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默默承载着昼夜不寐的雪。即使寒冷和狼狈,但其实提着一口气,在寂寞的宇宙中穿行也未尝不可。
就像流云,从未放弃追逐无涯的天际,就那样奔窜着,带着被风雪擦亮的伤口。
“在还没有找到那个凌虐自己的渔民报仇以前,千万不许轻易地死掉。”
是的,这是我们的猫骑士——连翘,伟大之余仅为自己保留的,万分之一的私心。
“喂,快走了,万一迟点门再次关上怎么办?”追随而来的人群里开始有人提出异议。
魏赫走过去送他吃力的一拳,“混账东西会不会说话的?要不是连翘小姐帮忙,我们能像现在这样自由吗?还是在枷锁里过着永不见天日的日子吧?”
大家也纷纷表示赞同。
“不不,我的意思是,起码先把她抬出去再说啊,没必要杵在这里。”
但凉今不肯挪动分寸之地。他害怕移动会拉扯到连翘的伤口。若要再深究一点点私心的话,那便是他不想别人碰到她,触碰她那身为战斗折损的躯体。
“连翘她,一定会没事的!”
很快,凉今惊喜地发现连翘果然在自己的凝视中缓缓睁开双眼。
“我就知道你会好的,会好的!吓死我了!”男生摁住膨胀的胸口,几乎要不可自抑地将脸贴上去。
“抱歉,我现在暂时还不能死掉。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这样,能激发你的斗志,奇迹般地打败强大的敌手吗?”连翘站了起来,面部晃过一秒钟的感动之后迅速恢复以往干练的作风。“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相信奇迹会在我身上发生?”
“因为你是连翘啊!”凉今别扭地歪过头去,两条手臂交叠抱在胸前假装负气,“我老爹说得对,女人真是天生的演技派!吓死我你负责吗?”原本想鼓起男子气概跟她冷战一会儿的……不过,原本只是原本,他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忧心忡忡问,“不过你身上……”
连翘将手掌贴到几处正在不断溢出血液的伤口上,用堪冈谷传授的方法暂时修复它们,再捡起那只断臂,仿佛拿起的是一件无足挂齿的身外之物,“凉今,假如没有沉睡过,我就不会知晓苏醒的力量,有多迷人。我替你感到有些遗憾。”
男生愕然地注视着眼前一脸泰然恍若无恙的猫骑士。
“怎么办呢?她们应该还在战斗吧。”连翘带领存活的小部队过了索桥,用密语发号施令紧急召回橙昇与萧宝。趁她们赶回来的空当,才匆匆做完手臂上伤口的包扎。当鱼骑士和熊骑士看到她的时候,两个人都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连翘!你的手臂……”
“即使可以衔接回去,以后或许不能再用它战斗了吧。”
“是谁?告诉我是谁干的!”萧宝的眼里燃烧着怒火。
“你们冷静。现在还不是表现义薄云天的时候,如果你们还肯信任我,就听我的话,按照计划分头行事。”
“首先,我必须去寻找铸造兵刃的高人,而你们也要在这段时间里,不断地提升自己。小时候想要的东西,长大后是否觉得兴趣索然了呢?曾经以为自己厉害的,就像我这样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十年……甚至三年后,肯定会被时代所埋没。我们当中的三位成员,要么缺乏攻击力,要么反应不够灵敏,要么意志不够坚定……这样的弱者聚在一起就成了一盘散沙、一股没有拧紧的绳,拉扯彼此后腿,看不到任何可以走在时代前面的因素。优越感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以往遇到的对手并不十分强大,就恰到好处地实现了自己和上级……包括看客的期待,所以渐渐变得自满起来。兵分两路是十分必要的,”几乎是没有喘气的时间,连翘继续迅速地将认清的事实呈现在同伴面前——“还有,以后‘骑士团’这三个字,一定要改口,不然会出卖我们的真实身份。”
“那不行,事关我们的尊严和最底线的守则。”萧宝表示出强烈的反对。
“哎呀,什么尊严什么守则,摆在眼前第一位的是求生。”
“连翘!我觉得你变得好陌生,好可怕。为什么还没开始就在意结果了呢?不是说好了的,不管是死是活,一起战斗到最后都不分开的吗?如今却……”
“赶快逃走,听话,趁现在还来得及!你们联手起来十倍的威力也不够跟他分庭抗礼。要知道他的术足以把我们都挫骨扬灰。”连翘眼神里的焦灼,透析出来的成分亦有恳求。
难道说,每个重生过来的骑士都被洗过脑了吗?虽然凉今内心也觉得连翘性情的大变过于突然,但仍然坚定地要站在她这头的战线上。
“你们不要诬赖连翘!她只是想你们保留实力而已,不要愚妄地想要一挥而就!”
语速比平时说话快了不止一倍,一气呵成是此刻掩盖心虚的不二表现。
“那么,凉今你愿意继续分在我这一队吗?你可考虑清楚了,我现在的战斗力可是被严重削弱,你跟着我随时都可能有性命之忧。”
萧宝为了不分裂组织,也凑过脑袋来反唇相讥,“是啊,铤而走险搞不好可是会连你小命都搭上的,你还是要坚持这样做吗?我们可要跟这个不知廉耻的领导人脱离干系呢。”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三个昔日好友还要继续面对分裂?任凭凉今的脑筋转了几个弯都想不通。在他眼前,这几个战友如同弓弦上拉到最大弧度的那支箭,随时可能射向对方。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或许将他的私心拿出来丈量考究,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少年时所缺失的“友谊”这类非生物,能够在她们几个身上看到投影。
“那就暂别了,希望重逢之日,你我皆能成为彼此的惊叹。”橙昇的音色里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她还未能承认这一事实。“到时候,势必倒戈卸甲比个输赢!”
“没错,会念旧情对你留一手?没有的事!”萧宝趾高气扬地补充道。
“好轻妄的口气啊,那就随时恭候着那一刻。”
启程之际,在连翘的“最后一个”拜托后,与众人告别的那些地球人被萧宝她们安全送返地球,并且带回了一封凉今临时写给父亲的信。那是他在无数次失眠想家的时候,提笔又搁笔,凝就而成的肺腑之言。他凝视着他们的身影随着飞舱变成一轮浅灰色,冲出云海包围成的沟壑。
信里面写了很多东西,许多细节因为是头脑混困时所写,所以已经被遗忘了。总之诉求很多,温柔的写意也不少。如果现在有机会成为广大地球孩童的代言人,他真心想对那些干涉小孩爱好的父母吼上一把。
“拜托你们管教小孩的方式,能不能不要总是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啊!”
恐怕自己的父亲也难逃在咆哮的对象之列。即使他与自己一同分享着那么长、那么长的一切,如同呼吸,是那么清晰的存在。
辽远的山岳的另一边。时空的另一边。
“想不到你还挺重感情的嘛。”
“那啥,看你的面子而已。”
“喂!”
途中,连翘一边开他玩笑,一边蓦地发现自己对眼前少年的情感,从以前到现在也渐渐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如果有一天他也必须离开,自己恐怕还要消耗上很长一段时间来适应孤独的吧。
回到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日子。
回到一个人,不计较气候与伙食、心情与得失,和周围的人齐头并进,脚踏实地地过生活。
回到风险低、风浪静、和平取代战役的生活。在追求真理的道上越走越远,等到了目标实现的那一日,是有新的梦想来取代它呢,还是就此落入平凡的俗套?
走在前面的少年突然回过头来,连眼睫毛都注满忧心忡忡,“呃,我说……橙昇和萧宝她们不会因为不理解你的用心良苦,就此决裂了吧?”
“放屁。我们多少年的感情,哪是你个小毛孩说断就断的!要不是我受重伤无法高速飞行……才不会不得已出此下策。”
“那刚刚为什么都撕破脸皮了?”凉今一头雾水。
“啧啧,你也没看出来吧。那是因为我最先嗅到了凯蔚追杀过来的气息,故意在他面前演戏,不然恐怕你我现在都不能鲜活地站在这里谈笑自如了。幸好作为唯一不知情的人,你表现得还算配合,才算蒙混过关,没被搅黄。从小和他混过的我们实在太了解他了,坐收渔翁之利的戏码本来就是他最擅长的。”
“啊!所以他期待你们再见面时互相残杀吗?好险恶的用心!”凉今自动脑补了一个凯蔚站在暗处偷笑的模样。虽然他与他仅有一面之缘。“噗,果然圣疆星人的智商要求也不低。就好比美学老师说过的那样,意料之中、情理之外是生活,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才是戏。真真假假,假亦真。”
“敢问您这是在吟诗报复社会吗?您的诗集能给我签个名吗?您要是一炮而红了,我们组团去给各大圣殿写对联,你说好吗?”
连翘忘了身上的伤痛,还是无下限吐槽起男生来。最后还是打败了莫名其妙的别扭感和他真心实意说了声,“谢谢你呐。”
“切,我不是你随便一句好话就可以收买回来的廉价商品哦!”
“……那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
男生咂吧着嘴,一脸欠扁的高贵冷艳样,“呐,今晚为我下厨吧,我要吃吊烧鸡、椰汁或者巧克力豆奶……”
“……给你吃石蜡好了。因为本身没有味道,所以你可以尽情想像,想什么来什么哦!”
带着时令味道的早风,正中红心地在两个人中央空缺的位置穿梭回旋。白色花瓣如银河星屑般纷纷扬扬地落下,轨迹间编织出飞扬的诗意。天空的颜色是前所未有的清朗。
这里清新明媚,这里尸横遍野。
妖魔与骑士同在,反而才构成了这个城堡的平衡。如若所有的妖怪都被赶尽杀绝,正义之士的贪念和惰性等一切陋习反而会被安逸的生活逼迫出来,重新造成天下大乱。
所以这段时间,也给妖怪们足够的时间去休养生息吧。说不定有悟性高的,还可以改过自新、弃暗投明呢!
连翘心想。
是啊。
我们在训练本领和技能的时候,逐渐丧失了对真理和人生的追求。连想要放弃的时候,都来不及自问为什么当初坚持一路走到了这里。
就算很想直接知道世界和宇宙的全部奥义,可是恐怕根本不存在知晓一切迷津的人。
接下来的路还很长,考验也很多。困难会有的,果实也会有的。跋山涉水的翻阅,我们来了。
“凉今……”
“嗯?”
“别忘了,入睡前给自己捎上一句平安快乐的祝福语。”
“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