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正月十三一大早,我们一家人从安徽老家一个叫丁家罗庄的村子动身,分三路踏上了迁徙异乡的路程。第一路,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人,手上拎着几个简单的包袱,徒步十八华里到高河镇,然后坐通往安庆的公交车;第二路,我的表姐夫李以建和同村的一个兄长用板车拖着我们的全部家当,也是经高河直接送到安庆;第三路是父亲一人,他得辗转坐车到怀宁县治所在地的石牌镇,给我转共青团的组织关系。我们约好傍晚在安庆会面,然后从那里坐大轮去九江,去大山深处一个叫修水县汤桥公社的地方落户。
这是十分平常也平静的一天,天气很好,地面干燥。有几个得知消息的邻居站在路边为我们送行,其中一位长辈可能联想到什么,忽然泪流满面。可是我们自己却感受不到半点离情别绪,相反,内心更多的是那种出远门的兴奋和激动。当时的交通不方便,公交车很少,我们在高河车站滞留了好久,傻呆呆看站在木梯顶端的几个小矮人。这种小矮人在高河一带很有名,我从小就听过他们许许多多的故事。
他们的脑袋是大人的,身子却像个小孩,永远长不高,并且代代相传,都在外面走江湖玩把戏。不过这天他们并不是在演出,他们可能也跟我们一样是来坐车的,或者正月里没事,吃过饭来车站闲逛。
此时此刻我一点也不知道,这平常而又平静的一天对我的一生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次我们踏上的其实是一条真正的不归之路:自此以后将近三十年,我基本上还没有回去过一次,或者用另一句话来说,我每天都在返回,那是在梦中,在自己的潜意识里。自此以后我发现我的整个人基本上已给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老家,另一半在异乡;一半是灵,一半是肉。每天都在挣扎,每天都在撕裂,每天都在用这一半去寻找另一半。实在说,我一点也不理解自己体验的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和我有过相同的体验。也许是我太敏感了,太脆弱了,对灵的要求太强烈了。反正我只是感到,自己是一个被彻底放逐之人被彻底遗弃之人,是一个对自己的另一半永远在寻求的人,一个时时刻刻处于灵魂出窍状态的人。我愿意以文字、以小说的方式,来很好地表达出自己的感受,表达自己对另一种存在的那种吁求。
那一年夏天,气温太高,写作状态不好,于是我利用这个时间,把《圣经》的旧约部分再完整地看了一遍。这个时候读跟年轻时读完全不同。年轻时喜欢在其中寻找一些微言大义,现在只想读一些平常的字句平常的故事。但正是这种阅读给人的震动更大。我忽然感觉那里面的一些人物,比如那个让人卖到埃及去的约瑟,在外地发达了,然后把他的父母家人全接了过去;还有那个路得,一家人流浪异地,结果男人们全在外面死了,只剩三个寡妇回来等等,这些怎么与我身边的那些流浪人异乡人的故事如此相似?这些人,这些失魂落魄、祖祖辈辈在地面上荡来荡去的半边人,怎么也与我们如此相似呢?我感觉这绝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圣经》,这就是我们家里的一本家谱么。
说到这里,不知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没有,我很想说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们这些可怜的半边人是永远不完整的,我们的另一半永远在那边,在天上。我真的很想以小说的方式,来表达对我们另一半的永恒寻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