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桑一路缓步而来,闻得水声潺潺似环佩叮当,即知已到清溪边,见溪边坐着一苍劲如松的背影,仿佛华山一抹夹着细雪的微风,让这皇宫里的金銮楼阁也不禁黯然失色。
眉眼方缓,行至其跟前,掀袍而坐,“书桓兄来得真早。”
魏书桓摇了摇头道:”只是不愿被一些阿谀奉承之人拦住罢了。“
昀桑笑了笑,随手拿起掐丝描金珐琅瓷杯为自己斟了杯茶,才回了句:”既入仕途,身不由己。“
“即便如此,吾之言行也必从吾本心。“
魏书桓的眉眼透着一股坚定的韧性,昀桑未再言语,只是心中隐隐一声太息,手中暗暗将碟中雪糖湘莲喂给小宠。
倏然间,只听得一声尖细的“皇上驾到!”,众人于是都站定纷纷行礼。
半晌,方听到一句威严而低沉的“众卿平身”传来。
昀桑抬首,目光掠过这位帝国最高掌权者带有硬朗线条的面容,脑中闪过爹爹无奈而沉重的那句”绝非正统龙脉传人”,心中不免疑虑。
正思索间,却听见其吩咐”曲水流觞宴正式开始。“一只只精致的白玉瓷杯顺流而下,琼浆玉露颇为诱人,其中总有停在人面前的瓷杯被人拿起,带着兴奋却又忐忑的心情纷纷献诗,无不盼望着能借此机会受圣上青睐。如意者,自是受到帝王嘉奖。
但见其中一只,打着旋停驻在了年祈面前,他笑意满满拿起杯子,沉吟片刻便吟咏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琰京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一词尽,众人不住叫好,年祈举杯一饮而尽却向昀桑示意,昀桑回以淡淡一笑,拿起瓷杯轻抿一口茶水。
年祈的才气与一般人相比确实让大部分人黯然失色,以致于其中的奉承也让人不置可否。
正一口一口抿着茶水,却眼见一只杯子在她面前随水流连转三圈,最终停在了她手边,昀桑有些无奈地捡起杯子,沉吟片刻淡定启齿,声线似一阵清冷的梅香拂过众人心头:“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诸生又不住叫好,一阵赞叹之声传来。
魏书桓看了坐下的昀桑一眼,带着些探究:”这似乎不是你真实水准。“昀桑把玩着手中的瓷杯,突然升起一股厌倦之意:“无意出风头罢了。”
正在此时,却听得前面一声询问:”可是新科状元苏溶献诗?“
昀桑不得不站起回道:“正是在下。“
“圣上有请。”
昀桑内心沉静,只稍一顿便拾阶而上,越过众人或羡慕,或嫉妒,或不屑的目光,直射珠帘后那一抹明黄,两旁宫女正缓缓拂开珠帘,昀桑掀袍跪下,音色清冷:
“苏溶参见陛下。”
近前衣摆浮动,其人已经站起至她跟前,浓郁的龙涎香与一股威压并至。听闻一声低沉的”抬起头来“传来。
昀桑微微抬首,此时方看清眼这大齐的帝王,剑眉斜飞入鬓,龙睛深沉,面色规整,隐隐有紫薇之光显露。
未等昀桑思量完毕,只听见皓帝询问:”《青瓦台十谏》可是你亲笔所书?“
“回陛下,正是在下。”
一阵沉默后,昀桑觉得头顶被一只大手覆盖,一阵压力袭来,帝王似怜似叹:“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这让昀桑心中不免划过一丝深沉。
仲春四月,琰京郊外这十里桃林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时,东风拂过,将着无数的樱粉化作满园的郁香。
水蓝的软烟罗划过江离轻沾的地面,将脚下软馨的道路扫开,又淡淡隐入这纷繁的景色中,似从未出现过。
惟有精通周易之人,方能发觉这其中蕴藏的天地玄黄之阵乃世间绝无仅有。
穿过这十里桃林,方是一片开阔之地,小桥流水,廊腰缦回,尽头是一只檐翘起的小亭子,亭中坐有一人,淡色的衣摆,单看背影便是一抹清华绝世之姿,正拥火煮茶,颇具雅意。
行至亭前,昀桑示意两位小童退下,方才恭敬的向亭中之人请安,没有一丝平常的孤傲清绝,她叫了声:“爹爹。”
男子微微转头,眉目如画,雅致独绝,鼻梁高挺,薄唇清浅,仿若这十里桃林里永不消逝的悠然与仙意。男子能用俊美来形容的并不多见,他让人情不自禁想脱口而出这词,却又只能生生将它辗转在唇齿间,只是因早已远远超出这本身的限定,只因它已不是凡人该有的容颜与气质。
万俟砚天青的发带随风飘动,他看着眼前挽着堕马髻的少女,和与他相似的容颜,浮起一丝慈爱与隐隐一阵深沉的痛意,唤了她一声:”阿允来了。“
“尝尝这茶。”万俟砚将壶中茶水滤入一只青釉小杯中递给女儿。
昀桑轻抿一口茶水,眉目间化开一丝惊讶,启齿道:“百年天山融雪泡的君山银针,确是好茶。”
万俟砚沉沉笑了笑,面容欣慰:“阿允这茶道怕是要超过爹爹了。”
昀桑抿嘴轻轻一笑:“是娘亲启蒙的好。”刚说完,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亭中气氛瞬间沉静了下来。
昀桑看了一眼爹爹慢慢深邃的眉眼,轻轻唤了声爹爹。
似是倏然打破了这积淀下来的悲伤,万俟砚松弛了面容,不动声色地将剩下的茶汤倒入湖中,随着水珠碎却的声音淡淡道:“确是婉儿教得好。”
怕是娘亲的逝去是爹爹心中永远无法痊愈的痛。
“阿允。”还未将心中的悲伤咀嚼完,就听见爹爹略带严肃的声音传来:“为父有些后悔将不该属于你的事告诉了你。”
“爹爹不必自责,这是阿允自己选择的路。”只是不想再看见您沉浸在痛苦的虚无中。
万俟砚摇了摇头,“你娘亲用自己寿命换来的机会就是希望你远离这一切。“
“可是阿允姓‘万俟’”
万俟砚愣了愣,眼神倥偬,终于似是屈服与他这一生就该屈服的命运,淡淡叹了声:“是啊,万俟。”
他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桃林,此时那里正是繁花如雨,纷纷而落,似一场醒不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