥抱我许久后,谨慎地、轻轻地摇晃我的身躯。我的脸颊感受到她心脏的搏动。我想到,她的心脏是由我所创造的。过去她的心脏曾经在我体内跳动;现在,我的面颊感受到她的心跳。在不久后的将来,即使我已经不在人世,她的心脏仍将继续搏动。我的心跳很快就会停止;她的心脏则会继续跳动,心跳中承载着我的韵律。我将会活在她的心跳声中。我希望这个想法能够安慰我,可是它无法让我感到安慰。我要我自己的心跳。为了我自己的缘故,我要我的心跳;我想让自己的心脏继续跳动,我不想沦为别人身体内部、记忆当中的一道阴影。

我举起双手,用力地将她推开。她踉跄一下,差点向后跌倒。她看起来像个受惊吓的小孩,像一只无缘无故被扔出鸟巢、迷了路的小鸟。我用空洞无神的目光盯着她,我十分空虚。最后她别过脸去,翻找着袋子。她把东西摆好,瓶装果汁、报纸。每份报纸上都有照片,是那种近距离拍摄、深具狗仔风格的照片。她知道我没力气读报纸。她还买了一袋伟特鲜奶油糖,并将它们倒进一个塑胶杯里。它们令我想起在时间与空间上都已遥不可及的童年。然后她拿出一只有着温柔眼睛的小白兔。

“我本来在想……我不确定你想不想要它。”

我将小白兔抱进怀里,抚摸着它。同时她取来一个花瓶,将它放在小小的水槽里,装满水,然后将一束活像扫帚、快要枯死的花插进花瓶里。医院花店里经常卖这种花。我想说:它们就像我一样,都快死掉了。但我克制自己,试图再忍耐一会儿。她坐在床边的板凳上。

“好吧,”她说,“好吧,我得走了,我得去上班了。”

她再度握住我的手,我疲软地任由她握住我的手。

“你什么时候回来?”

“妈,我明天会过来,不过我今天晚上会打电话给你。”

明天。我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二十七分。我估算了一下自己醒着时独自一人待在病房里的时间。我想求她留下,可是我该怎么做呢?她已经说过自己会离开,她不想留下来。我感到如鲠在喉,没人想留下来。我抬头望着她。

“那些难看的花快枯死了,”我说,“就像我一样。你可以把它们带走。”

她抽搐一下,仿佛脸上被我打了一拳。她低头望着地板,几秒钟过去了,也许已经过了一分钟。房里一片死寂。

“去吧。”最后,我说道,然后我转过身去。

她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离开了。

我妈还不知道我快死了。我还没有告诉她,而我也禁止其他所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她。她不需要被这种想法折磨。她不必再失去一个女儿。有时候,我真想告诉所有指控我们来到这里强取豪夺、拿走本不属于我们的东西的人:“你以为我赢了吗?”我想这么对他们说,“你真以为我所得到的比我所失去的还要多吗?那你自己呢,你以为你损失的比你所得到的多吗?你觉得你的损失超过我所获得的吗?”

在我出生的那一刻,从许多方面来看,我都令人失望。我是家里的第六个女儿,家里还没生下男孩。这并不是我父母想要的,但我还不是最令人感到失望的。六年后娜拉出生时,所有人都泄气了。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想生男孩?在比较传统的家庭里,男孩意味着可以赚钱、养家糊口的收入来源,女孩只意味着开销,但我们家的情况并非如此。当我出生时,玛丽安已经二十岁,担任女教师。她前往乡间地区,在需要教师的乡村任教。她独自一人生活,工作赚钱,然后把赚来的钱带回家里。

不久之后,我所有的姐姐们都开始工作了。她们担任教师和研究助理。她们的钱就是我们的钱,属于姐妹的手足之情和骄傲像一个茧,将我们包在一起。妈妈是理发师,她就在家里接客,帮客人染头发、修眉毛、缝脸。我很早就学会这些技能,我会帮妈妈的忙。这些女顾客躺在一张床垫上,我弯下腰,贴近她们的脸孔,湿黏的小手指间握着缝合用的针。我可不想将这些事情告诉住在瑞典的人。这不符合他们看待人生的方式——我那些可怜的姐姐没命般地工作,还得把挣来的钱交给妈妈;我和娜拉将头发扫掉、缝脸、为我们家工作。在他们眼里,姐姐们没有真正的独立,我们没有真正的童年。但我觉得,我们的日子过得好极了。想想看,我的姐妹们曾经有过自由,而我们作为女人,既富有女性气质,又能自给自足。

年轻时,我有着丰富的潜能。我很聪明,有进取心,非常勤奋。人们相信这些形容词意义重大,能使你功成名就。

我考取了医学系。我无法对别人说明这件事有多么重大。这是一个梦想,梦想。录取通知在报上刊登以后,我的妈妈和姐妹们感到如此骄傲,以致一连哭了好几天。

在夏季的尾声,我的姐妹们邀请邻居们参加派对,庆祝我被医学系录取。妈妈不喜欢这样,她认为家里有喜事时,不应该太招摇。在日常生活中,她最怕被坏人盯上。她害怕某个心怀怨恨的人会用嫉妒的眼神盯着我们,那恶毒的眼神将使我们的生活土崩瓦解。但她还是协助我们准备。我们这八个女人,妈妈和她的七个女儿,窝在热气蒸腾的厨房里。当我这么说的时候,这听起来很像童话故事。而我认定这就是童话故事。

玛丽安煎着茄子,炖煮着一锅又一锅的肉片,额头上闪动着汗水。梅瓦希、姬塔、修芮和莎比娜穿着超短裙,顶着被漂成白金色的头发,是四个独立、勤奋工作、精致得像洋娃娃的女人。我先为她们剪出法拉·佛西[1]的发型,再用吹风机将她们的头发吹干。我们所渴望的正是这样的世界:《霹雳娇娃》和《教父》,既坚强又脆弱,拯救别人,也被拯救。这都是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情节。她们将双腿伸直,坐在地板上洗菜;妈妈恶狠狠地瞪着她们修长、裸露的腿。最后她用一条毯子遮住她们的腿。她不希望我们露出皮肤,展示自己。她不希望我们激怒别人。

还有娜拉。她才刚满十二岁,是我们家年纪最小的。她在我们之间跑来跑去,甩动着细辫子,说个不停。她以自己一贯的方式说话。

“我不懂,我们为什么不能邀请侯赛因先生和他的儿子们?”

“娜拉,我们不能邀请他们。”妈妈回答。

“可是我不懂,为什么?我们认识他们已经很久了,他们不会不高兴吗?”

“娜拉,他们不想来。”

“我们怎么知道?我们问过他们了吗?”

在这种情况下,当玛丽安意识到妈妈无力应付的时候,她就会介入。她始终扮演着这个角色:分散对方的注意力,粉饰太平,接管整个场面。

“娜拉,他们觉得来这里很丢脸,所以他们不想来。”

“可是他们为什么觉得丢脸?”

“因为穆斯塔法曾向娜希求婚,但被她拒绝了。你记得吗?娜拉,一个男人很难接受这种事的。”

“可是这只是证明他喜欢她啊,他一定想跟我们庆祝。”

“不,娜拉,不是这样的。”

我则站在玛丽安的对立面:说话简洁有力,不想粉饰太平。

“正好相反。他是男人,除了骄傲以外什么都没有。拒绝他求爱的女孩即将出人头地,成为医生,而他家里六个手脚健全的男人都从没念过大学。你认为他受得了?他们当中一半的人,高中甚至都毕不了业。他们不想跟我们庆祝!他们现在一定坐在家里,说我们是女巫和婊子。”

“娜希!”

我低下头,默不作声。玛丽安很少这么凶。

“女巫和婊子!”娜拉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在厨房地板上跳舞。“女巫和婊子。”她唱了起来。梅瓦希和姬塔也跟着唱起来。

娜拉掀开妈妈盖在她们身上的毯子。她抛了个媚眼,像甩开大方巾一般将毯子扔到一边。

“他们说娜希医生是女巫和婊子,我们是一群女巫和婊子。”

我和玛丽安四目相对,我俩都笑了起来。我们很快就全笑得瘫在地上;有人放起留声机上的唱片,我们手持切肉刀和莴菜叶,又唱又跳。海耶德[2]是当时最有名的流行歌手之一,我们这伙女巫与婊子开始唱起她的歌。

在我们逃离伊朗的许多年后,在海耶德逃离伊朗的许多年后,我仍记得这一切。当我们获知她的死讯时,正在低头看报的马素德甚至没有抬起头来。他只说了三个字:

“臭婊子。”

当我想到那一晚的派对时,失落感就更加强烈。这是一场刻骨铭心的完美派对。我的姐妹们和妈妈一连几天煮饭。叔叔在院子里挂上灯笼。他请来自己的那些音乐家朋友:一名歌声轻柔的女子,一名敲打黄铜鼓、年龄较大的男子,以及他那个演奏西塔琴的儿子。亲友和邻居们涌进庭院,他们吹着口哨、欢呼着,对未来感到开心不已,就连侯赛因先生都来探望。他在大门口停下脚步,摘下帽子,将它放在胸前,等待着。当我心怀戒备地走上前时,他清了清喉咙。

“恭喜。”他一边说,一边递上一个小小的礼物盒。

我走上前,亲吻他的脸颊。他的出现仿佛证实了所有关于未来人生的希望。一切都会水到渠成,绝对不会变得像我所担心的那样糟糕。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多说什么,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进自己家的大门。然后,我一路狂奔,像个小孩一样,跑回姐妹们身边。

乐手们弹奏着,演唱着所有我们点选的歌曲。我们轮流跑到前面,眼神充满期待,向他们提出下一首歌。我们跳着舞,我甚至不觉得我们吃了什么,我们只尽情地狂歌纵舞。当时没有任何阴影,只有喜悦。我妈终于要送女儿进医学院读书了,一个独力抚养七个女儿的母亲。她避不出面,但到了最后,娜拉冲进厨房,将她拖了出来。我们抓住她的胳膊,推着她。她笑了起来,钻进我们所围成的圆圈里,将厨房用的毛巾扔到一边,也跟着跳起舞来。曲终之时,她来到我面前,用多年来因在发廊工作而变得粗糙僵硬、伤痕累累的双手抱住我的脸,亲吻我的额头。这是用力而深长的一吻。娜拉吹起口哨;我闭上双眼,想要隐藏夺眶而出的泪水。然后她就走回屋内,整个晚上都不再出来。不过这已经没有关系了。我知道,我已经给了她某种有意义的东西。

那天晚上他也在场。之前我们并不认得他,是索塔尼家的人带着他一起来。他才刚搬到城里,准备上大学。他们想必觉得,这个场合很适合他。他可以认识其他学生。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他,但我察觉到娜拉和某个人聊了很久。那人听了她的玩笑之后哈哈大笑,同时也倾听她各种不断冒出的想法和说明。当夜稍晚,我坐在台阶上,将那双厚底鞋放在身旁,按摩我酸痛不已的双脚。这时她才拉着他,来到我面前。然后我才看到他。

“娜希,娜希!这是马素德。他准备读农业学系。他的父亲是农夫!他是种什么的?噢,对了,他养蚕!那种会吐丝的蚕!它们口中会吐出丝线,我们可以用这些丝来织地毯,还有……这个工作很重要呢!这可是伊朗的骄傲。可不是嘛!”

马素德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灿烂,使人感到心暖,不是那种有意识的皮笑肉不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笑声,是那种来自丹田的笑声。

“这工作对我爸来说是很重要,可是这不是伊朗的骄傲。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可以感到骄傲的。”

这些话使我抬起头来。当我的目光和他的交会时,他的眼神既殷勤又充满抗拒。

“我觉得,我们这些美女才是伊朗的骄傲。”

我的口气听起来像是经常说这种话调情的人。其实正好相反,我以前从没这样说过。我记得,我当时还希望娜拉不会取笑我,希望她放我一马。

他踏上台阶,坐到我身边,露出微笑,两排牙齿闪闪发亮。

“你们不是我们的骄傲,你们是我们的甜心。”

娜拉吹起口哨。

“唐璜。小心啊!唐璜来啦!”

然后她拔腿跑掉,我们则坐在原地。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话题可以聊,有这么多想法在脑海里。可是他似乎知道,而且一清二楚。

我和马素德聊了起来。当音乐声停了,灯火灭了,我们还在聊;当朋友们和邻居们走上前来,亲吻我的面颊,在离开前最后一次向我祝贺,我们还在聊。我们坐在台阶上,就在相识的第一天夜里,我们促膝长谈。玛丽安不时从窗帘缝隙中偷窥我们,察看我们的情况。

他很有想法,我从未听过如此激进的想法,它将摧毁彻底禁锢我们人生的旧社会结构。他谈到人民,谈到人们衣食温饱的权利。他谈到司法体系时的口吻,仿佛它只是一场派对,而我们的角色就是要广发邀请函,安排这场派对。日出了,阳光照耀在我们身上,他向后躺,将头枕在手臂上,闭上双眼。他闪亮的头发在前额形成几撮刘海,在晨曦映照下,它们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我毫无倦意地望着他。我仍十分清晰地记得那种感觉,那种通宵达旦、狂歌纵舞、聊天聊到口干舌燥却仍然不饱足的感觉。我反而想得到更多,就是那种饥饿感。

我觉得这才是人生——始终保持饥饿。我正努力思考,到底还有什么事物值得我彻夜不眠?但我什么都没想到,一点想法都没有。我纳闷,现在的我是否已经饱足?或许这就是我得癌症的原因。

过了几个晚上,马素德回来了。我坐在厨房的地板上(那是我爸过去常坐的位置),将我的裙子挂在妈妈的缝纫机上。我身边的收音机轰鸣作响,我随着音乐扭动身体。派对的感觉还在,是那种完美无瑕的纯净感。距离大学开学已经没几天,我对大学充满信任。我对有思考能力的人们相遇、交流时产生的效应充满信心。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裙子的长度,真天真。我要穿短一点的裙子,我要当一个自由的女人,我要解放自己的双腿。

娜拉突然冲了进来,扑到我身旁的地板上。她厚重的眼镜后方的那双眼睛闪闪发亮,手上则拿着一大束花。

“他在这里,他回来啦!娜希,他来这里见你耶!”

我向她招招手,示意她把收音机音量调低一点。

“谁啊,娜拉?谁在这里?”

“谁?谁?你在说什么?说得你好像都没在想他似的。当然是马素德,他回来啦。娜希,他爱上你了,这太明显了。噢,想想看,有人爱上了你。有人喜欢娜希医生。娜希,感觉怎么样?”

我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笑着亲吻她的额头。

“小丫头,我爱你。你知道吗?被爱的人是你。”

她挣脱开来,动作是如此紧迫,一切是如此紧迫。

“娜希,他在等你!他站在外面等你,他不想进来打搅你。不过啊,这些花可是我的!它们不是你的。我帮你们撮合,所以它们是给我的。”

她将脸埋进花束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有爱情的味道哟!”

我站起身来,走向他。

报到日当天,我身穿超短裙走进大学,被吹风机吹干的头发轻柔地垂落在肩膀上。我借走了姬塔那件轻柔的、胸口别着玫瑰花形饰物的丝质女用衬衫。我还保存了一张照片:当时我正准备出门,和妈妈肩并肩地站在家门口。她比我矮了一个头,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她极少微笑。照片中的我有着淘气、逗趣的眼神。这张照片想必是娜拉拍的。

我记得,那一天的那一刻,我很骄傲,既骄傲又高兴。我本该就此知足,而不是要求更多东西。可是我很不知足。

开学才第一天,学校里的各种小团体就已经很明显了。大家三五成群地站着,许多人低声、斯文地交谈,但其中也不乏高喊口号的人。这些口号就像在热锅里最先跳动的那批爆米花一样,这里来上一句,那里又插入一句,不多,也不频繁,但足够清晰,而且一定会出现更多口号。我将文件夹贴近胸口,脚下的木质鞋跟敲打着马赛克贴片的路面。这种感觉不太对劲,感觉不是那么自由。小团体里的女生们穿得和男生一模一样。她们身穿喇叭裤、衬衫,脸上没有化妆,头发也绑着细辫子。她们自由、无拘无束地走动着。她们闪闪发光,仿佛她们想要的事物如此伟大,以至于这种骄傲的念头让她们的身体闪耀动人。

当时我正准备和马素德在自助餐厅见面。我先看见他,尔后他才看见我。他靠墙而站,嘴角叼着一根烟,充满活力地比手画脚。他身边围着一大群人,是那个团体里的人。我停下脚步,内心猛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感。我为自己裸露的双腿,以及为了自由费尽精力地打扮自己感到可耻。关于自由,我又懂什么呢?我才刚想转身离开,他就看见我了。我们的目光交会,他话说到一半,猛然间停了下来。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事情。当我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时,我对自己的天真感到憎恶。可当时,他看到我,顿时容光焕发,仿佛全身充满了生命力。他的脸庞因喜悦与仰慕而闪闪发亮;他望着我的同时,我察觉到自己的不确定感逐渐消失。我穿什么样的衣服或我有多么不安,都已经无关紧要。我觉得他看出了我的本性,他看出我想要的东西,他会帮助我取得我想要的东西。我感觉他希望看到我得到自由、充满力量。他的这个心愿,也许比我自身的意愿还要强烈。

几个星期后一个温暖的夜晚,我在图书馆里读书,待到很晚。以前学校的授课结束后,我通常会赶快回家,帮妈妈的忙,但我在大学里的心情产生了某种变化。我开始体察到自我的存在,我不再是和他人关系中的一部分。这个想法很新颖,却像一个放出的屁一样迅速消失无踪。

我没有搭公交车回家,反而在城市里游走,望着那些外表看起来很恩爱的人。一对情侣紧靠着彼此,坐在一张长凳上窃窃私语,另一对则在卖冰激凌的小店前高声大吵。这不适合我,这从来就不适合我。我不想当别人的老婆。我不想花费自己的人生来照顾其他人。我不想变得像我妈一样,我绝对不想变得像我妈一样。可是我无法摆脱那种想法,那种谈恋爱的想法——和马素德谈恋爱。我想跟他在一起,可是又不想变成他的。而这样是行不通的,这样从来就是行不通的。

当我最后拉开大门时,屋内并没有灯火,我想妈妈和娜拉应该睡着了。但当我穿过小小的庭院,打开内门时,我听见厨房里传来歌声。我一边将夹克挂在玄关,把书从袋子里拿出来,一边想着,歌声一定是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但这歌声让我想起某个人,而且我还听到其他的声音,是流动的水声。我轻手轻脚地走向厨房,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妈妈。她坐在自己平时常坐的位子上,双眼紧闭,手中握着茶杯。她持续、缓慢地前后摇晃身体,配合着歌声,使自己感到平静。我走进房里,看到马素德的背影,惊讶不已。他站在水槽边,挽起衬衫的袖子洗碗。他一边用轻柔的动作洗着晚餐后留下的餐盘,一边唱着歌。

他们没有察觉到我走进房里,而我也不想打扰他们,所以就先离开了。我离开了,然后躺进自己的床上,望着在我身边床位上熟睡的娜拉。我聆听着从厨房里传来的轻柔歌声。我现在仍记得,当时的我热泪盈眶。他的出现,使我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某个星期五的早上,晨曦初探之时,马素德轻轻敲了我们家的大门。我朝他飞奔。当时我已经把女用衬衫和裙子藏进衣柜的最深处,穿着喇叭裤、舒适的鞋子和一件属于娜拉的花格子制服衬衫。我没有化妆,当他拥抱我的时候,我稍微扭了扭身子。我感觉自己一丝不挂,赤身裸体,比身穿短裙时的感觉还要强烈。不过,情况即将发生变化。不久之后,我就不再将自己视为一张脸孔,而是一整捆的想法与理念。这些想法、理念为我提供的保护,比我化的妆还要充足。

我们要到山上和其他人开会——开学日和马素德站在一块儿的那些人,已经成了我们的小团体。我们必须远离军警的耳目,而骄傲的山峰能将我们的行踪彻底吞噬。

我们乘着马素德的车离城,不过仍将它停在山脚下的一段安全距离之外。然后,我们步行上山,借此锻炼体力,训练体魄,增强抵抗力。这真是太神奇了。灼热的太阳低低地垂在地平线上,清爽的空气仍显得有点凛冽。肾上腺素充满了我们全身。我们踏着稳健的步伐,持续向前迈进。不同的脚步发出各自独特的声音:走动的双脚、奔跑的双脚,还有战斗着的双脚。

当我们接近开会地点的时候,马素德嘴里开始哼起小调。其中一支曲调暗示: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另一支曲调则暗示:我们已经彻底检查过周遭环境,确定自己没被跟踪。然后我们听到了回应,这支曲调暗示:海岸已经被清空。

他们在等着我们——沙博、罗兹别、阿里和索拉亚。这是在我们使用化名、东躲西藏以前的情况。之后发生的事情,和当时相比可说是天壤之别。我们亲吻彼此的面颊,用兴奋难耐的声音问候彼此。阿里为我们端上茶水,作为团体领导人的沙博宣布会议开始。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只脚踏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臂则搁在大腿上。眼前的景象使我的胃部感到一阵抽痛。沙博卷起衬衫的袖子,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背心和一双粗犷的鞋子。群山的顶峰在他的背后流泻着,它们在日光下映射出金黄的光辉,看起来强而有力。我想,当时的我们以为自己就是群山的一部分,以为自己也像群山一样强而有力、稳健、永生不死,是像顽石一样坚硬的民族。

当我们讨论完政策以后,罗兹别举起西塔琴,开始演奏。我们从自己所在的位置上看到其他几群人,总共有数百人。音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口琴声,也有歌声。马素德顺着节拍吹起口哨,索拉亚则唱起歌来。现在严冬已经结束,春季正在绽放。第一段唱完以后,我也加入他们的歌声。属于艳阳的红花重新盛开,长夜已经结束。我们坐在那儿,穿着军靴,戴着贝雷帽,头发绑着细辫子,脸上没有化妆。无数的繁星,尽在我们心中。

对我们来说,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这场革命宛如一场流星雨,洒落在我们身上。我其实并不清楚,我们到底是何时开始明白自己在搞革命。我们成了革命分子。我们当然想成为革命分子。不过一开始,这就像小孩子的梦想,就像小孩梦想要成为宇航员、电影明星或总统。

当我们认识沙博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取得工程学学位了。他就像一头雄狮,如此英俊、高大、强壮。当他走在我们前面的时候,你能从鼓动的背肌看见他身上流动的力量。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大家都很爱他。在你的人生中,这样的人并不多见。我想,能见到像他这种人,我很高兴。然而我还是希望自己从来没见过他,从来没见过马素德。希望他从来不曾到过我们家。希望我当时就只是身穿短裙在大学校区里走动,安分又老实地过日子。

我现在认为,当时的我们真是白痴。那时我们拥有一切,拥有人们实际上所能够奢求的一切。在我们的国家,我们已经是最幸运的天之骄子。从许多方面来看,我们所拥有的比那些有钱的小屁孩还要多。我们可以亲手打造属于自己的未来。还有沙博,他本该让自己成为一个衣着笔挺,身旁有美妻相伴,拥有孩子、别墅、名车、威士忌的男子。不过事态发展并非如此,我们打造原则,我们要的是真正的自由。我们为了自己而追求真正的自由,但最主要的是,我们希望其他所有人能享有真正的自由。这听起来很美好,很有吸引力——将正义扛在自己的肩膀上,成为正义之师。

我们以为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们以为自己举足轻重。真是一群天真、几近于白痴的孩子,但这是我这辈子所做过的最好的事情。我有时会希望,这当初能成为我人生的主题。在这之后所发生的一切……还不如没发生的好。

在那天日出之前,我和娜拉就已经溜下床。我们既兴奋又紧张地打扮着装。妈妈没听到我们发出的声音。我记得当时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曾想到,我们应该叫醒她。我本该告诉她,娜拉这次会跟着我们出门,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担心她会抗议,而娜拉会感到失望。我让妈妈继续熟睡,我和娜拉则走到马素德家。马素德就在院子里等着我们。

当我事后再回想这件事时,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可是这一切仍让人感觉一气呵成。权力已经发生了移转,但我们并不满意。各大学已经被封闭起来,目的在于压制像我们这样的人。但我们继续发声,我们通过会议、示威游行继续发声。

我不知道我们当初为何让她跟着我们。到了现在,我仍然不了解为什么。她非常想跟来看看。她已经唠叨很久了。对于我们的话,她感到如痴如醉。她所见到的一切,我们之间的举动,来来去去的同志们,以及耳语和高声的笑闹深深打动了她。“这是你的斗争,也是我的斗争。”她对我这么说,马素德笑了起来。我们实在无法拒绝她,可爱的小娜拉,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女斗士。

我们握住她的双手,闪入黑暗中。我们在桥下和其余的组员们见面。沙博向娜拉点点头,这个沉默的手势,仿佛让她增高了几厘米。随后他向我们招手,示意我们跟着他走。我们就跟着他行动。他在一道陌生的大门前停下脚步,对我和马素德打手势,要我们跟着他一起进去。其他人站在门外警戒。我们钻进一座阴暗的地下室,双眼花了几秒钟才适应黑暗的环境;我还记得,我摸索着马素德的手。我们握紧彼此的手。随后一名女子从暖热的印刷机前方的座位站起,朝我们走来。她一语不发,将一个鼓鼓的布袋塞到沙博手中。

我们在屋外平均分配刚印好的传单,沙博指示每个人发传单的路径。我们当时自以为驾轻就熟,已经发过很多次传单了。在城里走动,将传单塞进门板下,我们传播我们的信息,鼓励、煽动大众。传单上的内容总是大同小异,不过我们可是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字斟句酌。

抵抗。

战斗。

正义。

平等。

自由。

沙博将一捆传单递给娜拉,可是我不敢让她一个人发传单。

“把那些给我!”

她出声抗议。

“娜希!我要发,娜希,这些是我的。”

“你可以跟着我走,这样最好。”

我将传单从她手中抢过,我们的眼神交会。她看着我的表情,仿佛我抢夺了某个属于她的东西,某种经历,又或是一场夜场电影、一双新鞋子。

娜拉伸手想要抢回那些传单,但马素德及时挡在我俩之间。他将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用父亲一般的眼神盯着她。我知道她很需要这种眼神。

“娜拉,我们都非常爱你。”他说。她放下双手,选择屈服。

马素德对我微笑一下,我和娜拉就出发了。要是被发现拿着这些传单,我们可是会被判死刑的。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却都不为所动。可是,娜拉,不能把娜拉牵扯进来。

一整个早上,她都跟在我后面一两步远的地方。这让我感到很振奋。我对她的勇气感到骄傲,我真的很骄傲。她有时候会晃神,开始跳上跳下,或是哼唱某一首歌曲。这时我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我们在大半时间里都东躲西藏。当我们看见有人接近时,就直打冷战,低声咒骂。我们躲进狭窄的小巷里弄。她的双眼闪闪发亮。她非常享受这种感觉,我理解她的心理。这真好玩儿,太刺激了,又恐怖,就像在鬼屋里行走一样恐怖。可是我们大家互相扶持。

当我们发完传单以后,就和马素德与罗兹别会合。阳光已照上房舍的屋顶,我们一同在街上前行。我们走在路中央,仿佛刀枪不入,是打不死的。阳光偷偷地照映在我们身上,像是在守卫我们。

“这才是自由。”娜拉用庄严的口吻说。我感到一阵悸动,属于生命的悸动。马素德摘下自己的贝雷帽,将它套在她的头上。他笑了起来,伸出手臂,紧紧地拥抱她。

当时的她十四岁,我二十岁。我回想着,属于那个年龄层的姐妹花通常会一起做哪些事情?会聊哪些事情?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知道我和妹妹曾经参与过什么活动,我知道这是一件美好的事。那就像一场梦,这场梦仍活在我的身边。

我们继续走向大学校园,一场示威游行即将在那里举行。当娜拉理解自己即将参与示威活动时,她从后方扑向我,跳到我的背上。

“美丽的、亲爱的人生啊!”生命!

我们同声大笑。我和她,以及其他人都为了她的孩子气和迫不及待,笑了起来。

当我事后回想起这一切时,我很纳闷,当时怎么没有人感到不安?为什么没有人感到害怕?没有人往反方向逃跑,回到家里,躲藏起来?

大学前方聚集了一千人,或者几千人。我们——马素德、罗兹别、我和娜拉,融入人流当中,被人潮牵着走。我们握住彼此的手,像一条铁链般行动。这很重要,必要时,整组人可以就地解散,往不同的方向逃跑,这样一来所有人才不会同时遭到同样的危险。更重要的是,我们集体行动,紧握彼此的手,跟着群众高声呼喊口号。骄阳灼烧着我们的皮肤,我瞄了娜拉几眼。我在想,她是否被人潮给吓到了?我在想,她能不能撑下去,会不会要求回家?她没有这么做。她高声喊叫,仿佛这是属于她的斗争,她个人的斗争。她才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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