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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72年

春节

一支二踢脚在空中炸响了。

虽然几个月前由“副统帅”沦为“林秃子”的林彪乘着三叉戟飞机和他的家人一道摔死在蒙古国温都尔汗的消息曾经使人震惊,但运动依然不见结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高兴的事,可是春节还是要过的。一家人,尽管分散在东南西北,但是大年三十这天,能回家的都要赶回家。这叫“团圆”。中国人一直在追求和渴望着大团圆——正月十五上元节,家家户户吃元宵,这元宵是圆的;八月十五吃月饼,这月饼也是圆的。

这天晚上,梁朋为自己准备了一壶酒,一盘花生豆,一个咸鸭蛋。不会擀面皮儿、也不会和馅和捏饺子,他就煮了一锅挂面,卧了一个鸡蛋。天刚黑下来,他倒了一小杯白酒,坐在自制的沙发椅上独斟独饮。摸摸沙发椅,他觉得有点可笑。长这么大,他从来没做过木匠活儿,如今竟然做了起来,还真的做成了。他自问:这叫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呢,还是自己闲得没事干也随了大溜?前些年,流行做毛主席纪念章,后来兴做烟斗,再后来就是做沙发了。前两个浪潮他没赶上,最后的一个时髦让他赶上了,不过做沙发是他结识了关金雄以后。杨路在木器厂工作,正经的一个木匠。杨路到他家来,不仅带着锯、锤子、刨子、斧子、钉子、尺子,还带了木板、方木和清漆。连削带刨,七力喀嚓,没用多长时间,杨路就把木板做成了椅子背和扶手,把方木变成了椅子腿。关金雄带来的是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废旧的汽车座弹簧。这小伙子,不只会弹吉他,还会用麻绳和弹簧做沙发座。沙发安装完毕,杨路又开始上清漆。大半天工夫,一对沙发就摆在那里了。梁朋觉着有意思,于是就手痒痒了。在杨路和关金雄的指点、协助下,他竟然自己也做了一对沙发椅,成就感油然而生。一直在旁边插不上手的蓝晓光见了,一个劲夸好,说现在做什么都能将就材料——这不,老干部当了木匠,木匠当了老干部。有意思!梁朋咂摸着蓝晓光话里的滋味,笑着说:“杨路,以后我干脆到你们厂给你当徒弟去吧。”杨路说:“不用当徒弟,您如果能到我们厂去当书记或者厂长,那就好了。”蓝晓光说:“杨路,如果老梁当厂长,我就给你当徒弟去。”杨路笑着说:“那你得看三年,学三年,做个沙发还得三年。”蓝晓光说:“我笨是吧?”杨路说:“不是你笨,你不是这料,当个写大批判稿的宣传干事还差不多。”蓝晓光说:“我才不当那种随风倒的御用文人呢。”关金雄说:“对,还是专门为我写歌词吧。”

想着和几个小青年的交往,梁朋感到了快意和温暖。炉子上的白洋铁水壶嗞嗞地响着,像催眠曲似的使他产生了几分困意。迷迷糊糊的,他眼前就出现了一片沙漠。沙漠茫茫无边,远处闪着光的地方应该是湖水,有水的地方就有青绿的草。他看见了,那青绿的草和碧蓝的水引来了飞鸟,引来了骆驼,也引来了焦渴的旅人。他跑过去,却总是跑不到有水有草的地方。他这才明白,眼前的一切是海市蜃楼。头顶上的太阳火红火红,强烈的光线,刺人眼目,灼人皮肤。水草忽然间不见了,地上一片荒芜,连脚下的沙子都是滚烫滚烫的。放眼望去,除了金晃晃的太阳,就是沙丘和沙原,单调统一,干干净净,没有沙枣树,没有红柳,连骆驼刺都没有。一只独峰的骆驼耷拉着脑袋默默地走,好像它也不知道去哪个地方。他感到唇焦口燥,浑身无力。当天边的水草再一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欢喜。虽然他不想等死,但也不再抱有幻想。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智慧的力量都没有丝毫作用。他只是下意识地走着,尽力不让自己倒下去,因为他知道,只要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可是,就在他几乎完全绝望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鸟叫。他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鸟叫的声音再次传来,不是一声,而是一串的音响,像乐曲一般。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有鸟的地方一定有水有草,有了水草,生命就会得救。他昂起了头,加快了脚步。鸟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听得真真切切。这不是幻觉,他相信,翻过眼前的一座沙丘,就可以找到水源……

又一支二踢脚在空中炸响了。

梁朋睁开眼,猛地想起关金雄邀他到家里去过年的事情。已经连续两年了,他的三十晚上都是在那里过的。平时习惯了孤单,但每逢年节却是倍感凄凉。可这天晚上,他在吉他声和年轻人的笑语声中找到了一个“圆”。有了这个“圆”,他就有了安慰和一个来年的期望。梁朋苦笑了一下,披上蓝制服棉袄,轻轻地拉了一下灯绳。室内顿时漆黑一片,但屋外的月光却显得格外明亮。

梁朋刚一迈进小院就听到东厢房传出的阵阵笑语声,再一推门,只见满屋子的人当中,方惠民仰着脸,他鼻子上放着一个瓜子皮。哄笑声中,方惠民“汪!汪!汪!”地学了几声狗叫。

方惠民的女儿敏洁拍着手又叫又跳,她的妈妈杨秀华笑弯了腰,连眼泪都出来了。梁朋莫名其妙,猜不出这是什么把戏。

“老梁,过年好!”

梁朋侧脸一看,发现和他打招呼的是小福子。

“你好,你好!”梁朋伸出手来,和小福子握手。他知道残疾人总是很敏感的,他宁肯得罪一个身体健全的人,也不愿意怠慢一个像小福子这样的弱者。他凑过身子说,“听你师傅说,近来你的琴大有长进?”

“不行,不行。”小福子摇摇头说,“差得太远。”

“手指怎么了?”梁朋忽然发现小福子的手上缠着纱布。

“没事儿。”小福子说,“破了点皮。”

“弹琴弹的吧?”梁朋知道小福子一门心思都在琴上,除了上班就是弹琴。见小福子点了一下头,他心说关金雄可没白收这个徒弟。但他依旧是不解,这小福子干吗非得学弹吉他不可,如果学点什么手艺、技能,将来也就衣食无忧了。

“惠民刚才抓到的条子是谁写的?”蓝晓光站在屋的一头发问。

“我。”

大家寻声望去,认领的恰恰是方惠民的妻子张秀华,屋里顿时又是一片笑声。自己写的条子让自己的丈夫抓到了,也算自作自受,更是叫人开心。

“好,现在重新开始。”蓝晓光再一次发纸条了,这个游戏,就是他发起的。

“我也参加?”梁朋见蓝晓光走到自己的身边发纸条,刚要伸手,又缩了回去。

“参加,参加。”蓝晓光说,“今天晚上不分男女老少,人人有份。每人一个纸条,爱写什么写什么。谁抓到了,就都按纸条上写的去做。没准啊,自己写的就让自己抓上。”

梁朋不再犹豫,但拿了纸条,却一时不知写什么才好。“你写什么?”他歪过头去问小福子。

“我……”小福子想了一下说,“谁抓到此条,就到屋里年纪最小的人面前,叫一声大姐姐,然后请求大姐姐允许自己吃一块糖。”

“行,我也这么写。”梁朋被屋子里的热闹气氛感染了,“谁抓到此条,就到屋里年纪最大的人面前,说老爷爷,请我给您跳个舞吧。”

“您的条儿,可千万别让自己抓到。”

“哎哟,自己抓到就得跳舞?不行不行,那就写谁抓了谁喝一杯茶吧。”

蓝晓光一一收纸条,又一一叫大家“抓彩”。抓完纸条,由蓝晓光宣读。有唱歌的,有吃糖的,有学驴叫的,有喝凉水的。各个当众表演,惹得大伙捧腹大笑。梁朋抓到的偏偏是小福子写的,一时间让他为了难。周围的人起着哄地喊,他不能扫大家的兴,只好走到小敏洁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说:

“大姐姐,请允许我吃一块糖。”

小敏洁一边笑着一边给梁朋抓糖,满屋子的人笑着鼓起掌来。梁朋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也跟着鼓起掌。

小福子还真有点福气,他的条上写“请沙导演自演《雷雨》中繁漪喝药一场戏的片段,抓条者可免。”有人拍着巴掌,把目光投向坐在人群后边的一个人。

沙导演,自然姓沙,具体叫什么名字,没几个人知道。梁朋在关金雄这里见过几次,相互间只是点一下头,并没有什么交流。听关金雄说,老沙四十出头,从前是某剧团的导演,后来失业了,在社会上当临时工,但人们还是习惯地称他“沙导演”,他也乐意听。临时工,自然是临时性质的,有活就干,没活就在家闲着。闲着倒是好,就是没人管饭辙。老婆跟他离婚,带着孩子走了。他独身一人,好处是一人足天下足。有时候吃不上饭,他就到关金雄这儿听琴,一边听一边喝茶,灌得是水饱。有一次沙导演突然昏晕过去,被送进医院,关金雄这才知道沙导演的病就是饿的。从那以后,每次沙导演来家,关金雄都会问他吃没吃饭,但他偏偏说吃过了,闹得关金雄不知真假。

沙导演上场了。因为是过年,他身穿一件淡咖啡色的西服,显得风度翩翩,一副大导演的样子。不知情的人完全会被他的做派唬住,懂行的人会看出,他身穿的西服很廉价,可以说是麻袋片子。屋子里静静的,只听他嗽了一下嗓子,开始用剧中几种人物——周朴园、四凤、繁漪、周冲的腔调来朗诵:

周朴园:四凤,你先等一等。叫你给太太煎的药呢?

四 凤:煎好了。

周朴园:为什么不拿来?

繁 漪:她刚才给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周朴园:为什么?药呢?

繁 漪: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周朴园:倒了?哦?药还有么?

四 凤:药罐里还有一点。

周朴园:倒了来。

繁 漪: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周朴园:倒了来。

周 冲:爸,妈不愿意,您何必这样强迫呢?

周朴园:你同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你喝了,就完全好了。送到太太那里去。

繁 漪:好,先放在这儿。

周朴园:你最好现在喝了吧。

繁 漪:四凤,你把它拿走。

周朴园:喝了它,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繁 漪:我不想喝。

周朴园: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周 冲:爸!

周朴园:去!

…………

沙导演不愧“导演”的名号,他做四个人的戏,四种腔调,四种神态,惟妙惟肖。“文革”前,梁朋看过“人艺”演的这出戏,今天还记忆犹新,但一想到“横扫”和“打倒”,就恍若隔世了。大家热烈鼓掌,梁朋也跟着鼓掌。

“梁老师,过年好!”

听到问好声,梁朋扭头一看,发现刚进屋的是在他住院时悉心照顾他的小护士韩丽萍。他赶忙站起来,答道:“过年好!”这个女孩子,总会给他一种亲切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女儿,虽然女儿比她小了许多。韩丽萍就坐在了梁朋旁边,却发现老梁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正在打量她。她点了一下头,对方也点了一下头,梁朋给两人当了介绍人:“你们还不认识吧,她叫韩丽萍,她叫姜小眉。“你好!”韩丽萍说。“你好!”姜小眉说。韩丽萍在梁朋的身边,问梁朋近来的身体情况。

游戏正在进行的时候,林启云来了,身后跟着一高个子的男子,背头,长白的面孔,手里提着长布袋子,里面显然是把琴。

“我给诸位介绍一下。”林启云说,“这位是咱们京城四大琴师之一的大白杨。”

“大白杨”的名字立即引起了满屋人的好奇心。时下的北京城,有人说弹吉他的有四个顶尖高手,被称为“四大琴师”。这四个人是:关金雄、熊氏二兄弟、大白杨。熊氏二兄弟与关金雄交好,大白杨却是独往独来。关金雄久闻其名,却从来没有见过面。大年三十晚上他突然登门,叫关金雄不免有点吃惊。过去常有人提议两个人会会,说白了就是当面“掐琴”,分个上下高低。但这些提议都被关金雄拒绝了,因为他觉得还是各玩各的好,没必要像蛐蛐那样掐架。现在人家带着琴来,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他依旧很高兴。他不想掐琴,可也想见识见识大白杨本人,如果有机会切磋琴艺,也很难得。

“久闻大名,久闻大名。”关金雄迎上前,和大白杨紧紧握手。

“这就是关金雄。”林启云介绍说。

“哦,久仰,久仰!”大白杨咧开了嘴,握住关金雄的手,使劲摇了摇。他高关金雄半个头,年龄略显大一些。细心的人会看出,他貌似谦恭,实则有几分傲慢。他曾走遍北京四六城,从未遇见过对手。握着手,他眼望着关金雄说:“今日拜访,在下是来学琴的。”

“不敢当,不敢当。”关金雄从话音里听出来者不善的意思,但却不动声色地请大白杨坐,然后亲自端茶倒水。

“怎么着,玩玩琴?”大白杨喝了一口茶,仰头对林启云说。

“行啊。”林启云说,“你先来吧,大杨。”

“好。”大白杨并不谦让,把琴从布套里拿出来,调整琴弦,开始操琴弹奏。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关金雄一听就知道大白杨可不是等闲之辈。忽而探戈,忽而华尔兹,忽而伦巴,忽而桑巴,然后就旁若无人地唱起来——

在那1895年的时候,

芒比他离开了田园,

穿过了马雅里大森林,

走向那无边的草原……

大白杨的嗓子虽然有点沙哑,却是独具一格。熟练、精湛的弹奏技巧,果然名不虚传。关金雄一边听琴,一边注意大白杨的指法,内心暗暗称奇。大白杨唱完以后,屋内静悄悄的,这时一个人鼓起了掌,众人望去,鼓掌的人正是关金雄。

“这是什么歌?”韩丽萍小声问。梁朋摇了摇头,姜小眉低声说:“古巴歌曲《芒比》。”

姜小眉身后冷眼旁观的杨路“哼”了一声。他被大白杨这洋洋自得、目空一切的神情激怒了。可惜他不会弹琴,只会打拳。此时,他真想一拳打过去,把大白杨打个人仰马翻。“晓光,”他暗暗地拉了一下蓝晓光的衣服,嘴贴耳朵说,“这小子,够狂的!”

“就是。”蓝晓光撇了一下嘴。

“怎么着,我教训教训他?”杨路说。

“不用你。”

“那用谁?”

“让关儿压压他的威风。”

“怎么说?”

“一人来一个。”

“诸位,诸位,我有个提议。”趁着大白杨停歇的空档,杨路噌地站起来,“大年三十,咱们就热闹热闹。既然是四大琴师来了两位,我建议啊,就让二位各显身手,一人来一个怎么样?为了公平,都弹同样的曲子,还得同样的指法,跟不出的,罚酒一杯。”

“好!可以。”赵三儿起哄地说,“就这么办!”

屋里的人纷纷响应。大家都明白杨路的意思——掐琴,一比高低。所有的人都相信,北京四六城,吉他王非关金雄莫属。不速之客大白杨的出现,似乎在挑战他们的信念,特别是这个完全陌生的人似乎显示着傲慢和狂妄。听到大家的叫喊声,关金雄多少有点尴尬。从内心讲,他更愿意结交一位吉他高手,同在一起切磋琴艺,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在此以前,他的确很少遇到过高过他的琴手,但今天不同,他一见大白杨的架势和指法,他就知道大白杨的琴艺绝不在自己以下。朋友的意思他不是不明白,但若是自己不出手,在座的朋友们一定会很失望,甚至触犯到他们的自尊。吉他有多种演奏法和技法,也有多种风格。西班牙吉他像铁扇公主的扇子,夏威夷吉他犹如葫芦。摩尔风格狂热,令人兴奋;拉丁风格优雅,并能引动人的幻想。指法是对初学者而言的,对于成熟的吉他手来讲,就是怎么弹怎么有。仅仅凭着他随意地那么一弹,关金雄就看出大白杨可以随心所欲,技艺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不由暗叹,山外有山。

“可以!”大白杨仰头说,“恭敬不如从命,白某奉陪。”

“来,关儿!”杨路见关金雄还在犹豫,不由内里冒火,他急切地把F孔琴从屋角提出来,塞到关金雄手里,说,“来吧!人家等着哪。”

“请多指教。”关金雄骑虎难下,只好对大白杨点头致意。

“不客气!”大白杨说,“你先请。”

“还是您先请。”关金雄说。

“哪有反客为主的道理。”大白杨说,“还是你先请。”

关金雄不再谦让,开始调整琴弦。

“掐琴”在一片安静中开始。你弹一曲,我跟一曲。曲调变化,指法变化,节奏时快时慢。慢时如行云流水,快时似疾风暴雨。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满屋子的人眼花缭乱,都看呆了,听呆了。

姜小眉的心思却没全在两把琴的比试上。此时此刻,她最关心的不是谁高谁低,而是另外的一个女孩——韩丽萍。从这人进屋的时候她就开始注意了:戴着蓝头巾,皮肤白皙,身材苗条,使她多少生出几分妒意。论年龄,那女孩跟她差不多,即使是小一点,也超不过两三岁;长相也挺秀气的,鸭蛋脸,细长眉,可惜眼睛小了点,还是单眼皮,这就属于美中不足了。她是怎么跟关金雄认识的?是不请自来,还是屋里的哪个人带来的?她见她进屋以后就坐在那个被叫做“老梁”的人身边了,而且有说有笑的。但她应该和老梁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因为老梁是个“老头儿”。“怎么,你担心了?”姜小眉暗暗自问,可是她马上予以否认。她还有那个自信,只要她愿意,关金雄就不会属于别人。

韩丽萍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感到特别新奇,特别兴奋。她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甚至产生过当演员的念头。但是那时候舞蹈学校都关闭了,要跳也只能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跳“葵花舞”和唱语录歌。卫校毕业以后她进了医院当护士,因为留在了城里也因为这职业,她让同学、邻居、亲戚都很羡慕。其实她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幸运,暗地里还有一个当演员的梦。另外,进了医院她才知道医院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既干净又安静,人也都是和和气气的。且不说白天迎候着各种表情痛苦的病人,晚上值班还要忍受从病房里传出的阵阵呻吟声和喊叫声,重病房经常会抬出死人,自杀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泡病假的人倒不讨厌,但到医院来无理取闹的,真是让人烦透了。这还不算严重的,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医院内部照样开大批判会、小批判会,没完没了。这时刻,一些个原本身穿着白大褂、头戴白帽、嘴戴口罩,平时显得温文尔雅的人,却突然变得横眉立目。脱去了白大褂,摘下了白帽儿,拿下了口罩,他们便和社会上的一些人没什么两样了——脸变形了,眼变凶了,医生不是医生,护士不是护士,恶狠狠的话,像是要把被批判的人一下子置于死地。这一切都让她心惊肉跳,感到害怕。自从认识了吉他王关金雄以后,忽然间,她觉得生活一下子变了个模样。琴声,歌声,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她感觉自己有了活力,有了期待。每到下班,她就像小鸟出笼一样,飞向自由的蓝天,去寻求欢乐,寻求安慰,寻求友谊,寻求爱情。大年三十晚上,她在家中吃完饺子以后就赶到关金雄家里来了。进门不久,她就发现了另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孩,但她并没有特别注意。后来她从女孩的举止及说话的口气中感到这个女孩似乎和关金雄的关系不大一般。尽管两个人没有接触,但她以女孩子特有的敏感,感觉那女孩有些傲气,不仅如此,她还从那女孩偶尔投过来的目光中读到了审视和疑问。她不懂这是为什么。仅仅是同性相斥?她产生了几分好奇,也几次暗暗打量那女孩。那女孩秀眉俊眼,长得很细致,还透着几分清高。有时候那女孩会走到关金雄的近前说些什么,一副亲昵的样子。当她确认了那女孩和关金雄的关系真的是不大一般的时候,内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懊丧。这又是为什么?她扪心自问:“是妒忌,还是争强好胜?”她很快否认了后者。但妒忌又意味着什么呢?想到这儿,她不免暗觉心跳。她又想起了医院里的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经常跟她没话找话说,还不时地献个小殷勤什么的。虽然没谈过恋爱,但她能感到些什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对男性的示爱和殷勤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期待。爱与不爱是另一回事,被人注意和喜欢却是让女孩子很惬意的事情。可是自从认识关金雄以后,她发觉自己开始厌烦那外科医生对她献殷勤了。她的耳边经常会响起吉他琴声和随之而起的歌声,关金雄的音容笑貌自然会出现在她的眼前。大年三十晚上,父母原本不让她出门,她托词医院里值班,匆匆赶来,一进屋就被热闹的场面所感染。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关金雄是这里的主人,一直在忙着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她就找了一个稍微背静的地方,却正好坐在了她曾经照顾过的病人梁朋身边,使她一下子就有了亲切感。坐在老熟人身边,她就不感孤单了。就在这时候,关金雄又带进一个女孩。新来的这位,又是什么人呢?显然,她和关金雄的关系似乎也不大一般。

听着琴,杨路的心里越来越烦躁。他恨不得关金雄三下两下就把大白杨掐败,顷刻间大白杨甘拜下风。大白杨,什么“大白羊”、“大黑羊”的,竟敢登堂入室,找上门来!咱们干吗的?吉他王是白吹的?来一个宰一个。他朝着蓝晓光瞥了一眼,却见蓝晓光两眼只顾盯在双方的琴上。

“这主怎么样?”杨路捅了蓝晓光一下,贴着他的耳边问。

“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蓝晓光小声答道。

“你怎么净长他人志气啊!”杨路不爱听了。

“嘘——”蓝晓光说,“好戏在后头。”

“这小子,怎么里通外国呀!”赵三儿把不满的目光扫向了坐在旁边的林子。

此时的林启云,额头有点冒汗。不是因为屋里太热,而是他突然觉得带大白杨到这儿来多少有点冒失。他和大白杨相识的时间并不长,虽然知道大白杨名声在外,但却并不晓得其琴艺如何、脾气秉性如何。应关金雄之邀,原本一人独来,没想正要出门时大白杨来了。他一客气,大白杨欣然同往。他想都是玩琴的,相互认识认识也好,能在一起切磋琴技,更是好事一桩,只是他没想到关金雄家聚了这么多人,大家又都起着哄地让两个人对阵掐琴。他虽然不弹吉他,但他也是行里人,琴声一起,他就知道大白杨绝非一般琴手。琴艺高低是小事,盛气凌人却会伤害朋友。大白杨是他带来的,若是以这种姿态占了上风,其他的朋友一定会愤怒。这样,他也就把在座的都得罪了。一山不容二虎,若是伤了和气,他两头都不好交代。他有心中止掐琴,一时又找不出什么借口,只好在一旁暗暗着急。

小福子听呆了看呆了。学琴一年有余,本以为该见识的他都见识了,没想到今天才真正开眼。他并不为关老师担心,在他的心目中,关老师永远天下第一。关老师不仅是他学琴的师傅,还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是做事为人的楷模。与关老师相比,他既不能喝酒,身边也没有一个喜欢他的女孩子。此时此刻,他顾不上多想,只顾耳听双方的琴音,目视双方的指法,自己的双手也情不自禁地模拟活动,恨不能多长几个耳朵和多长几双眼睛,把他前所未见的琴艺全都记在心上,学到手中。

见多识广的梁朋也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哈,掐琴,这词儿可是有点意思。他知道,在北京的胡同里,“掐”有“打”、“咬”的意思,两人打架叫“掐架”,斗蛐蛐叫“掐蛐蛐”。“文革”前,音乐会他听多了。区级的叫“汇报演出”,他是审查节目的领导之一;市级的或国家级的,他拿的是赠票,享受的是一种待遇。家庭音乐会他却是闻所未闻,更别说节目是“掐琴”。过去音乐学院招考,考生一个一个上场,是不是也有“掐”的意思?无形中的比赛,择优录取,从而也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活道路。如今这个“掐琴”意味着什么?似乎也要争个高低。那又怎么样呢?除了自我满足、哈哈一笑外,什么都没有。但问题不在个人的输赢,此时此刻,关金雄和他的吉他已经不仅仅属于他个人,而是牵扯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包括大家的愿望、心情,甚至是尊严。关金雄和他的吉他属于大家的这种想法,他从来没有想过,现在猛然冒出来,他又立刻从满屋子人的表情、情绪和满屋子的气氛中得到了证实。于是,他也跟着紧张起来。

一连十几个曲子,眼见大白杨的傲气渐消。他早就听说过关金雄,但对人们称其为北京“四大琴师之首”颇不服气。这次登门,他使出浑身解数,非要争个高低不可。琴弦颤动,手指如飞,他全力以赴。十几个回合下来,他跟起来已经感到很是吃力了,有的他自知跟错了,或者就是糊弄过去。关金雄功底非浅,并不是徒有虚名,令他暗暗佩服。若是“单打独斗”,弹到此时,他就会哈哈一笑,站起来和关金雄握手言欢了。但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并不想善罢甘休。大白杨也不是吃素的,探戈、华尔兹太普通,伦巴、桑巴也不算太出奇,他决定使出他的杀手锏——他自创的几种弹法。

“好。”一曲终了,大白杨说话了,“这样吧,咱们换换,我先来,请你跟。”

“行。”弹到这个份上,关金雄已经没有退路,也只好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白杨在调整琴弦,关金雄突然觉得屋子里静得出奇。他左右一看,发现前后左右的人似乎都很紧张。

大白杨开始弹奏了。使的是一个很怪的手法,有点像大抡指,可又不全是。林启云已经看出点门道,暗暗称奇,不免为关金雄捏了把汗。

关金雄凝视着大白杨飞动的手指,自己的手指也暗暗地动。他的琴艺,并不完全都是从林老师那里学来的,有的是从别人那里趸来的,有的是他自己摸索着自创的。每当发现一种新的弹法,他都会异常兴奋,尽心琢磨,非化为己有不可。

大白杨猛地把手指按在琴弦上,琴声戛然而止。大白杨向关金雄点头示意。关金雄从容地抱起琴,开始弹奏——指法、节奏,竟然与大白杨一模一样,差点让林启云惊呼起来。妙,妙极了!《三国演义》的川蜀名士张松看《孟德全书》可以过目不忘,这关金雄也真是神了——可以过目即弹!大白杨万分惊讶。他原本自信关金雄无论如何也跟不好他自创的指法,却不料对方轻车熟路,丝毫没有为难的样子。奇怪,明明是我独创的,难道早已有这种指法而我却不知道?或者,关金雄真的是过目不忘?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比什么呀?但他还是心有不甘——也许是暗合吧。于是,他又换了一种自创的指法,弹了另一个曲子。当关金雄同样从容跟弹起来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关金雄的确可以过目不忘,拿起来就弹。确认了这一点,他没辙了,也服气了。

“好,关兄。兄弟佩服,佩服!”关金雄的琴声刚一落音,大白杨立刻站起身来,拱手于胸前。

“点到为止,点到为止。”林启云乘机说,“二位各有千秋,都不愧高手。”

“不,不。”杨路不等林启云把话说完就站了起来,抢过话茬,“还没见分晓呢,再弹几个曲子。”林启云想拦,却拦不住,杨路的一条胳臂像铁柱一般把他拦阻在身后。

“对,对,玩就玩到底!”赵三儿喊了起来。

“到此为止。”关金雄发话了,“大伙一块玩吧,别光耍我们俩啊。”

“关兄不愧吉他王。”大白杨说,“白某甘败下风。”

“好,来这儿的都是朋友。”蓝晓光听了大白杨的话,赶忙拦在杨路的前边说,“练武术的讲究点到为止,弹吉他也是这个规矩。”

林启云夹起小提琴,独奏了一段《梁祝》。大白杨带头鼓掌。掌声过后,屋里的四个人抄起四把吉他。这就是一个由吉他组成的乐队,漆光闪闪,富丽堂皇。在吉他的伴奏下,关金雄唱起了《桑塔 ?露琪亚》——

看晚霞多明亮,

闪耀着金光,

海面上微风吹,

碧波在荡漾;

在银河下面,

暮色苍茫,

甜蜜的歌声,

飘荡在远方。

在这黑夜之前,

请来我小船上,

桑塔露琪亚,

桑塔露琪亚……

曲调变了,《红色的戈比叶》又起——

我像颗火红的星星,

生长在古老的森林;

在那静静的黄昏,

开放着红色的花朵……

热情燃烧起来,满屋子的人,不分老少男女,都突然变成了歌手,变成了集体大合唱中的一员。

从东方升起金色的太阳,

它放射着万丈光芒!

啊,我那美丽的村庄,

你像一个女皇……

开始唱《依内妈妈》了,屋内更加活跃。关金雄唱一句“依内妈妈”,杨路接过去喊一声“妈妈依内”。女同胞也被邀请出来,韩丽萍唱完了《宝贝》,众人不依不饶,只好又唱了《纺织姑娘》。就在韩丽萍唱第二首歌的时候,姜小梅借口上厕所,悄悄地离去了。关金雄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出走,而是在蓝晓光提议下和大白杨的伴奏下唱起了拉丁美洲的《发抖吧,暴君》——

看天上一片昏黑风暴在猛烈地吹,

看天上一片昏黑风暴在猛烈地吹,

但太阳就在云后它放射光辉,

发抖吧,暴君!啊自由万万岁!

发抖吧,暴君!啊自由万万岁!

敲门声打断了琴声和歌声。门开了,门外站着一名身穿蓝制服、头戴蓝帽,蓝帽上缀着国徽的人。警察!大多数人都吃了一惊,屋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关金雄迎上前,却被挺身而出的杨路拦在身后。杨路冷冷地问:“你找谁呀?”

“我……”年轻的民警反倒愣了一下。

“啊,啊,”另一个人上前来,“找我的,是找我的。”

“找你?”杨路一看是沙导演,觉得很奇怪。

“关儿,我给你介绍一下。”老沙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小李。他想听琴,我就叫他来了。”

“哦,是你的朋友。”关金雄点了一下头,“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请进。”一场虚惊,有人长舒了一口气。

“吓了我一跳。”小福子自言自语地说。

“至于吗?”杨路朝小福子挤了一下眼睛,晃了一下拳头说,“它可不是吃素的。”

“关儿,小李是分局的。”老沙说,“他从前跟踪过你,后来暗中保护你。”

“哦?”关金雄感到很意外。

“跟踪呢,是奉命,有人举报。”老沙解释说,“保护呢,是自愿。”

“对不住啊。”小民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以前哪,我也以为弹吉他……”

“没事儿。”关金雄想起来,有几次外出弹琴他都感觉过有人悄悄尾随,他也没大在意。那次小福子在胡同里说的,大概就是眼前的这位民警同志。于是他笑着说,“这么说,咱们是老朋友喽!”

“哦,是他呀。”小福子认出来了,他就是有段时间经常跟踪关金雄的人,不过那时候他没穿警服,是便衣。

“您也不事先打声招呼。”杨晓光不无埋怨地悄声对老沙说。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关金雄随即把这位让在座的许多人视为不速之客的民警当作了朋友,并且不顾蓝晓光对他使了个眼色,说:“这是杨路,有名的大成拳拳师。这位蓝晓光,诗人。这位,老梁……”

“梁书记!”民警突然立正,再对梁朋敬了个举手礼。

“梁书记?”杨路愣了一下。刚来了个民警,怎么又出来个书记,“谁是梁书记?”

“你不知道?”民警说,“老梁就是咱们区的区委副书记。”

一报职务,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谁都没想到,这个和他们一起听琴甚至唱歌的普通的老头,刚才还给小敏洁叫“大姐姐”的人,竟然是区委副书记。

“啊?您、您、您是……梁、梁、梁书记?”小福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连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已经下台了。”梁朋摆了摆手,“还叫我老梁吧。”

下台也罢,上台也罢,区委副书记的名头依然让大家感到意外和吃惊,连蓝晓光都说:“老梁,您怎么早没说呢?”

“一样,一样。”老梁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怎么样?”杨路得意地说,“我早就说让老梁去当我们厂的书记或者厂长吧?”

“我说去当你徒弟,也是在老梁当厂长的前提下。”蓝晓光也记得在老梁家绑沙发时的话茬。

“关儿,来一段吧。”老沙说,“人家小李是来听琴的。”

“好。”关金雄一挥手,琴声又起。

屋外,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支二踢脚在半空中炸响了——嗵!哒!这声响,提醒着人们——这是大年三十的晚上,过了午夜十二点,就是另一个年头了。春天,不会远了吧?梁朋心中默默地想,新的一年,会不会给人带来更多的希望?《斗牛士之歌》充满了雄壮的男子汉气魄,令人热血沸腾。《饮酒歌》却是充满了欢快——

让我们高举起欢乐的酒杯,

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这样欢乐的时刻虽然美好,

但忠实的爱情更可贵……

美酒和爱情……似乎已经很遥远了。然而在今天,梁朋也油然感受了歌中美酒的味道和友爱的温暖。到处都在你争我斗的时候,这里友情的温煦显得格外珍贵。友情和青春的活力啊,你给人以慰藉、温暖、真诚和希望。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你,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梁朋完全陶醉在琴声和歌声里,在座的所有的人都陶醉在久违了的欢快的节日气氛中。

山路崎岖。

远远望去,它就像一条带子,紧紧地勒着山岗。但它勒不住尚属娇嫩的春色,那鹅黄淡绿的野草叫劲地往上冒,几天前还是灰褐和土黄的山野,转瞬间就铺上了一层毛绒绒的绿毯。春天来了,谁也挡不住它。

这些年,北京人特别喜欢春游。在单位打派仗打腻烦了,躲在自家的小屋里快要焖出白毛了,一到春暖花开,都想去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也顺便吐一吐胸中的闷气、晦气、怨气和怒气。可是偌大的一座北京城,让人遛弯儿散心的地方越来越少了。北海公园,变成了权势人物的私人别墅;景山的万春亭是京城的制高点,为了防止阶级敌人的窥探阴谋,关闭了。南城的天桥,原是百姓汇集的杂耍地,为防“封资修”泛滥,自在横扫之列。庙会被贴上“封建迷信”的标签,连茶馆、酒肆也划为“有闲阶级”,也就是“阶级异己分子”出没的地方,所以统统关张。看节目不能叫“娱乐”,叫“受革命教育”——流行的有“旗手”抓的“样板戏”,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红灯记》《杜鹃山》《智取威虎山》,外加一个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专门演这些剧的专业剧团叫“板团”。其他的大大小小的剧团,不管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剧目一律照搬“板团”,否则就是抵制“样板戏”,就是反对和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下边的帽子不用说就知道了。样板戏不仅在戏院里演,而且在电台里播,在高音喇叭里放,年年月月,日日夜夜,翻来覆去,不听也得听。天长日久,老老少少的,没有几个不能哼几句的,整场的不会,来一句“我家的表叔”,或者“谢谢妈”,可以说是顺嘴就来,习以为常,就跟背毛主席语录一样。关金雄单位有一位小青年,临下班的时候要到会议室去对着毛主席像做“晚汇报”,他顺口说出《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台词——“走哇,给三爷拜寿去!”有人汇报上去,这位小青年立马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从那以后,随便喊“谢谢妈”的人也禁了口。社会上,电影院还保留了一些,但那里只能放映革命影片。革命影片也会吸引一大批观众,但只能经年累月地车轮般地放映“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甭说窝头,就是天天吃饺子也会让人倒胃口。后来进口了一部越南的《一个小火车站》,新鲜了一阵子后它也加入了车轮式的放映,被人们称为“四战”(站)之一。自打各派实行了“大联合”,各单位的“革命委员会”相继成立,“文革”进入了“斗批改”阶段以后,“火药味”消去了不少,于是闲来无事和烦闷无聊的人们开始把目光投到郊野。每到休假日,成千上万的人就会潮水般地涌向四郊——香山、鹫峰、云水洞、潭柘寺。

春天来了,吹吹原野的风吧。京城的男女老少,或亲戚朋友结伴,或同学同事相约,都是信得过的,三五成群,真正的散心。这时候,面对这山、树,心放松了,手脚解开了,笑笑就笑,有话尽管说,谁都不用防谁,谁都不必管谁,谁也不用担心被别人揪辫子、打棍子、扣帽子。谁也不用说“官话”、套话,谁都不用“装孙子”。自由自在,随随便便,你会感觉自己是个人了。由此,郊游便有了一种特殊的内容和味道。

在路旁啊在路旁啊他个树林,

孤孤单单人们叫它撒力登,

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

我一见她就神魂飘荡……

伴着吉他的琴声,有人在唱歌。山野路上走着的人,无不向响着琴声和歌声的路边投去好奇的目光。对于这首歌,有的很熟悉,因为久违了,所以亲切中还是感到了几分新奇。有的第一次听到,顿觉耳目一新,于是驻足而听,然后问身边的伙伴:“什么歌?挺好听的。”有人说是《在路旁》。另有人哼鼻子了:“纯粹一个小资情调!”

关金雄弹着琴唱着歌,根本不理会路人投来什么眼色、说什么话。他望着群山,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好像第一次发现世界是这么大。这几年,他和吉他、酒打交道,很少走出只属于他和朋友们的那个小圈子。出了城,天地骤然变大,空气也显得格外新鲜。

“可惜林子没来。”赵三儿念叨着说。

“你嫂子都快生了,他怎么来呀?”杨路回答。

“这么快呀?”赵三儿说,“才几个月啊?”

“别胡说啊,三儿。”关金雄说,“林子结婚都一年多了。”

“1971年……还真是一年多了啊。”赵三儿掐指一算,“这一年还过得真快啊。”

“你是想媳妇了吧?”杨路说,“你老这么贫了巴叽的,哪个女的愿意跟你呀?”

“那不见得。有爱孙猴儿的就有喜欢猪八戒的。”赵三儿说,“再者说了,一个人多好哇,一人足天下足。林子倒好,娶了媳妇把哥们儿都给忘一边去了。”

“别说那便宜话。”杨路说,“你先找一个给我看看。”

“我甭找。”赵三儿说,“什么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到时候她自己就会撞上门儿来。”

“写首诗吧,晓光,咱们不听他们臭贫。”关金雄转头对蓝晓光说,“你写出来,我谱曲。”

“好吧。”蓝晓光满口答应。他的兴致很高,心中已经在酝酿诗句了。韩丽萍的同来,使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安。他担心自己的心思被杨路看出来,那可是个吃酸不管辣的主儿,当着众人的面,什么话都敢捅。韩丽萍偏偏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身边,让他躲不过那磁石般的诱惑。他忽然想起了他推崇的罗亭——那个屠格涅夫笔下的人物,但此时,他发觉自己可能成不了罗亭,虽然人家韩丽萍并没有表示什么。

“晓光,瞧你的啦!”

杨路说着,朝赵三儿诡谲地眨了眨眼,赵三儿也会意地眨了眨眼睛。蓝晓光感觉到了,心里好不自在。这话一语双关,不知是说做诗的事情,还是另有所指。如果仅仅指做诗,干吗要那样眨眼睛呢?难到心理感觉的事情都被他们看出来了?刚认识的时候,蓝晓光以为杨路只是“武夫”,一个粗人,但不久就发现,杨路眼尖心细,可不是好糊弄的。赵三儿爱咋呼,一咋呼就会把心照不宣的事情说破了。把还处在朦胧状态的事情点破了,会让当事人感到尴尬。蓝晓光想用出口吟诗转移目标,却一时找不到妥切而又惊人的句子。就在这时候,姜小梅的叫喊为他解了围。

“哎,花儿,蓝色的!”

姜小眉跑过去了,韩丽萍也跑过去了。不一会儿,两人欢欢喜喜地跑回来,每人手中都举着一朵蓝色的小花儿。这蓝色的小花是那么耀眼,给大家带来一种特别的新奇。老北京原本就有讲究庭院养花的习惯——天冬草、玉簪棒、文竹、夹竹桃、石榴,色彩斑斓;枣树下边摆放着灰陶的大鱼缸,鱼缸里红龙睛、墨龙睛悠哉游哉。但“文革风暴”把它们统统扫入了“四旧”的垃圾坑,一夜之间花草被连根拔掉,花盆和鱼缸也成了碎片。也有不拔不砸的,可没了养花养鱼的心情,花、鱼自然死去。过了几年以后,一些腻烦了打派仗并加入“逍遥”行列的人开始养“山影”。一时间,形形色色的“山影”成了大杂院里的座上客。蓝晓光见姜小梅和韩丽萍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立刻想到了女孩子都像花儿一样,于是诗情冲动,他要以此来写诗了。可是他立刻又想起了一句名言:第一个把女人比作花的人是天才,再以花喻女人的就是蠢才了。不过他敢打包票,杨路肯定不知道这句名言,但他还是自我否定了写以花喻人的诗句的想法。

“这么早就开花儿了!这是什么花儿?”韩丽萍蹦蹦跳跳地跑回来,就像个十几岁的孩子。蓝晓光越是不想朝着她那边张望,越是禁不住目光朝那边瞥去。天真、活泼、无忧无虑,就是他喜欢的模样。

“是二月兰,傻孩子!”姜小眉回答。这话使她既像一个大姐,同时又显示了她的见多识广。在男人群里,女孩子在同性面前更多些心计。姜小眉初见韩丽萍时,就已经把对方视为潜在的情敌了,所以当她听关金雄说一道出游的人中有韩丽萍的时候,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脸立刻拉长了,带刺儿地说:“她去干吗?你带着?”关金雄忙解释说,他只是想成全她和蓝晓光,并且反问:“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姜小眉看着关金雄一副认真的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不仅解除了身边之患,而且可以堵住蓝晓光的嘴——他经常说女人是男人的累赘,张口闭口称自己是“多余的人”。姜小眉明白他在说什么,因为她看过屠格涅夫的《罗亭》和《贵族之家》。她想看看,蓝晓光究竟怎么当那个“多余的人”。从城里出发,一路挤公共汽车,她有意叫蓝晓光往韩丽萍身边凑,但蓝晓光总是躲躲闪闪的。她心里说,越躲越有鬼。她和关金雄初交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装看不见,其实眼睛盯着呢,越躲闪,越是想到一块儿去。为了这个发现,她暗暗得意。

“二月兰,怎么现在才开呀?”韩丽萍不知道姜小眉的心思,又问,“现在不都四月初了吗?”

“二月指的是阴历。”韩丽萍正要回话,杨路把话茬儿抢了过去。

“就你知道!”姜小眉嗔怪地瞥了杨路一眼,“丽萍,你问问晓光,他是诗人。”

“二月兰就开在四月,对吧?”韩丽萍果然去问蓝晓光。

“对。”蓝晓光慌乱地回答,“二月就是四月。”

“什么乱七八糟的!”杨路笑说,“你得说阳历和阴历。”

琴声又响了,关金雄唱道:

冲破大风雪,

我们坐在雪橇上,

快奔驰过田野,

我们欢笑又歌唱;

马儿铃声响叮当,

令人精神多欢畅,

我们今晚滑雪真快乐,

把滑雪歌儿唱。

叮叮当,叮叮当,

铃儿响叮当,

我们划雪多快乐,

我们坐在雪橇上……

琴歌欢快,令人赏心悦目,云天寥廓,一只山鹰在空中翱翔。此时此刻,到郊野中游玩的人们把一切烦恼都丢在了脑后。伴着琴声和歌声的大自然显得格外清新和开阔,韩丽萍和姜小眉相视而笑,一种无形的东西,将两个人之间不和谐的情绪刹那间冲淡了。

女孩子的心,就是含苞欲放的花,春风吹来时,它会在瞬息间开放。

在崇文门外的十字路口遇见关金雄之前,韩丽萍就听说过“吉他王”的大名;后来在医院里再次相遇并且相识,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关金雄每次到医院来看梁朋,免不了要来找她询问情况,不过他的身边常带着一个“多余的人”——蓝晓光,她视而不见也就罢了。一来二去,她突然发现自己对“吉他王”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好感。似乎是盼着他的到来,见到他以后,总有一种紧张感。她自问:这是不是爱?爱……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一个不会轻易承认的秘密。它伴着心跳、迷人的眸子和吞吞吐吐的话语。她不得不暗自承认,她喜欢这个“吉他王”,包括琴声的优美、歌喉的魅力,包括他狂放的性格,也包括他的眉眼、脸型、神态,甚至一举一动。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喜欢了,而是近乎崇拜。生活太单调了,她需要别人的爱和去爱别人。在她的眼里,关金雄是那个真正的男子汉。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发现关金雄身边另外的一个女孩子——姜小眉。她的第一反应是想哭,因为她觉得委屈。第二个反应是比较。回到家里,她仔细地照着镜子——姜小眉长得很秀气,但我并不比她差;她总摆出高傲的神色,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厌烦。她觉得姜小眉和关金雄不是一路人。“那么我是吗?”她自问。“是。”她自我肯定。

韩丽萍陷入苦恼中。这苦恼不仅是因为没有得到她需要的独一无二的爱,而且还苦于难以摆脱医院里那个小白脸、娘娘腔的医生。她不喜欢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可生活却偏偏跟你开玩笑——喜欢的,得不到;不喜欢的,甩也甩不掉。小白脸自作多情,自己追,托人说,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有一天,韩丽萍所在科室的主任把她叫去,先是夸小白脸如何如何有前途,而后告诉她,医院革委会主任就是小白脸的舅舅,如果她和他能交成朋友,她马上可以到“进修班”去学医,回来以后当医生没有问题。她万万没想到室主任会这么赤裸裸地说话,简直就是做交易。她推说年纪还小,不考虑这个问题,心里说你是罚我去扫地,我也不跟你做买卖。不过从那以后,她更是想从关金雄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了。

在来潭柘寺之前,韩丽萍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了关金雄的用意。因为他总在她面前提蓝晓光,每次会面都要带着蓝晓光。开始她没介意,后来有点疑惑,多次接触蓝晓光以后她就有点明白了。在她的眼里,蓝晓光的为人也还不错,他是她接触到的第一个诗人,但她不喜欢他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多余的人”,她觉得这有点矫情。她没看过什么屠格涅夫的书,也不知道文学中的“多余的人”的含义,她认为,你如果真的以为自己是“多余”,那还活着干吗?还经常去找关金雄干吗?人家关金雄可是整天乐乐呵呵的,活得多自在!自从认识关金雄,她还真的没见过他愁眉苦脸,也没听他叹过一回气。这年头,谁没心烦的事,关金雄似乎就是没有,除了上班,他只知道弹琴唱歌,高高兴兴,无忧无虑。两相比较,关金雄才是她心目中最可依靠的男子汉。但当她感觉到关金雄有意把她推向蓝晓光的时候,她的心里一片悲哀,甚至很愤怒,就像医院的科室主任要把她卖给院革委会主任的远房侄子一样。她原本想不再搭理关金雄,可她又禁不住往他那里跑,几天见不到关金雄,就会觉得很郁闷。后来她就改变了主意,干脆来个装不知道,装没感觉。只要经常和关金雄在一起,只要能经常听他弹琴唱歌就行。她能感觉到蓝晓光对她有好感,虽然他的嘴不愿对着心说话。那就让他自作自受吧,他不是自称“多余”吗?

这一天,韩丽萍觉得特别开心。与自己喜欢和崇拜的人在一起,领略大自然的风光,一切烦愁和苦恼都可以不去想。她甚至忘却了姜小眉与她水火不相容。春草,山野,天空和小路,青春的血液在畅流。无论是谁,此时都会更加宽容和善良。

“哎,我们每个人都说说自己的感受吧。”韩丽萍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提议说,“只说两个字,好不好?”

“好,我说。”赵三儿马上响应,说,“随便。”

“随什么便哪?”杨路反问,“随您大便?”

“公共场所,不准随地大小便。”赵三儿说。

“哎,哎,说话别没个把门的啊。”关金雄说,“还有女同胞哪啊。”

“我说吧。”蓝晓光说,“自由。”

“那我就说开阔。”杨路接着说。

“你呢?”韩丽萍转向姜小眉。姜小眉却说,“你先说。”韩丽萍略微想了一下说:“留恋。”

“留恋?留恋什么?”杨路一笑,转身问关金雄,“你,你说。”

“陶醉。”关金雄应声而说。

“没酒就醉了?”韩丽萍立刻想到了吉他王的两大爱好,一个吉他,一个酒。

“他呀,离了酒就难受!”姜小眉撇了一下嘴说。她不喜欢别人提关金雄喝酒的事,话里暗含着一种不满,同时还显示着她和关金雄的关系。对于韩丽萍的提议,她原本就有几分不快,她觉得那是喧宾夺主。

“男人没酒哪行。”赵三儿说,“每人两个字,凑一块儿就是随便自由、开阔留恋,陶醉……”

“小眉姐还没说呢。”韩丽萍提醒说。

“我差点忘了。”杨路说,“我们四个有对联了,你就来个横批吧。”

“我不想说。”姜小眉突然把脸一绷,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一人两字,你怎么特殊?”杨路不管姜小眉使不使小性,颇有些恼怒地发问。

“那就是发疯!”姜小眉回了一句。

“发疯就发疯。”杨路说,“到这地方,就得发发疯。”

“对,随便自由,开阔留恋,陶醉发疯!”姜小眉说道。

韩丽萍感觉姜小眉话里有话,脸一红,低下头去抚弄手里的小蓝花。男人不大注意这些细节,关金雄随意地拨着琴弦,杨路却高声叫好。蓝晓光对着山野吟诵了一首诗——

这是一束美丽的花环,

让我衷心地把它献给你吧!

它不是玫瑰,也不是紫罗兰,

是我纯洁而忠诚的心花。

采撷的时候是温煦的春天,

头顶上的阳光明媚又灿烂;

我幸福地仰望着蓝天白云,

把满腔的幻想精心地织编。

你看那黄色的野菊吧,

它开得是这么繁闹泼辣;

我轻轻地唱着梦一样的歌,

胸中热流像春潮一般迸发。

绿色的枝条迎接着心底的渴望,

黄色的花瓣洋溢着深藏的期待;

挥掉你心头的忧伤吧,朋友!

我的琴弦就是为你祝福的乐章。

翠绿和金黄编织在一起了,

青春和忠贞结为生命的花环;

它不是一杯应酬的美酒,

它是我们向未来进军的冠冕。

“行,不错。”杨路听着入耳,点头称赞后问,“晓光,这诗是你什么时候写的?”

韩丽萍静静地听着,好像还没听够。

“就是刚才酝酿的。”蓝晓光忙说,“我还没写下来。”

“你可别忘了。”杨路说。

“没问题。”关金雄说,“晓光平时就这么即兴写诗。”

“是专门写给谁的吧?”姜小眉有意把话点明,但其他的人都没有接茬,就都好像谁也没听见她说什么。倒是赵三儿想幽默一下,说:“专门写给我的!可惜我的头发短了点儿。”

在临近潭柘寺的地方,有一片松林,松林中有泉水流过。离泉水不远处,有一座残破露顶的房子,虽然它挡不了雨,却避得了风,于是过往的游人常在这里歇脚,连带着就餐。

面包、香肠、泉水,美中不足的是缺了几瓶啤酒。走累了,走饿了,五个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别有风趣。松涛和泉水的声音相融,组成独具一格的山野交响乐,自然地把人们带入了如诗如梦的境地。

“哎,这寺为什么叫潭柘寺呀?”韩丽萍忽发好奇心。

“晓光,”姜小眉说,“你还不给解答解答?”

“哦,是这样。”蓝晓光咳嗽了一下说,“因为这里有泉水汇成的龙潭,还长着许多柘树,所以呢,山就取名潭柘山。寺院建在潭柘山上,得名潭柘寺。最早建寺的时候是晋代……”

“北京有句老话,”赵三儿说,“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

“对对。”蓝晓光说。

“还有呢?”韩丽萍继续问。

“潭柘寺里有一口大铜锅,直径三米,锅深两米多。”蓝晓光说,“这大锅一次能下十六斗米,熬一锅粥够上千人吃。

“哟,寺里有那么多和尚啊?”韩丽萍说,“现在这大铜锅还在吗?”

“那是从前的事儿。”蓝晓光说,“现在可就不知道了。”

吃着,说着。蓝晓光没白看书,他知道的老北京典故还真不少。韩丽萍第一次对他另眼相看,觉得他并不“多余”。韩丽萍和蓝晓光的话一多,关金雄暗暗高兴,心想蓝晓光如果有了女朋友,就不会整天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了,也不会老把自己说成“多余的人”了。杨路早就看出点意思,悄悄地对关金雄挤了一下眼睛,示意:有门儿。姜小眉却是很不高兴。她当然愿意韩丽萍另有所属,那会减少一个潜在的对手。但她不愿意别人,特别是另一个女人在她面前出风头,成为男人注目的中心。如果女人当了中心,那只能是她本人。她觉得自己被冷落在一边,很是没意思,可是围坐在一起,又不能不听,于是她捅了一下关金雄,说:“哎,你再弹个曲子吧。”

“对,弹琴吧。”韩丽萍马上响应姜小眉的提议。

“弹什么?”关金雄问。

“《我的太阳》”,杨路自有他的用意。

“好。”关金雄心领神会,当即弹起来。

琴声一响,路边上旋风似地冲过来几个大小伙子,一个个膀大腰圆,透着股子野气。韩丽萍和姜小眉见来人,都吃了一惊,惟恐在荒野上遇见坏人。蓝晓光颇有些气愤,关金雄却旁若无人地在弹琴。杨路乜斜着眼睛看看几位不速之客,面带几分冷笑。几个大小伙子并没注意其他人怎么看他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琴。

琴歌一停,站在前边的人一边叫“大哥”,一边掏出大前门烟来。朝着关金雄面前递。

“不抽,不抽。”关金雄摆了摆手。

“抽吧,大哥。”那人并不把手缩回去,而是一一把烟甩给关金雄、杨路、赵三儿和蓝晓光。意思很明白:示好。

“大哥,您这琴弹得够意思!”其中一个说。

“您知道吉他王吗?”另一个说,“北京城里独一份。”

“你认识吉他王?”杨路反问。

“那当然!”那人把大拇指一挑,“吉他王姓关,是我表哥的哥们儿。”

“你表哥尊姓大名啊?”杨路存心要逗逗闷子,又问。

那人说了个名字,不仅杨路没听说过,连关金雄都闻所未闻。姜小眉和韩丽萍这才缓过劲来,在一边看着笑。

“要说咱城里吉他王那琴,可是没治了!”那大小伙子见杨路对吉他王感兴趣,话更多了,“您猜怎么着,他那琴是意大利的,价值连城。有个外国人,出一万块,还是美金啊,吉他王愣是不卖。”

“是吗?”杨路故意做出惊讶状。

“盖了!”那人继续说,“中央乐团,现在叫样板团,对,板团有一个搞专业的,外国留学,不服气,跑去跟吉他王掐琴。您猜怎么着,一掐就服了,愣是要拜吉他王为师。”

“吉他王那么厉害?”杨路做出万分佩服的样子,“有机会还真得拜会拜会。”

“大哥,我弹弹怎么样?”那人凑上前。关金雄把琴递过去,那人接了琴,指法杂乱地弹了一曲,说了声“谢谢啦”,拱手告别。几个大小伙子心满意足地走了,转瞬间消失在山林中。

杨路哈哈大笑,说:“这帮小子,真有意思,吹牛吹到咱们头上来了。”

“那就让他们吹吧。”赵三儿说,“这说明咱哥们儿吉他王声名在外。”

“也不知哪儿编的故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关金雄说,“我这把琴,是教我琴的那位华侨老师送的,既不是意大利琴,也没外国人出过一万美金。”

“要是有,你罪过大了。”赵三儿说,“那叫里通外国。”

“吓了我一跳。”韩丽萍说,“我还以为遇上了坏人呢。”

“坏人?”赵三儿说,“要是坏人倒好了,杨路正手痒痒呢。他是练大成拳的,一拳一个。”

“什么叫大成拳呀?”韩丽萍又问。

“就是集大成,集各家之长。”赵三儿说,“简单地说吧,杨路是武术家。懂吗?武术家。”

“行啦,快走吧。”姜小眉有点不耐烦了,“都什么时候了!”

这天的潭柘寺内和城里前门外的大栅栏差不多,到处都是人,几乎是摩肩接踵。但寺庙里殿堂的门全都紧锁着,一律不开放。好奇的游人只好趴着门缝朝里看。光线太暗,黑咕隆冬,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有看不见的好处,人们可以胡猜乱想,使庙堂里更增加了几分神秘感。

进不了庙堂,毕竟有些失望。失望之余,游人们就东走西窜。有的找柘树,有的寻大铜锅,有的照相,有的戳在一边嗑瓜子,还有的围在角落处甩扑克。

“那些人真怪!”蓝晓光指着几个甩扑克正入迷的小青年说,“要打扑克,何必上这儿来?在家打不更舒服吗?”

“这叫各有一好。”杨路说。

“哎,怎么什么都没有哇?”进了庙门以后,韩丽萍一见庙堂紧锁就有点失望,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更是心烦,于是嘟嘟囔囔地说,“要知道佛堂都不开,还不如在树林里玩呢。”

“开了也没用。”赵三儿说,“说不定佛爷都给砸了。”

韩丽萍不再发牢骚,只是低着头跟着前边人的脚跟走。不管有意思没意思,反正是来了。

“把手放开!”

猛听背后一声吼,把人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草绿制服的人,瞪着三角眼睛呵斥一对男女。近两年,穿灰色和蓝色衣服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如今在这灰蓝色的人群中,这个穿草绿的人已经显得有些扎眼了。这人手里还捏着一个装电池的喇叭,显示着他是这地方管事的人。这对男女,普普通通,一个穿灰,一个着蓝,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周围的人,呼啦一下围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在庙里正没事干呢,这回可有热闹看了!一男一女,能有好事吗?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能干什么越轨的事呢?看稀奇的人,都有点莫名其妙。

“你们什么关系!”三角眼横眉立目,厉声问道。就像审贼一般。

“夫……夫妻……”一男一女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镇住了。女的脸色发白,男的神情紧张。

“夫妻也不行!”三角眼声色俱厉,“这是公共场所,一男一女手拉手,像话吗?你们哪个单位的?”

“我……”

“走,跟我走一趟!”

“夫妻俩拉手,你他妈管得着吗?”

猛听人群中有人喊,韩丽萍侧脸一看,发现接话茬抱打不平的是杨路。此时的杨路,双眉上耸,怒目圆睁,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三角眼先是一愣,而后大叫:“谁?有能耐站出来!”

“我!”杨路挺身而出。

“你……”三角眼又是一愣,“你敢骂人?你敢在这儿耍流氓?”

“耍的就是你!”杨路回答道。

“噢,噢,耍流氓喽,给他一大哄噢!”人群中,小青年们开始起哄。

三角眼见对方不仅不买账,而且自己受到奚落,又听四周人起哄,立时恼羞成怒,上前就去抓杨路的脖领子。杨路猛地一抬手,三角眼顿时倒退三步,若不是围着人墙,他肯定会摔出去好远,兴许就爬不起来了。

“你敢打人!你敢打人?”三角眼站稳脚跟,歇斯底里地喊,但在内心里他已经害怕了,想在人墙里找个缝钻出去,却被身后的人挡住,推回来。

“你欠打!”赵三儿发话说。

“你是干什么的?”关金雄终于忍不住了,指着三角眼的鼻子说,“人家是两口子,拉手怎么啦?你有气呀?你也拉呀!哪个条文上写着不许拉手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这,这是公、公共场所,不,不许随便拉、拉手。”三角眼见人群中一连站出好几个说话的,心里发虚,嘴也软了许多。

“你妈和你爸拉手吗?”赵三儿说。

“噢,哦,给他一大哄噢!”人群中起哄声此起彼伏。

三角眼使劲钻进人墙里的一个缝隙,忽然“哎哟”了一声——有人暗地里踹了他一脚。钻出人群,他边走边说:“等着,有能耐你们等着!”

“你这孙子要是管饭,爷爷就等着!”杨路在他身后喊。

人群散了,那一对夫妻早已不知去向。广播喇叭突然响起:“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游玩的兴致一下子全消,谁也不想再去看哪个庙堂,大家不约而同地向庙门外走去。韩丽萍一边走一边回头,生怕三角眼带着人追上来。

“他妈的!”杨路余怒未消。

“没想到这地方也这份德行。”关金雄也觉得很扫兴。

“都一样!”蓝晓光激愤地说,“哪都有这种三孙子。咱们中国人坏就坏在这帮人身上。吃饱了没事干!”

“人家说,二十四小时都要管起来……”韩丽萍小声说。

“管天管地管拉屎放屁!”蓝晓光不顾身边还有女同胞,大声说,惹得周围的人直朝他看。韩丽萍吐了一下舌头,不再言语。

“哎呀,下回我可不敢跟你们一块出来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姜小眉说,“一出来,你们就惹事儿。”

“没下次!”杨路回敬了一句。如果不是看在关金雄的面子上,他的话就会更难听。

“我是为你们好。”姜小眉自觉失口,赶忙解释。她知道杨路的脾气,心里有点怕他。

原本还打算翻山回去,现在都没了精神头。好在庙门不远处有长途汽车站,大家决定以车代步。

长途车开了。除了汽车的发电机声,车内很静。少数人望着窗外的野景发呆,多数人趴在座椅的后背上眯觉。是玩累了?还是各自寻梦?桃花源只是在梦中,有人的地方,就脱不开现实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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