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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江南春主审宁九县法院送来的上诉案,翻开案卷。

上诉人——何慧慧,三个字,跳入眼帘,名字太熟习了,莫非是她?自己的初恋?再看看出生地——水宁县是对的,但案卷上并没有具体的出生地,家庭现址不是当年自己下放的地方,身份证上显示的出生年月是对的,但日子不对,是不是她?心中疑惑。

现在,不管是不是,何慧慧三个字,弹拨了他的心弦,颤动着心房,泛着涟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息了呼吸,又慢慢地吐了出来,端起茶杯,手微微地颤抖,抿了一口,努力使自己激动的表情控制下来。办公室只有他一人和空调吹气的声音,心忽甜、忽涩、忽怅、忽疚。

这个记忆尽管永远不会尘封,这个记忆尽管有时跌宕起伏,但此时更加清晰透明,仿佛是一朵白云在一尘不染的蓝天里漂荡、滑翔……

他们的相恋从采摘杨梅开始。

梅雨霏霏的季节。

江南春和细丫、满崽、生哥晚上在一起打红心五,细丫说队里耘完了禾,歇一日工,各人做各人的事,问江南春明天愿不愿意一起到金龟岭摘杨梅顺便砍点柴回家。他听了异常兴奋,马上表态愿意,可没有竹篓。生哥说自己屋里有两个,明天带一个给你。

江南春只吃过买的杨梅,没见过树上长的,更没吃过自己采摘的杨梅。听说上山采杨梅,这是他一生都没有过的事,高兴得一个晚上睡不着。

第二天大清早,江南春、细丫和他妹妹细姑、满崽、生哥,还有何慧慧小名叫阿慧,也要跟着去。他们邀在一起,头戴草帽,肩负竹篓,腰挂柴刀,手拿扁担绳索。生哥炫耀地带上了他当军官的叔叔送给他的一把半截匕首和一个军用水壶,大伙全副武装的朝目的地进发。

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快到山下,明明白白的天空,突然飘洒着毛毛细雨,细雨悄悄地钻进了他们的草帽,悄悄地渗透了的衣裳,悄悄地停滞在路边灌木林中。踏着细雨,他们沿着歪歪扭扭的山路铿锵前进。过了山腰,一片乌云如同脱缰的野马,急驰而来,雷电相约而至,大雨倾盆而下。眼前无房无店,他们只有站在岖崎的山路上,任凭风吹雨打,电劈雷击。面对雷公电母的淫威,江南春高吭“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的唱腔,引来同伙的惊奇,尤其是阿慧两个青眸,盈盈地看着他。

雨说停就停,太阳高挂,葱郁丛林中的氤氲袅袅飘渺,青翠的树叶淅落着一滴一滴的雨珠。全身湿透的他们,约定返回集合的地点,朝不同的方向行动,江南春以摘杨梅为主,细丫他们以砍柴为主。

江南春往灌木深林里钻,漫无边际地搜寻目标。

突然,两眼放亮,两棵不粗不高的杨梅树并肩而立,一串串红艳艳的杨梅果在绿叶上燃烧,跳跃。宛如一串串红珍珠,一串串红玛瑙,让人心花怒放,心扉颤抖,他顾不得湿湿的杂草和荆棘阻拦,扑向前摘下一颗,拍入嘴中,甜,甜得心酥,甜得温柔。他手忙脚乱地采摘这鲜红的梅果,两颗树的杨梅装了半竹篓。

江南春裹在身上的湿衣裳也不知不觉被太阳烘干了,汗水涔涔而出,抑制不住的兴奋,再往前寻。一棵海碗粗的杨梅树映入视野,葱绿的叶子衬映着一颗颗白里透红的水杨梅,在雨水的滋润下显的丰腴怡然,剔透晶莹,诱人摄魂。他抬头望树,三步并做两步,欲将爬上去采摘。

猝然,“唉哟”,大叫一声,一条比柴刀柄略细的蛇,在他脚底髁骨上的小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倏的一下不见了。原来刚下雨时他挽上了湿的裤腿,图走路舒服方便,望着那垂涎欲滴的杨梅,没注意脚下,一脚踩上了蛇,遭到了反击。伤口钻心的剧痛,天旋地转,两眼一黑,差点晕厥。他高叫:“细丫!细丫!快来,我被蛇咬到了。”

细丫和细姑就在附近,闻声赶来。细姑呼阿慧、满崽和生哥也赶快过来。阿慧懂得这方面的急救知识,问是什么颜色的蛇?江南春有气无力的回答:“灰黑色的。”她让江南春坐着,叫他不要心急,把他的裤腿捋高,赶紧从腰上把挂柴刀的绳子解下,绑扎在被蛇咬伤的上端,她自己用手在留有两个毒牙痕迹地方挤压把毒血排出来。血出来一点,阿慧叫生哥把半截匕首拿来,分别在两个毒牙痕迹的地方划了小十字口,边挤压边用嘴吸,吸了吐出来,又让生哥拿水壶给她漱口,又猛吸快吐十几口。然后让细丫,生哥两人轮流背着江南春,快点去她家,自己随后,满崽和细姑把大家砍下的柴和竹篓带回家。

半路上阿慧在后面叫:停一下,停一下。细丫放下了江南春,她解开了绑在江南春腿上的绳子,流动一下血液,然后又扎紧,催促他们快走。

江南春此时剧痛、恐惧、寒战、头晕、乏力、恶心、混沌、嗜睡,一切随大家摆布。

阿慧爹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在这一带治疗毒蛇咬伤小有名气,有祖传秘方。这天刚好在诊所也是自己的家里跟一个社员看病,阿慧先进门,喊道:“爹、爹,江南春叫土公蛇咬着了。”她爹瞪了她一眼:“慌里慌张的干吗?”“爹,快救人!”

她爹停下了诊断,赶忙起身,让细丫放下江南春坐靠椅子上,见到江南春被蛇咬到的脚肿得像馒头,已肿到了绳子绑扎的地方,飞快地分别从几个药罐里拿一些药粉,飞快地进屋内从一个坛里取出一种药粉,配合在一起。接下来,他爹用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或者说教科书上找不到的有悖科学的民间治疗方法为江南春解毒,飞快拿了一个干净的脸盆到里屋去,拉了一泡尿装着,让阿慧也快进去拉泡尿到脸盆里,他爹说这是老少阴阳配,“君臣佐使”中的“臣”药,与刚才的药粉搅和在一起成汤药,就是祖传的“鬼见愁”蛇药,让阿慧娘灌入江面春口中。

“臣”药中的阴尿非常讲究,不仅要处女或女童的尿,还要新鲜的尿才有效。

接着她爹帮助冲洗伤口,又在“鬼见愁”上加了一些混合药粉调成糊状,抹在伤口和肿胀的腿上,对阿慧说他要去后背山上采点新鲜的草药来,药性比家里贮存的强,并让阿慧做紧绳活血运动,防止腿肢端瘀血及组织坏死,防止蛇毒扩散。阿慧说:“知道,知道了,你平常对我讲过多次这种急救办法,啰哩吧嗦的,快去,快去采药!”

阿慧见江南春寒战,从里屋拿出一床被子裹着他。她按爹说的操作办法,认真护理。

江南春如死人一般昏昏沉沉。

好一阵子,她爹回来了,带来了几种新鲜的草药,让阿慧赶快洗净,与药粉搅在一起煎成汤药,再和父女俩拉的尿拌在一起,她爹说用这个新鲜的“鬼见愁”疗效更好。

江南春吞阿慧娘灌的药好像有了知觉,原先就有呕吐的感觉,苦涩还带有尿骚的药加剧了他的反应,“喀喀喀”地吐了出来,阿慧拍着他的背,她娘强行将药灌入。

她娘将原先搽抹在江南春腿上已经干了的药糊剥掉,用新的“鬼见愁”帮江南春洗泡伤口和四周。

阿慧说:“娘,我来。”以往,这种情况,这种事是她娘做,娘叫她做,她都不做,捂着嘴说尿骚。今天女儿主动抢着干,娘以为她发了羊角疯,转念一想,明白了女儿的心思。唉,叹了一口气,做饭去了。

5个多小时后,江南春睁开了双眼,模糊的瞳孔开始聚焦,人影清晰,晕眩有所减轻。

注视阿慧。阿慧抬头也在看着他,两目撞在一起,阿慧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显得矜持:“我爹说,要活下血,不然腿会坏死。”

江南春哽噎着:“谢……”却说不出声。

他注意到了阿慧的美丽,两条乌黑长辫子盘成一个波纹的发髻,高雅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圆润的额头;两条细长的黛媚下一对船儿般的修眸,清澈透亮耀出晶莹的光泽,桃红的脸上嵌着惹人怜爱的酒窝,像花蕊做的摄魄小铃铛。两只手在他的腿上轻轻的揉摸,汗湿了的衬衫紧贴着隆隆的胸脯凸凹分明,这个画面深深地镶嵌在他的脑海,让他久久凝眸,永志不忘。

阿慧问:“好痛吗?”刚问完,江南春示意要拉尿,羞得阿慧赶紧起身,要他爹来帮忙完成任务。

他爹说还好,尿血在正常范围内,眼睛可以看清人了,有救了,现在控制了病情,腿上的肿没有扩大,绳子可以解开,不要绑扎了。但药要吃,要像吃茶似的,不间断地吃才能更有效地加快排毒的功能。

从中午一直到半夜,江南春在阿慧家里喝了四大碗汤药,换敷了三次草药,泡洗了三次脚,拉了四泡尿,头脑开始清醒,身上也有点劲,不过伤口还在痛,肿还未消。

细丫、生哥晚饭后也过来招呼,他们要背着江南春回到他住的地方。走前,阿慧爹还拿了一个小罐汤药,对他们说下半夜4点左右让江南春再吃。

江南春住在大队部,队部仅住他一人。他从知青点单独转到这个大队,是他父亲亲自出了马,是他母亲亲自操办。

他母亲到柯龙知青农场看望他,大吃一惊,这里近百位男女青年,个个生龙活虎,豪情满怀,大有敢叫日月换新天之慨。尤其是青年中的领头人,做起农活来,男的冲锋陷阵,女的英姿飒爽,有几个还入了党,再看看自己的儿子,在这群青年中,像个虾米,瘦瘦个子,几根排骨壮山河,尽管精神饱满,但力气没人家大,做什么事都跟在人家后面,哪个方面都不如人家。点上的带队干部说,江南春表现一般般,文艺有特长,会拉小提琴。

这一下,他母亲心凉一截,这样下去,什么推荐上大学,招工,参军,怎么轮得到自己儿子?只有等知青点上的人基本走得差不多了才有可能轮到儿子,要脱离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海,岂不等到猴年马月?我儿会拉点小提琴算什么,咩咩的羊叫声音,比专业人士差多了,哪个剧团会招这种二半调子,唉,这怎么办啰。

母亲心痛,在他父亲面前以泪洗面。父亲经不住母亲的啼哭,也不得不为儿子考虑,要在江红市卫民三线厂任副厂长的亲弟弟关心侄儿。弟弟亲自找原来的老战友又是同乡都是南下干部现任水宁县的县委副书记兼县革委副主任,说了侄子的情况,请多关照。

尽管是老战友老乡求情,县委副书记也不敢乱来。听了江南春叔叔介绍的情况,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把你侄子,转到一个没有知青的公社,让他单独插队,在那里,他不就是凤毛麟角了,届时,公社大队推荐他干什么不都沾便宜?”他叔叔说:“行,这个办法好,一切随你安排。”

县委副书记找了自己心腹蔻康公社的书记,让他落实一个经济条件好的大队,又交待了县知青办有关领导办好这件事。就这样,这年春天,江南春转到了现在所在的蔻康公社双双大队。

大队书记见公社书记亲自把江南春落实到自己大队,不敢怠慢,要江南春住到自己家里并说吃住各方面都方便。可江南春母亲说,为了不给乡亲们添麻烦还是让他一个人住到大队部好,队部生活用具齐全,还有电灯电话,挺好挺好的。再说来农村广阔天地,就是要吃苦的,要裹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铸造成才。

大队书记见他母亲一再坚持,只好答应,并说到大队部睡也好,还可以帮大队守电话,不过这电话只能接,或拨公社转各大队,其他地方拨不出去的。

大队部驻地双双小队,江南春住在这里,自己挑水,自己砍柴,自己舂米,吃喝一切自理。

他人长的瘦,但五官蛮清秀,人也蛮机灵,发挥自己的特长,白天干活跟社员讲《西游记》《东游记》《南游记》《北游记》。大家听得干活都不觉得累。

小队长发现一个奇葩,只要江南春开讲出勤率几乎百分之百,江南春的神话故事成了队里的吸铁石。后来小队长发通知前,总要问小江明天讲什么内容,然后通知全队社员。讲《南游记》时队长说:“明天小江讲《南游记》的主角,华光为救病重的老母亲变成猴子上天偷仙桃,玉帝派遣孙悟空捉拿华光,孙悟空得知真相后和养女反叛天庭(这一句队长改为,孙悟空得知真相后和野老婆私生女义拜华光),与华光联手,斗法各路神仙,内容比孙悟空大闹天空还要精彩,希望不要大家错过。”一改以往明天出工不准请假的硬腔。

讲《北游记》前江南春先告诉了小队长主要内容:玉皇大帝因贪婪人间的琼花艳丽,三魂中的一魂出窍下凡欲占归已有。玉皇大帝的魂丢了,惊动仙界。释迦牟尼也出手帮助收魂超度,让其经受色财名禄生死美食的考验。后来这一魂收回名为上帝,一只脚踏着自己的胃变成的龟,一只脚踏着自己的肠子变成的蛇,手拿皂旗宝剑,北面云游,降魔除妖。

而小队长发通知说:“明天听小江讲上帝偷野老婆的故事,上帝搂着一美女×,一×是个老树干,好听哦,不来听后悔一辈子咯。”

江南春的神话故事,成了队里发通知的招牌。

江南春的《四游记》来源于一次他跟着学校红卫兵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抄家,在焚烧“封资修”的图书中,偶然发现了这本破烂不堪的图书,乘人不注意,掖在怀里。晚上他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看,在看完之际,被他爸爸发现收缴并烧毁。为此还挨了一顿臭骂,差一点挨打。后来他后悔死了,倘若保留至今,他改编《南游记》《北游记》根本不要花力气。

至到今天,中国人知道《南游记》《北游记》内容的仍然寥寥无几,江南春在想倘若将这“两记”改编电影电视剧,决不逊色公映的神话故事。不知为何这“两记”至今没有出炉,是没有这样的作家?还是没有这样的导演?还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两记”也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瑰宝?江南春甚至在想待他退休时后凭他的记忆来执笔改编“两记”,让中国的神话传说散发出璀璨的光芒。

江南春把知青点上的朝气活力也带到了这里,晚上要不他把知青点听来的故事讲给队里同般大小的青年听;要不他让细丫一伙带上二胡笛子口琴和他的小提琴一起演奏。原先清冷的大队部一下子变得热热闹闹。

这时有一位村姑偷偷地恋上了他,她就是——何慧慧。

何慧慧小江南春两岁,个子高挑,俊俏甜美,做事也利落,可不善于表现自己,性格内向。做什么事都不愿抛头露面,躲在别人后面。遇见生人不吭声,遇见半生或熟人腼腆一笑,算是打招呼。

江南春晚上在大队部开讲坛,她喜欢听他讲故事。江南春在大队部办音乐会,她喜欢看他拉琴的派头。可自己从不主动上门,傍晚吃完饭一定要邀着细姑一起去,到了那里,一声不吭,或坐或站在细姑后面,默默无语地听着看着。时间一长,少女喜欢他的声音与喜欢他的动作变成了喜欢他的人,爱情的种子埋在了心头。江南春被蛇咬,她敞开了心扉,果敢地为他救治,既彰显出她人性善良的本质,也是爱情给予的力量源泉。

傻了叭叽的江南春竟然不晓得有位姑娘暗恋他,他不是情窦未开,而是牢记母亲的教诲,不和农村女孩恋爱,因为,一旦相恋结婚,不仅自己丧失了回上海的机会,自己远大的理想化为泡影,而且终身成为乡下人,讨一个农村女孩做老婆这是他父母极不愿看到的事,出于对父母的孝敬和自己的实际,因此,他不在意自己身边的女孩,从未正那八经地看过何慧慧一眼。

回到大队部——他的家。电停了,细丫点亮了煤油灯,生哥背着他放到了床上。

细丫烧了热水,帮他换洗,留下照顾,生哥回家住。

半卧在床上,江南春伤口还在胀胀的痛,摸着肿起的脚,心想搞不好自己会死,死了的话,对父母倒没有什么影响,不存在由他来燕养悬车之年的问题,可见不到父母,见不到弟妹,心里好难过。还有一个最大的遗憾,就是上高中时,老师要他们背诵、牢记心头的奥斯特洛夫斯基说过那句话:“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致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致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完了,完了,这辈子一事无成,什么理想、事业,一切都灰飞烟灭,付之东流。

他追悔莫及,后悔不该去摘杨梅,后悔摘杨梅时不该把裤脚挽起来让蛇咬一口,甚至后愧不该听母亲的话,不该来这个鬼地方,他要是在知青点与战友们在一起多好,被蛇咬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而且能和他们一起战天斗地,把农场建设成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新房林立,水电到家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尽管不是他一个人的杰作,但也是自己汗水浇灌的幸福花儿,引以为豪。可娘做他了思想工作,并把他的现状与自己的见识和分析说给了他听,还说转点单独插队鹤立鸡群,加上县里有位领导是叔叔的老战友,届时实现这远大的理想要比在知青点的机会大得多早得多。他觉得娘讲得有道理,听了娘的话,办了转点手续。现在被蛇咬了一口,怨娘是祸之源。可想一想,艾怨娘不对,只怪自己嘴馋、好奇,只能怪自己做事不注意不小心。他长吁短叹,痛心疾首。

他不想死,不甘心就这样死去,问睡在旁边的细丫:“我会不会死?”

细丫说:“不会的,背定不会的,阿慧她爹好厉害的,每年要治好二十几个被蛇咬伤的病人,附近一带不用说,就是县里其它地方被蛇咬着的都到他这里治,没有一个治不好的,你怎么会死呢?再说,你要是死了,对不起阿慧,你知道不,你被蛇咬伤后,是阿慧用嘴巴吸你脚上的蛇毒。”

“什么!什么!阿慧用嘴巴吸我脚上的蛇毒?”他瞠愕。

“是呀,你被蛇咬伤,进入昏迷状态,是阿慧用嘴吸你的毒。”

“哐”的一下,犹如寂静中的一声锣,敲得江南春心栗。

在知青点上他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吸血毒相当危险,倘若自己口腔里有破损的地方,同样要遭灭顶之灾,相当蛇的毒液进入体内,丝毫不亚于毒蛇的咬伤,生命危在旦夕。

他努力想象中的阿慧置自己身危不顾为他吸毒排毒的壮举,低着头拿起他的脚,来回吮吸着他的伤口,“噗”,“噗”的吐出一口一口的毒血。

热泪涌出了他的双眼。

“阿慧啊,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在博我的命,真金一般的心,菩萨一般的心,患难显真情。这种恩山义海我拿什么报答?”

江南春既感佩又歉疚,长长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自己平常没多看她一眼?为什么没给过她一个笑面?为什么没感悟到她的爱?如果单独给她拉过一首小提琴曲,此时此刻心里也有一丝丝的慰藉。

疚痛疚痛、羞愧万分。

煤油灯下,他看到自己肿胀的脚,死——不担心了,可担心会截肢。截肢,意味着将剩下一条脚,成拐子、残疾人,多么恐怖。原先多少有一点优越感,自豪感,自以为是什么上海人,高中生,甚至居高临下的对阿慧不屑一顾。现在连狗屎都不是,吊拉一个腿,叮铃铛啷的,有谁会要自己,如今就是摇尾乞怜的向阿慧求爱,人家都不会看一眼。越想越痛切,越想越悲怆,越想越后悔。

唏嘘声,吵醒了细丫,问几点了,江南春看了看手表,快4点了。

“吃药”,细丫一骨碌翻下床,从药罐倒出一碗端了过来。江南春吃完药,在细丫的帮助下解手,上床。细丫说:“天都快亮了,我也累了,你也莫想那么多了,会好的,困吧?”一口气吹熄了煤油灯。

梦里,阿慧为他洗泡伤口,那淑然的、温柔的、靓靓的身影回到他面前,定格在他面前,让他漾起一片温馨,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早上,阿慧和她爹带着熬好的粥来大队部。

她爹看了看江南春的伤口,问他的情况后说:“你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可以吃点东西了,我到后背山上再扯点新鲜的草药,阿慧你等下和细丫一起把他驮到家里来,吃药换药。”

没有了危险,江南春的心舒坦了许多,思想也开始活跃起来。

一张桌子靠着窗户,阿慧站在旁边,将粥盛在碗里。一缕霞光映射在她身上,显得窈窕、丰满,华美无比。江南春半卧在床上望着,就像昨天见到一树红艳艳的杨梅一样,心里怦然,可身上却绵软无力。当阿慧端上粥碗,他赶紧闭上了眼,等着她过来喂,感受她的温情。

“细丫,你过来把粥端给他吃。我去有点事等下再来。”

“你去哪?”

“我去屋里找一根旧拐杖,等下你背他时,途中好撑着歇一下。”说完,她脸上泛出红晕出去了。

江南春等着阿慧喂粥,没戏了,沮丧。

细丫背着江南春,半路上,迎面来了阿慧,她带来了一根旧拐杖,说是前几年有人治病落在她家的,找来让江南春撑着试一下,一试“叭”的一下,断了,幸好早有准备,不然要摔倒。细丫说自己没吃早饭,没劲,背不动,要阿慧来背几脚路。阿慧心底的秘密在抢救江南春时实际上已经半公开,细丫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现在故意借机让他们亲近。阿慧被将着了,没办法,硬着头皮说:“好,我来试试,要是背不动还是你来。”江南春也求之不得,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头靠着辫子,真想变长手臂,浪在她胸前,抚摸她的双峰,显然痴心。他又想把脸贴到她白皙滑腻的脖颈上,甚至想亲一口,可他又没那个色胆,他只好吻着秀发的芬芳。

路边,茁壮的禾苗披着绿袍,相连水塘里的小荷也穿上鲜翠的衣裙,随着袭风轻轻的摇摆。两只小青蛙在连天的碧路上,追逐,跳跃。“嗵”的一声,拥入水中,恰似一对“翡翠恋人”。

在阿慧家,她爹采来了新药,又偷偷地又配制了“鬼见愁”。江南春见是阿慧端着药来,比昨天吃药乖多了,一碗药“咕噜、咕噜”的吞下,抹了抹嘴,病怏怏地说:“这药怎么有股怪怪的味道?”

“什么味?”阿慧问。

“好苦,好涩,好像还有点尿骚味。”

阿慧听了“咯咯”地笑不停,又不敢说出这药里有我和我爹拉的尿,怕他下午不吃了。江南春望着她露出了崭齐的皓齿,下巴下面叠着小下巴,双颚,一脸的灿烂,像一尊玉面观音,内心泛起了甜蜜,也不觉得药苦药涩和药骚了。

阿慧用“鬼见愁”汤药为他泡洗,温温的水,柔柔的手,让他的心润润的,融融的,酥酥的。他想要是我一生都这样就好,阿慧天天驮我,天天帮我洗脚,多么惬意,多么舒服哟。可想一想,要是讨她做老婆那不更好,那不是幸福永远,甜蜜无边?……。

江南春被蛇咬,惊动了大队,报告了公社。

公社上报县知青办,同时,电话告诉上海江南春的父母,速来看望。公社书记不放心又打电话给县委副书记,说江南春被蛇咬了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县委副书记听了没说什么,只是说:“过两天我来你公社检查工作,顺便看两个大队,包括双双大队。”公社书记何等聪明,一听双双大队这不是江南春下放的大队?立即骑自行车,来看江南春。

大队书记和大队长陪同,公社书记看了看江南春住的地方,马马虎虎。吃的就不行了,米剩几粒,油有几滴。公社书记说:“县委副书记过两天就要来咱们大队视察,知青工作也要做好,江南春是你们大队唯一的一个知青,要尽量照顾,如果汇报到这方面大队也做了工作有成绩。”

县委副书记要来双双大队视察那是足音跫然,两位大队主要领导听了受宠若惊,于是大队决定:在原确定给江南春一年300斤谷子,3斤菜油3斤茶油指标的基础上,额外补助江南春100斤谷子,1斤菜油。因护理江南春,细丫、阿慧、生哥、细姑、还有阿慧她爹都分别给予适当的工分补助,由大队年终分红补给。另外请木匠为江南春打一个拐杖,工钱由大队支付。柴,由4个“五类分子”各送两百斤到大队,给江南春用。

照顾江南春的人由大队给补助,让江南春心里也坦然。

他让细丫到大队保管处代领了谷子和油,并请帮忙机米过扇,米一分为四,细丫、阿慧、生哥自己各一份,糠归细丫。

阿慧娘对自己女儿的举止或者说选择不是很看好,知道江南春有了米油柴,还可以到社员家拿点菜,对阿慧说:“让细丫每天驮着他到我们家换药吃药,你到大队部帮他做饭做菜就可以了,省得别人说闲话。”气得阿慧嘴噘噘的,扭头就走。

晚上,江南春在大队部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在那头啼哭,他在这边流泪。

他问母亲能带点白糖香皂和肥皂来不?母亲说一定想办法。他还说:“买块花的确良来。”母亲问:“买花布干什么?”“你别问那么多。”母亲问:“要几尺?”他也说不出:“大概个子与你差不多,挑好看一点的。”母亲在电话里说:“儿呀,你要坚持,妈过两天就来了。”听得出来,母亲在哀哀啼啼。

江南春要母亲带点白糖来,是因为见阿慧吃杨梅时酸得流眼泪,他想如果加点糖在里面浸泡,阿慧吃起来一定会甜得沁心。他见阿慧洗头洗衣时没有香皂和肥皂,用灶里的灰过滤后的水洗头洗衣服。他想阿慧平常也没有香皂洗身,如果用香皂洗头洗身,走到她面前一定会散发摄人的芬芳;如果有肥皂洗衣,她也会省去过滤柴火灰的麻烦,而且肥皂去污力强,洗得也干净。至于的确良花布不用问是送给阿慧的,此时阿慧驻入了他心间。

县委副书记来双双大队检查指导夏粮的入库和早稻田间管理情况,在大队部听取了工作汇报后,对大队的各项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因分管知青工作,顺带问了江南春的情况。会后专门看望了他,当着公社书记和大队领导的面还说了跟他叔叔是老战友一事,让人感觉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走前,嘱咐他好好治疗休养,条件不行的话,可以请假回家。

隔了4天,下午,江南春在阿慧家吃了药换了药,阿慧要去扯猪草,细丫背他回大队部。

刚躺在床上,他母亲来了,放下包袱,几乎扑到他敷了药肿胀的脚上,抚摸着他的腿,呜呜地哭了起来:“儿呀,儿,怎么会这样啊。”他望着母亲悲愁垂涕,自己也伤感流泪,可不愿让母亲看到,扭过头偷偷擦泪。

他宽慰母亲:“妈,没事,你看现在开始消肿了。”

他母亲这才想起什么,赶紧从包里拿出季德胜蛇药片,要他吞服。他说:“刚刚吃了药,要不要问下帮我治病的医生,吃这种药会不会引起其他的反应。”

母亲问:“医生住在哪里,我去问一下。”

“细丫你带我妈去问下阿慧她爹,看看这药能不能现在就吃。”他又对母亲说:“这是细丫,我被蛇咬到了,是他和生哥驮我到医生家里的,不然,我会死在路上,这几天又是他在招呼我。”母亲投下感激的目光,说:“谢谢你,你是我儿的救命恩人!”

路上,细丫说:“真正要谢的人,不是我,是阿慧,是她见到江南春被蛇咬了之后,用刀划个口子,挤毒液,她看到挤不出来,就用嘴巴吸,连吸十几口毒血。不是她吸,江南春不死,也要去一条腿。”

母亲听着愣住了,她是护士知道吸蛇毒的危险,理论上尽管有万不得已用嘴吸蛇毒的说法,但实际中用嘴替他人排蛇毒的人却很少。今天听到这真人真事,而且演绎在她儿子身上,让她感动的心悸,问:“这个人在哪?”“等下我们就是去她家,她就是为江南春治疗蛇毒的大队赤脚医生的女儿。”“这么说是他们父女俩把我儿从死亡线上拉回了。”“是这样。”江南春母亲的眼睛噙着泪,自言自语:“好人,都是好人呐!”疾步如飞。

到阿慧家,细丫作了介绍,江南春的母亲握着阿慧爹的手,“噗通”地跪下了:“谢谢你们父女俩救了我儿子的命!我代表孩子他爸给你磕头了。”阿慧爹一把扶起:“别、别这样,快请坐,请坐,救人是我们的本分。”母亲流出了泪花:“不是你们,我儿说不定早就死了。”“别这么说,你儿命大,死不了的。”

母亲拿着季德胜蛇药咨询阿慧爹,阿慧爹说:“这种广普抗蛇毒药,针对我们这一带被土公蛇咬伤的病人当即服用作用不大,只有病人度过危险期,才有点作用。现在小江没有了危险,与我的祖传秘方配在一起吃疗效会有用。”母亲急着给江南春吃药,不便久留。告辞时,阿慧娘要他母亲过来吃晚饭,母亲推辞。

回的路上,隔着一扇田,细丫叫阿慧,叫她等下来帮江南春煮饭,阿慧说晓得啰。

在淡淡的晚霞辉映下,阿慧亭立着,恍若路边清澈晶莹的溪流,恍若水塘中刚刚出浴的绯红的打着朵儿的荷花。

母亲一怔,山里还有这么美的妹子?因赶着给儿子吃药,没停脚步。

阿慧来了。“阿慧,阿慧”,母亲抱着她:“你就是救我儿子的阿慧,叫我怎么感谢你。”说着,流出了眼泪。

阿慧满脸绯红,害羞地叫了一声:“阿姨”,算是回答。

在厨房里,阿慧淘米,烧火,煮饭,……。

江南春的母亲望着阿慧打心眼里喜欢,她凭着女性的直觉隐隐约约感到阿慧可能跟儿子有恋情,究竟是否,她又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过问,观察再说。

晚饭后,阿慧和江南春的母亲一起收拾干净碗筷后,独自回家去了。

母亲拿出了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基本上是江南春说的,东西由江南春分配感谢救护他的人。

细丫背着江南春到阿慧家换药吃药,他母亲拿着送给阿慧家感恩的礼物跟在后头。

在阿慧家,15瓦的电灯下,江南春母亲将的确良花布披在阿慧身上,她像月光下朦朦胧胧的含苞荷花,江南春的瞋眸比15瓦的电灯还亮。晚上,他母亲在阿慧家下榻。

当晚,他父亲来电话,问了他的伤情。他回答好多了,请爸别牵挂,他父亲说让你妈明天晚在这里等电话,有重要事情和她商量。

另天晚上,母亲在大队部等到了父亲的电话,问儿子的情况后。父亲把从弟弟的老战友县委副书记那里了解到的消息告诉了母亲,今年夏季推荐上大学没有儿子份,因为上级规定原则上推荐以早于江南春这批下放的知青为主。父母商定,下半年想办法让儿子去当兵。为了确保儿子的身体体检过关,决定让儿子请假回上海治疗。

江南春听母亲说要带他回城治病疗伤,头似拨浪鼓:“妈,上海的医生治蛇伤临床经验不如阿慧爹,他有独门绝活,我经他一手治保险,要是其他医生治不好,或者有什么后遗症你可要负责。”母亲说:“不一定回家治疗,过两天看情况再说。”

几天以后,江南春伤口及四周的肿胀小一点。阿慧爹配制了一大包蛇药让江南春带回上海内服。

江南春不愿随母亲回上海。

母亲知道他肚里的小九九,把他父亲跟县委副书记的通话情况告诉了他,并哄他:“我知道你喜欢上了阿慧,可你喜欢她也要有本钱,你现在这么单薄身子骨在农村有什么用,养活自己都够呛,怎么养活阿慧?你回家治病,养好身体,下半年去当兵,在部队提不了干,退伍回家也可以安排工作,有了工作,脱离了农村苦海,你再娶阿慧,有什么不好,妈也不反对。”“真的?”“真的,不过这话你先不要跟阿慧说。”

江南春回家治病,剩余的米给了细丫。细丫借了一辆板车,江南春坐在板车上,细丫在前拖车,生哥在后推车,母亲知道儿子的心,邀阿慧随同相送。

阿慧搀扶着他母亲,几天的同吃同住,让他母亲感到这个女孩实在是太可爱了,温柔、贤惠、勤劳、善良、漂亮集一身,母亲真想说一声甚至祈求一声:做我儿媳妇吧?可现实不得不封住了她的喉。儿子在这艰难困苦身心交瘁的时刻,如没有亲人照顾,仅有阿慧在身旁将会很快堕入情网,这样类似的事例数不胜数,让他们发展好下去,百年好合,爱情固然甜蜜,可儿子将要失去一切回上海的机会,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村人。两头只能得一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母亲不忍心看见儿子在苦雨凄风中挣扎,万不得以作出让儿子回上海在自己身边治疗的决定,这既是为了儿子的前程着眼,同时又割断了或者说冷却了阿慧跟儿子的爱情。然而这个女孩非同一般,是儿的救命恩人呀!这样做不仅没有感恩,反而给她造成伤害,自己是个做母亲的人当然知道少女的一颗心,内心何忍,内心纠结。为了儿子,母亲知道自己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心如刀割。

坐在板车上,江南春望着母亲与阿慧的亲热,心想搞不好母亲会把对自己说的话跟阿慧讲,心里美滋滋的。

路边,白练练的稻花安恬地享受着孕育的喜悦,微风也低吟着丰收在望的颂曲。

到了公社,班车来了,江南春默默地深情的跟阿慧告别,母亲扶他上车。

汽车发动了,就在车轮转动的瞬间。母亲突然喊了道:“师傅停一下!”她快步走下汽车,抱着阿慧轻轻地唤了一声:“慧儿,慧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啊!”流出了眼泪,阿慧也抱着他母亲流泪,两人泪成一团。母亲突然松开阿慧,摘下自己腕上的手表,塞给阿慧,扭头上了汽车:“师傅,开车!”阿慧欲退回,车门关了,汽车扬起了灰尘。阿慧眼泪汪汪地站在那儿,细丫、生哥在挥手,母亲在车上擦着泪,江南春模糊了双眼……。

霜降。江南春回到了队里,晚饭在细丫家里吃。细丫告诉他明天大队统一摘茶籽,所有的人都上山。他说:“那我找大队保管预支谷子和油怎么办?”

“你这两天就到我家里吃饭,过两天再找他拿。”

“看来只好这样了,那我明天跟你们一起。”

“莫跟我,平常可以,这次不行,跟了我,我还要招呼你,耽误我。因为队里规定,谁摘的多,谁不仅工分高,而且分油也要多。你是吃定额油,也不存在工分多少和分油的问题,而我不一样。你硬是要去,你就跟女伢人一伙,我叫细姑明天带你。”

晚饭后,他回到了大队部自己的家,吹着口哨,梳妆打扮,油瓶里还剩下点残油,他倒在巴掌上,抹在头发上,把前额的头发往上向右边分,大分头显得成熟,还戴了一副墨镜,显得有上海年轻人的时髦派头。

他带上礼品,兴致勃勃,往阿慧家里赶。出门不远,走在小道上,戴着墨镜,模模糊糊的,路上一条蛇,“妈呀”,吓得他两腿得瑟,一身冷汗,他赶紧取下墨镜,定神细看,原来是草绳,这时他才感悟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形容得真切。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刚才炫耀求欢的心情,荡然无存。

到了阿慧家,还要让他心凉。他将礼品呈给阿慧爹娘,说是谢谢救命之恩。礼品里面有一块花布是他偷拿了家里的布票,偷了父亲的钱,给阿慧买的。原本想亲手披在她身上,欣赏她的美丽。没料到阿慧从里屋出来,将他母亲走时塞给她的手表,送还他,一句话也没说,扭头走进了里屋。她娘说:“这手表是贵重的东西,我们受之有愧,再说你妈上班要用,给了阿慧,你妈生活工作都不方便。”江南春说:“我妈给的,是我妈的心意。”阿慧娘坚决退还。

他拿着手表,跌跌撞撞,也不管脚下,心想要是又被蛇咬一口也好,你阿慧不又要帮我吸毒?帮我敷药泡腿?可到了自己家里,也没有蛇来咬他。站着发呆,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以为阿慧找了对象,惆怅万分,他只好拉小提琴排遣心中的郁闷。

早饭后。细姑挑着箩,箩里放着背篓柴刀。阿慧邀她一起上山摘茶籽打平伙,她们亲如姐妹有说有笑。江南春背着背篓跟在后面无精打彩。

队里有规定,男人到茶树多相对近的山上摘茶籽。妇女到茶树少偏远的山上摘,实际上是灌木丛林中捡茶籽。

一树茶籽,一串串比李子大,如油桃,有的是绛红色,有的是青红色、也有半红半青,密密匝匝地挂满枝头。

一颗颗茶籽,在社员眼里皆是金黄澄亮的清香茶油。

江南春摘尽一树茶籽足有半背篓,他听见附近的阿慧“哎哟”一声,又听见她喊细姑,循声赶去。

阿慧坐在地上,原来她在一颗悬着坡上的茶树摘茶籽,不小心摔下来,落地时崴到了脚。

细姑忙着帮她柔脚,江南春站在旁边干着急。

细姑说:“你站着干吗?把树上的茶籽摘尽,准备回去呀。”

他摘下这树茶籽,倒入箩筐满满一担。

细姑驮着阿慧钻出了灌木丛林,放她在羊肠小道上,在路边砍下一根杂木,递给阿慧作手杖支撑,然后又去挑茶籽。看见江南春在将两个箩筐的茶籽平分捧到背篓里,问他这是干嘛?他回答我也背一篓,你挑起来要轻松一点。细姑哭笑不得:“你这个蠢子,你不是写信给阿慧,说爱她吗?这么好的机会,你还不去驮她?你要是个男子汉,你要是真的爱她,你就赶快过去啊。”

“她不会有了对象吧?”

“有你个头,她要是有了对象还让你跟在后头来摘茶籽!”

江南春听了快速奔向阿慧。

他站在阿慧面前:“好一点不,让我来背你吧?”阿慧扭过头:“不要你管。”说着撑着手杖自己往前走,脚一崴差点跌倒,江南春一把扶住,不由分说,勇敢地把她搭到了自己背上,她不愿意滑下来,江南春再一次坚定地背起了她,迈出了步子。

细姑笑了,壮实的身板挑着担子飞快地下山。

背着,江南春似乎感到阿慧在他肩头啜泣,他吓着了,以为阿慧有什么不适或者自己做错了什么,停下了脚步,放下了阿慧,忙问:“怎么啦?”

阿慧流着泪说:“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什么?是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哦,他想起来了,写信落款的地址是他母亲的单位,不用说一定是他母亲收到了阿慧的来信,没给他。他为了证实又问了一声:“你回信的地址是不是我妈的单位。”“是。”

他遮掩母亲的行为,说:“我妈单位大也许收发员失误。”“我以为你不回我信,是不……。”“是不什么?”阿慧低下了头,羞涩地说:“以为你不……”江南春没容她再说下去,上前一步,紧紧地将她拥抱,证实着自己的爱。阿慧泪水汪汪,江南春双手捧着阿慧的脸,大胆的唇吻压上了她的嘴,阿慧双手推开,万般躲闪,江南春紧追不舍,吻到了她泪眼,她的鼻子,她的酒窝,最终贴上了她的嘴。

这时,对面山上,传来了男女声情歌对唱。

茶籽摘后茶花开,

花开朵朵艳又白。

妹是未开花一朵,

一朵荡漾哥心怀。

一朵茶花还未开,

未开含笑惹人爱。

花开怒放要雨露,

雨露滋润盼哥来。

歌声袅袅,飘洒在山坳,久久回荡。

晚上,江南春带着小提琴来阿慧家。阿慧娘下午见江南春背着阿慧回家,知道阿慧心里还装着他,女大不由娘,只好随她,对他的到来也不反对。

江南春在上海治疗蛇伤康复期间,心神恍惚,惦记着阿慧,他写信给阿慧,杳无音讯,把思念寄托在小提琴上,整天练琴,母亲还特地为他请了音乐学院的的小提琴老师指教,琴技大有长进,一些独奏曲也拉得像模像样。

阿慧半卧在床上,江南春卖力地演奏着,原先阿慧只是看他拉琴样子好看,而不是听琴。现在不仅样子更好看,琴音也好听。阿慧的一家也围着听,欢声笑语一片。

茶籽摘完,挖红薯,播种冬小麦。

阿慧脚崴到了,不能出工,晚上江南春来陪她,不是拉琴就是讲故事讲笑话,逗她开心,有时乘阿慧爹娘弟妹不注意,偷偷地云淡风轻吻她一下,羞得阿慧赶快躲开,生怕有人看见。他们的爱情急剧升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时,大队抽江南春去榨油坊守油库。

开始江南春不明白大队书记的用意,到了榨油坊才明白。

榨油坊建在村西头,那里有条汩汩而流的小溪,冲击着水车,带动着碾盘。

江南春走进油坊的院子,筛子、簸箕、油锤、铁圈、油缸、油桶、蒸锅、木甑、榨槽、甚至包括烧柴的灶等等,屋里的一切仿佛都被油浸透,呼吸中馥郁着油香。

他和细丫住在院子旁边的油库房,榨好的油立即送到这里,按惯例根据各小队榨油的数量,除去交送国家和大队的余留,其余的由各小队自己担回分到每家每户。他们的任务就是24小时负责守卫暂时放到这里的茶油,空闲还要为榨油师傅打下手。

大队书记点名江南春去榨油坊守夜,主要是见他不是本地人,不会有坚守自盗的事件发生,另外,又独身一人,到这里来又帮他解决了个人起火做饭的问题。

守油库的人与榨油师傅一起吃公饭,不要自己出一分钱。

榨油以小队为单位,全大队12个小队,多茶籽的队要榨油四五天,少的也有两三天。

江南春目睹榨油的场面,惊奇、兴奋。

开榨了,大队长掌锤,执着悬吊在空中的撞锤,“一、二、三!”生哥等六个壮实的汉子吼着有力的号子,将长达5米有余的撞锤,晃悠悠地撞击油槽中的木桩上,“砰——砰——砰!”响声震天动地,被挤榨的茶麸饼流出了一缕缕金黄色的清油,被一个油桶稳稳接住。顿时,浓浓的油香,弥漫着整个屋子,与撞击声搅拌一起,香透油坊,飘向旷野。

昏暗的灯光下,柴火通红,蒸汽朦朦,生哥几个赤膊的壮汉忙碌,隐隐绰绰,苍劲雄浑,几分神秘,仿佛黑白老片。

这天吃晚饭便收了早工。

细丫的未婚妻住在他家里,细丫欠不过,对江南春说今晚我要回去困,明天早点来,你莫对任何人讲。江南春笑了:“知道了,放心。”

夜阑,溪水卷着水车悠悠地旋转,水车积水成帘似瀑布,哗哗飞溅。高空悬挂着一轮冷月,映辉着水帘,缀映着不远的箬竹,泛出片片银光。

江南春像往日一样,站在水车旁,拉起了小提琴,映媚成一幅美轮美奂的水墨图画。

一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加深了对阿慧的思念,又拉起了《梁祝》,琴音绵绵,当拉到离情依依十八相送哭泣的音律时,他倾注了激情,一抖弓,“嘎崩”的一声,琴弦断了。

他怅然若失,抬头一望,惊喜:“阿慧!阿慧,真的是你吗?阿慧!”阿慧站在那,闪烁着迷人的星眸,粲然地笑容融化了她甜甜的酒窝。他把小提琴搁在碾子上,扑了过去,两人紧紧拥抱,浓烈地深深地狂吻。

他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劲,竟然勇猛地将她抱起,走进油库房……。

爱的惊天动地,犹如油锤撞击着油槽,轰轰烈烈;香的沁人肺腑,犹如出榨流淌的清油,芬芳朴鼻。

水车,不知疲倦在慢跑;水帘,在偷窥、在欢唱、在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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