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啊,可还有新上市的香片茶卖?”
“当然有呢,”隔着茶店后面的帘布,传来一声爽快清朗应答,接着帘布一抛,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俊逸少年,“婶子拿这种吧,物美价廉。”
买茶的妇人听了便毫不犹豫地拿了半斤,唤作阿福的少年连忙麻利的打包好茶,将她送到了门外,却突然在望到不远处一抹月蓝色软银轻罗百合裙时顿住了脚步。
“姑娘回来啦,来买茶吗?”妇人在看见她手中抱着的青花小瓷坛时,熟悉的寒暄道。
“嗯,婶子身体可还好?”“嗐,谈啥好不好的,我这把老骨头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了,如今也就盼着儿女能好好的了。”闻言,弯了弯眉眼道:“没事,回头我给你开几味药,调理身子就好。”“谢谢姑娘了,我就先走了。”“婶子慢走。”
送走了妇人,方才回头对一直站在门外等候的少年微笑道:“阿福,别来无恙。”
初夏的阳光投在她的脸上氤氲出一片温润的画意,仿若树梢缝隙透下的堆积而成的晶莹。
阿福晃了晃神,绽开了毫无防备的笑颜,向女子怀中扑去,“阿允姐姐!”
昀桑顺势接住他的身子,拍了拍他的背,问道:“最近还好吗?”
“嗯,挺好的,”阿福从他怀里抬起头,“就是姐姐很久没来看我了。”闻言,昀桑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姐姐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先不谈这个,姐姐来问问有没有新上市的日铸雪芽卖呢?”“当然有!我每年都会为姐姐留最好的呢!”领着昀桑进了殿中将她坛中装满满满一坛,才递给昀桑,“姐姐要经常来看阿福呢。”看着少年晶莹清澈的双眼,昀桑恍然间似是回到了当时初见这孩子时的场景,战争的侵蚀使得瘟疫悄然漫延在这曾经宁静安详的小镇中,昀桑当时随师父下山行医,看见那小小的人儿一个人坐在父母的尸体边上,因瘟疫而烧红的双颊透着无助,似是连恐惧哭泣都失去了力量,但那双明澈的双眸却让人见之不忘。
昀桑柔软了眉眼,摸着他的头道“阿福,要幸福。”像这里永不散去茶香一样,永远。
徽县作为西秦和东晋交界处的小城,在卫国被灭后,仍然遭受了长时间断断续续战乱的蹂躏方才迎来了如今模样,且其距苍梧山不远,温柔湿润的气候让这里名茶倍出,似是花朝节袅袅婷婷的少女们衣衫鬓影间的款款温柔都弥漫着淡雅的馨香。
将烘炉上孟臣罐里煮沸的山泉水冲入玉书碾中,用茶桨舀去茶沫,约莫一分钟后,方将其倒入若琛瓯中。昀桑正拈起闻香杯时,便听见身后一声熟悉的沉韵之声:“阿允这次点的是广藿香?”微微转头,方察觉到爹爹来了,昀桑一边以袖掩面闻了闻茶香一边满意的答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爹爹,。”
万俟砚淡淡一笑道:“你娘生前对调香亦研究颇深,为父自是些微了解一些。”说罢,撩袍坐下,拈起一只白玉杯品起了茶。
自从娘亲去世,爹爹甚少主动提起娘亲,如今这般,怕是回到了离娘亲最近的地方,又或是睹物思人,不得不面对罢了。昀桑摸了摸父亲放在桌边的手,如白玉般光滑而微凉,心中不禁激起了哀而不得的涟漪。
看着女儿面上无波,眸中却盛满了星星点点的悲,宽慰一笑,拍了拍女儿放在自己手上的柔荑道:“阿允,不必为为父伤心,不过是顺应天时罢了,况且”万俟砚望向轩窗外主页沙沙的湘妃竹林,那深处埋葬着他这一生唯一的眷侣,“若不是你娘亲,为父断然活不到如今。”即便知道这都是事实,昀桑仍然难以释怀,“不谈这些了,走,我们去看看你娘亲吧。”说罢,站起身,昀桑随之起身,顺手拿起竹篮并将桌上仅剩的一杯茶水放入篮中,随父亲走出了屋。
通往竹林深处是一条羊肠小道,曲径通幽,拨开层层枝丫显现出来的是一座古朴的墓碑,上以苍劲的笔力镌刻着“妻婉纯之墓”,昀桑将篮中的茶水潵与墓前,方才将一株木槿放于之上,与父亲站了许久,等到日渐西斜方才起步回家。层林掩映下,昀桑回头望向被夕阳渲染的墓碑,良久,方才转身,唯余一声娘亲飘散在空中,被风卷着,变成了一句太息。
生死两茫,未曾相忘。
距徽县不远,坐落着九州最为有名望的寺庙崇明寺。前卫的和煦醉美,软玉温香滋长了朝堂的腐化,却无法否认它曾经拥有墨香氤氲的繁华,三分剑气,七分月光,秀口一吐,半个盛世。那句流传甚广的“昀城内垂髫孩童皆会吟诗作对”便是有据可循。崇明寺离昀城极近,几百年间早已是不可替代的存在。而文人挥毫的笔墨挡不住秦晋联盟的铁蹄,就那样踏碎了它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美梦。
申时已到,晚祷的钟声沉沉的响彻于苍穹之上,激起一片飞鸟,衬得禅房花木中一片极乐之境,仿佛这皇土之上只剩下这一角空旷,即使沧海桑田也未曾变迁。崇明寺内有一株不知岁数的菩提,盘虬卧龙的根须苍苍便是百年,枝叶葳蕤,树影婆娑,上面系着万千祈福的红绸带,满树重叠下,昀桑又添了一条于其中,正凝视着树上数不清的祈愿时,听得身后一声沧桑悠远的嗓音:“小施主许了何愿?”
昀桑回首,向来人郑重的行了一礼道:“大师。”此人便是四国之内为数不多地得道高僧慧远大师,他轻抚了抚须,示意昀桑不必如此多礼。昀桑看了一颜掩映于枝叶之中的红绸道:“不过是愿世人平安喜乐的平常言语罢了。”宣了声佛号,慧远道:“小施主有心,可知这平安喜乐确是最不易,最不平常的愿望了。”昀桑无奈道:“如今也只能如此吧。”
作为占星师和常年浸淫于朝堂之事的敏感,昀桑已经预见了平静的局面不久便会打破,若是战火绵延,煎熬的无疑便是黎明百姓,能于危难之中力挽狂澜的天人,于战乱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罢了,即使自己天性凉薄,也不忍见苍生遭此大难。
“小施主不必过于忧心,老衲相信以小施主能力必定能化险为夷。”
昀桑摇了摇头,却也道:“多谢大师信任。”慧远眼中闪烁这睿智的微芒,将一片菩提树的叶子摘下,放在昀桑的手心中道:“释迦牟尼佛曾在菩提树下顿悟成佛,初心也只是为了摆脱人生八苦罢了,静思六年方才得道,小施主不必担忧,顺其自然,遵从本心便是极好的。”昀桑正想向慧远道谢,便瞧见一小沙弥走到慧远身边道:“师父,魏公子求见。”“今日天色以晚,告知殿下明日再来吧。”“是,师父。”昀桑听见“殿下”二字,不便多问,便行礼道:“打扰了大师,昀桑先行告退,今日多谢大师提点,昀桑感激不尽。”“小施主断不必如此客气,且不说老衲与你师父的交情,便是小施主如此通达明理,老衲也不会不闻不问。”听罢,昀桑再次行礼,方才告退。
走出院落的昀桑,并没有立刻下山,而是再次跨入了天王殿。殿内檀香环绕,诵经之声轻柔而空明,夹杂着声声木鱼敲击的清脆之音,遁入无人之境。抽了三根香,将其点燃,轻轻阖眸,心中却是一片空寂。那便许几个愿吧,一愿爹爹福寿安康,二愿苍生祥和安稳,三愿……自己有始有终吧。许完,方才察觉自己的愿望似是都无法实现,不禁自嘲的笑了笑。
倏然,昀桑敏锐的感受到一道略带锋芒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而她下拜三下,方才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抹黛蓝云纹,挺拔着身姿,面容有着早已融入骨髓的俊冷锋芒,剑眉斜飞入鬓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随风扬起的鸦青发带在卵黄的夕阳中本是肆意的一抹风情,却平添出几多寒意,令人不由心颤。昀桑却微微一笑,在他冷却灼灼的眸光中跨出了天王殿,与其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