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之外,寰宇之间。不喜不悲,不惜不怜。
悯人之风,思怀之意。回首无我,何羡何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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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葳蕤恐迟朝色晚,岩山望遍不见仙。”
魏凛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眼前巨石上刻着的半首诗,又低头琢磨了一番。这巨石上的字行文粗糙,绝不是石匠精雕细琢的。
凑近细看,倒像是用剑在岩石上划的。
魏凛挠了挠头,又瞅了一眼手上的地图,确定了从这块巨石边走过,就进入了岩山之中。他的嘴角稍往上扬,又默念了一遍这半首诗,心中窃笑道:
“估摸着这便是岩山的路标。”
在竹林中,魏凛并不是个热爱念书的人,比起大姐的刻苦,二哥的聪慧与三姐的灵性,他也只能当得一个“懒”字。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虽说四书五经,孔孟之道,治国方略这些正学他一窍不通,但在诗词方面倒是颇有些天生的悟性。为此,魏白秋还嘲笑过他将来说不定是个寻花问柳的倜傥才子。
如今见得这半首残诗,魏凛手痒难忍,瘾儿也犯上来,不管不顾地拔出背上的竹剑,对着巨石一顿轻划,将后半首补了上去。
从今往后的过路之人见得此石,便能读到一篇完整的绝句。
“葳蕤恐迟朝色晚,岩山望遍不见仙。
露兮忧得暮霜覆,半点残雪甚喜怜。”
魏凛对自己的续文很是满意,抖了抖竹剑上的石灰,小心翼翼地将剑插回背上,心里又生出些伤感来。
自己用的这把竹剑,是十多年前大姐魏婉春亲手给他做的。
魏凛是四人中身体最弱的一个,只因他襁褓之时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在一米深的冰雪之下埋了两个时辰才获救。纵使保住了一条性命,终究也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他经脉中的真气浓度低于常人,基本上算是半个武学废人。
可紫竹派自古以来皆是春夏秋冬四人四剑,这是祖训,安能在这一代偏废?王夫人纵然疼爱这个最小的孙子,却也不敢在武学上荒废了他。大姐魏婉春为了解决体内真气过于稀疏的问题,特地做了一把竹剑代替铁剑使用,以督促他每每用剑之时,必定要调动体内真气覆于竹剑之上,剑才具有切割的能力。
十几年下来,这种负荷使用真气的法子倒也真见奇效,魏凛经脉中的真气逐渐充沛起来,而今已到了收放自如的水准。三姐魏白秋曾经偷偷告诉过他,这种训练方法叫做“用进废退”。
至于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魏凛也从没搞明白过。
这训练方式虽说让魏凛脱胎换骨,可也留下了一直解决不了的弊端,那便是换剑的问题。如今魏凛早已趁手竹剑,反而无法驾驭过于沉重坚硬的铁剑,这在生死搏杀中非常吃亏。试想,交手双方拼到真气耗尽,只剩下拔剑互砍的力气了,竹剑没有真气的包裹,那根本不是铁剑的对手。
为了尽可能避免这一缺陷,王夫人特地雕琢了魏凛的最基本的剑术技巧,确保他在无法使用真气后,能够用竹剑的招式中保下一条小命。
岩山重峦叠嶂,树木葱茏,猿猴啼鸣,山雾横生,不同于平常山峦的景色,多添生一番仙境的韵味来。
“奶奶说的那个伽释大师也真是有眼光,选在这人间难得的至美景观上建寺院。”魏凛边走边看,感慨道:“走过刚刚那块巨石后,倒还真有豁然开朗之感。这岩山的景色,比我紫竹林所在的珞珈山毫不逊色,甚至还要再别致大气些。”
岩山绵延百里,风光正好,自是无需赘述。只是这地图上并没有标明慧眼寺究竟在哪个山坳之中,若是建在不起眼的避风处,魏凛恐怕要在大山之中寻得半个月,才能觅到些许蛛丝马迹。
这也正是他所忧心之处。虽说有的是时间耗着,紫微阁给他的任命文书也只要求在三月之内到北齐即可,可真要他漫山遍野找个小庙,确实是在逼得自己骂娘。
更何况岩山之上没有村落客店,连个山间的行人都找不着,难不成真的只能“投石问路”了?
想到这,魏凛才悟到此时正是年节,前两天又下着大雪,除了自己这样有股痴劲儿的人,谁又会放着好好的家不呆,跑到这荒山野岭来?
一瞬间,他开始想念竹林中的火盆与方糕来,但又被自己遏制了。
我是出来寻找大姐的。
“大姐烧炭烧得极好,先前她在竹林的时候,每次冬天我们点的火盆都带着股竹子的清香。”
“自从大姐失踪后,火盆里烧红的炭总冒出许多黑烟来。白秋姐的嗓子不好,每次都被黑烟呛到,咳嗽好久。”
魏凛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又轻轻摇了摇头,又翻了翻手上的地图。
如果是白秋姐,她绝不会傻傻地漫山遍野找,她会怎么想呢?
在西商山峦图上,虽然没有标明慧眼寺的位置,但是明确在山峦之中画了一个蓝色的圈——那是一个湖。
一路走来,岩山之上没有任何村落,也不见用来运输水与粮食的驿站。若这慧眼寺是个很大的寺院,里面僧侣众多,水源应该是就地取材。
比起依靠时常断流的山涧,直接将寺院建在这个山中的湖泊边上,岂不是更加便捷,更加符合常理?
他有些惊喜地一拍脑袋,不会错,慧眼寺必定就在标出的湖泊边上。
湖泊离这儿还三个山头的距离,而且一个时辰后天就要黑了,若是不想再露宿山野,最好的办法便是借着轻功去那儿。
魏凛把包袱捆在怀中,握紧竹剑,微微闭眼,将脉中的真气缓缓推到下半身。
……
“小凛,你记住啦,你如果想在空中保持稳定的话,就得把体内所有的经脉循环都打开,尽量把真气压到双腿的位置……对,就是我给你按着的这个穴位。这是我最后一次教你,如果再不会的话,你再从树上摔下来我可不救你了。”
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
那时候的魏白秋一次一次保着半空中身子不稳的魏凛,又是一遍一遍地教他。
那时候的魏凛只是羞愧低着头,连连点头,挨着魏白秋温柔的教训。
那时候的魏婉春悠闲地叼着稻草,坐在树荫下看着那对她最小的弟弟与妹妹。
那时候的魏瀛夏站在珞珈山的顶上,第一次尝试眺望北方。
……
“虽说还不是不熟练,但保持正常速度的前行没什么问题。”魏凛看着从身边飞速后退的草木,又瞥了一眼脚下的万丈深渊,有些小得意地抖了抖肩膀。这是他第一次在不熟悉的环境下使出轻功,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也正是在这岩山林子上踩着树梢的高速前行,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无拘无束的快感。魏凛之前总觉得好好的有路不走,偏偏劳神费力用轻功的人脑子大多有点问题。
如今他才略有些理解许久之前二哥魏瀛夏给他的一个答复。
“哥,为什么好好的山路不走,偏要在这山峦的悬崖边跳上跳下呢?”
“因为真正的自由。”
“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魏瀛夏这七拐八拐,故弄玄虚的话语,魏凛当然听不懂,可如今在天地间身轻如燕,纵情穿行的他似乎品味到了那么一丝所谓的“真正的自由”。
天色渐晚,夕阳下的岩山被映照地通红,远远望去,像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红高粱,随着天边吹来的风轻轻作响。
越过了最高的天顶峰,往下望去便是隐藏在这岩山之中的大湖。
魏凛有些不可思议地站在山顶。
他看到了一面映照了日月星辰的巨大“镜子”,以及一旁金光闪闪,漆墙朱瓦的一大片建筑。建筑群紧紧围在“镜子”边上,像是保护镜子不被损坏的铜框。
那便是岩山上的印天湖与慧眼寺。
果然,越过天顶峰,便是另一个豁然开朗的天地乾坤。
魏凛跃跃欲试地活动着手脚,想着从天顶峰直接跃向慧眼寺,却没料到身后袭来擎天架海之势的一掌。他只得本能地拔剑相向,又迅速运起真气抵抗。
那掌来的极快,魏凛只感受到剑上轻轻一压,定眼再去寻出那掌之人时,只觉得手软筋麻,握剑的右手虎口仿佛有无数只蚂蚁撕咬,痛痒难禁,瞬间无法再睁开双眼,整个人也在半空中失去了平衡。
一股莫名的酸痛感从指尖钻入经脉,直直地插进胸腔中,他想拼命喊叫,却被那股不明的力量抵住了嗓门,发不出任何声响。
须臾之间,竹剑脱手。
魏凛知道自己败了,而且败得很彻底。
紫竹派的弟子擅用剑,剑即是命。若剑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那这条命便算交到了别人的手里。
身体愈发沉重起来,再也无法保持真气的稳定,整个躯干如同中箭的飞鸟,和竹剑一同笔直地摔了下来。
下落的过程中,唯一没有被限制的听觉隐约感受到了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夫无砺金之能,无断木之才,无炼火之体,无止水之掌,无湮土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