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地名的意思很不一样，同处滇西，“瑞丽”这个地名，山清水秀，亭亭玉立，显得女性味道十足；而腾冲，则有明显的男性味道，一股子水浪火焰腾空而起的气势，让人想起族人的那种高可触天的图腾柱。
我对腾冲向往已久，一直想看看屹立在那里的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以及塔下面的烈士陵园。虽去云南多次，却一直没能够如愿。今年冬天，终于来到腾冲，坐在车上，从瑞丽驶向腾冲的途中，刚刚爬上高黎贡山，便看到云雾缭绕中群峰环抱，每一座山峰都像是虎踞龙盘，绵延起伏的阵势，就像一排排手挽手的赤裸着健壮胸膛的男人，静若处子，却随时都可以动如蛟龙，腾空而起。心里想，腾冲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瑞丽的那种凤尾竹的秀丽，或是丽江的那种小桥流水的精致。
到达腾冲，第一站就直奔烈士陵园，现在叫国殇墓园。这是抗战胜利之后由辛亥革命老人、滇军抗战名将李根源先生力主修建而成的墓园，“国殇墓园”四个遒劲的隶书大字，也是李老先生题写的，就镌刻在门楣之上。牌楼式样的门是新装修过的，不大，因又是在街巷里面，并不怎么显眼。但是，走进里面，却是格外地壮观，整整的一座山，都是烈士冢，从山脚一直到山顶，布满一排排烈士的墓碑，每一块碑上刻着烈士的名字和军衔，简洁干净得如同一首荡气回肠的绝句。风霜剥蚀，墓碑残破斑驳，被苔藓浸透，字迹却依然那样地清晰，刀凿斧刻，每一道笔画，都浸透着方刚的血气，都迸发出心底的呼声，都有一段碧血丹心的故事。一路拾阶而上，一路的墓碑像行注目礼一样紧紧地跟随着你，铺铺排排，整齐的方阵，黑色的浪一样，由远到近，无声却极其有韵律地起伏着，蔓延在你的脚下，激荡在你的心里。看着碑上那些雕刻着中士、下士、上尉、少校的字迹，像是一幕幕画卷轰然展开，像是这些中士、下士、上尉、少校……还是按照当年作战的序列一样，整齐列队，手握刀枪，半跪着掩映在丛林草莽之中，在听候进攻的号角，随时都可以冲出来，腾空而越，一片呐喊，杀进血泊之中。你能够感觉到每一块墓碑上面都睁大一双血红的眼睛，在注视着你，在注视着前方。
因为到达这里已经黄昏，天色晚了，残留的晚霞也被树林所遮挡，烈士冢前一片森然，天光被蓊郁的枝叶滤下，像下着蒙蒙的细雨，萋萋芳草摇曳的山坡上，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总觉得墓碑像是被水浸泡过一样，仿佛沉船刚刚被打捞上来，让你想蹲下来为它们擦拭。松风谡谡，吹得我的心头弥漫起哀婉却又深沉的乐声，像是一曲安魂曲，又像是一支肃穆悠长的弥撒，忍不住垂下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这里埋葬着腾冲战役四十二昼夜里奋斗牺牲的三千三百四十六名将士（其中包括两位少将）的尸骨啊，在那场收复腾冲城的惊心动魄的战斗中，全腾冲的人同仇敌忾，敲着各家的洗脸盆为他们助阵。激烈的巷战，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我们付出了九千一百六十八名将士的性命，却将六千多敌人全部歼灭。面对日本侵略者，中国人视死如归的英雄血气，在腾冲得到最淋漓尽致的体现。尽管当年腾冲全城毁于战火之中，两万多间房屋成了一片焦土，所有的树木都被炸倒烧毁，但是，今天的腾冲却是火中涅槃的凤凰一样，挺立在世人的面前。腾冲，配得上这样雄姿勃发的名字。
爬上山顶，矗立着一块玄色的方尖碑，上面写着“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克复腾冲阵亡将士纪念塔”。这不是用花岗岩、大理石或汉白玉，而是用一整块火山岩石雕刻而成的，整座烈士冢，就是一座小火山，腾冲，地处火山地带，冷却的火山的岩浆深处，成为烈士的归宿，当初喷发的炽热岩浆，曾经是烈士的一腔热血，烈士冢选择了好地方，火山是他们形象与心灵最好的写照，是他们死去的灵魂最好的外化和寄托。地热与心热，一起温暖到现在，让我们任何一个中国人到这里来，都会忍不住血流加速。熄灭了曾经冲天的火焰，储存在煤层一样，把每一寸悲壮的记忆铭刻在山里面，只要一星火苗，立刻能够把整座火山重新点燃。
走下山来，是忠烈祠，门额是于右任题写。祠堂前的山石上，有蒋介石题、李根源书的“碧血千秋”四个苍劲大字。祠堂内的四壁墙上都满满地镶嵌着石碑，一共七十六块，石碑上雕刻着全部阵亡的九千一百六十八位烈士的名字。由于到了闭馆的时间，祠堂里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我可以细细地仰望着那每一位烈士的名字，想象着他们当时的样子，想象着他们如果活到今天的情景。每一位都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地熟悉、那样地亲近。我忽然发现墙上有些石碑是凋残的，有些名字已经没有了，或者是残缺了。显然，这是出自人工的破坏，这很正常，在“文革”中，这样的破坏，不仅腾冲一处。值得庆幸的是，毕竟忠烈祠整体保护了下来，毕竟烈士冢上那三千三百四十六块烈士碑都保护了下来，即使它们都被破坏了，整座烈士冢的火山还在，是搬不动的，是毁灭不掉的。这座火山，是烈士的忠魂，是正义的化身，也是世道人心。
暮色四合，祠堂里的光线愈来愈黯淡，一切恍若梦中一般，心里暗想，如果这时候，这些烈士突然复活，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眼前的一切，是他们希望的那样的吗？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的吗？我们所做的一切，对得起他们的一腔热血、壮烈牺牲吗？望着那残缺的碑石上他们模糊的名字，我到底还是没有忍住眼泪，软弱地滴落在空旷无人的角落。
最后参观完展览室，走出烈士陵园，腾冲的朋友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情：当年克复腾冲的战役打得正激烈，一位战地记者拿着好几卷胶卷，到腾冲当时唯一的一家照相馆冲洗。照相馆的老板冲洗完之后一看，全部都是战火纷飞的场面，有的就是人面对着人，刺刀对着刺刀呀，他赶紧连夜又冲洗一套。整整九十六张照片，一直保存到1949年以后，到了“文革”，因为照片上拍的都是国民党的第二十集团军，生怕出事，就埋在他家的地底下。就这么着，这九十六张照片保存了六十来年，要不现在展览室里都找不到那么多珍贵的照片了。
我打听了一下，这位照相馆的老板姓张。正义，是毁灭不掉的；英雄，是无法从人民心头抹去的。这就是世道人心，这就是正义，这就是英雄，这就是腾冲。
华灯初上，我仍忍不住回头寻找刚刚拜谒过的烈士陵园，它在夜空中的哪个位置上？整座腾冲城淹没在璀璨的灯火和星光之中。我站在那里，久久地向它垂首致敬。
腾冲，腾冲！
2006年秋腾冲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