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四岁的孩子们,正处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龄,做什么事情都让人头疼,既失去了三四岁时的顽皮可爱,又还没到二十三四岁时的成熟担当,凡事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一副“谁敢横刀立马,唯我某大将军”的神气活现。就是这种“自以为是”却往往搞得家长和老师焦头烂额,恨不能将神探亨特或者福尔摩斯请来帮忙。然而,等事情的真相搞清楚了,却又让你哭笑不得,正如俗话说的:“豆腐掉进灰堆里,吹又吹不得,打又打不得。”
这不,说着说着,事情就来了……
“老师,我的数学书不见了!”刚走上讲台,伟伟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满脸愤怒地叫道。
数学书不见了?咦,或许是同桌不小心装到自己书包里了。于是赶紧号召伟伟的前后桌、同位,仔细帮他寻找。然而,一通忙乱之后,大家相继报告:“我的书包里没有!”“不在我这里!”“我桌肚里也没有!”
乖乖,难道是那本书自己长了腿跑掉了?索性号召全班同学帮忙寻找。同学们得令后,立刻将脑袋钻进桌肚里去,人仰马翻地折腾了半天,依旧未果。
“伟伟,打电话问问你家长,看是不是忘在家里了?”我又想到了一个办法,立刻拨通伟伟家长的电话。询问的结果依然是:家里没有!书一定带到学校里来了,因为是妈妈帮助收拾的书包,妈妈记得很清楚,数学书装进书包里了。
怪事一桩!以往也有同学的书找不到了,发动同学们帮忙,一会儿也就找回来了,再不然就是忘在家中,家长忙不迭地送过来完事。可是这一次,居然哪里都不见那本数学书的踪影,真是奇哉怪也!
眼看上课时间过去了五分钟,很是心疼,于是答应下课后继续帮伟伟寻找,暂时将他安抚好后开始上课。上完课后,匆忙赶往教务处,跟管图书的老师要了本数学新课本,让伟伟暂时先用着,他那本书,等慢慢再找找看。
按说,这事如此处理,也算比较圆满了,可是,谁知道中午饭刚吃过进到教室内,同时有五个女同学神秘兮兮地找到我,要求我“去办公室”。看到她们小脸上惶惶然的表情,我意识到有重大事情发生了,便一言不发跟她们去了办公室。五个女孩手掌摊开,每个掌心里都握着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写了这样一行字:谁要是再靠近某某某,伟伟的数学书就是最好的下场!旁边还颇为嚣张地画了一个骷髅头,让人乍见之下不由得头皮发麻心内惊恐。
是谁这么恶搞啊?心里这样愤慨着,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将五张纸片收集起来,放进抽屉,转脸安慰那五个可怜兮兮的女孩子:“不用担心,这事老师一定要查清楚,还你们一个公道。不过,你们要配合老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啊老师?不会是有人要打我们吧?”五个女孩显然被吓坏了,瑟瑟抖动着小身体,神情极为恐惧。因为就在那天之前,网上发布了一条校园暴力视频,弄得全国都沸沸扬扬,甚至还流传到国外的网站上去了,搞得家长们胆战心惊,孩子们也人心惶惶。五个女孩的恐惧显然也是有道理的。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我的学生?啥事都没有,你们放心好了。”我先给她们吃过定心丸,然后久久凝视着她们的小脸,漫不经心地又说,“我的问题是,你们五个女同学,跟纸条上说的某某某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没有?这就是我的问题,请诚实地回答我。”
五个女孩一听,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垂下了脑袋。随着她们脑袋的低垂,我的心跟着一紧,看来,这张纸条的内容绝不是空穴来风,它跟这五个女孩的关系非同一般。
办公室里出现了难以忍受的静默,五个女孩谁都不说话,好像同时变成了哑巴。
“飞飞,你是老师最欣赏的同学之一,知道老师为什么特别欣赏你吗?”良久,我决定先下手为强,打破沉默盯着飞飞的小脸道。
“我……不知道……我……”飞飞抬起头,眼睛里似乎有泪水在滚动。
“因为老师觉得,你是个敢于担当的女孩,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总能诚实地跟老师汇报,所以,我才特别欣赏你,因为在老师的心目中,诚实的孩子是最美的!”我凝视着飞飞的眼睛,郑重地说。
“这……老师,我还是跟您说实话吧。”飞飞的确是个敢于担当的女孩,片刻的犹豫之后,她抹抹眼角,直视着我说,“某某某学习成绩相当好,每次都考第一,所以,我们五个女同学十分崇拜他,老师,说喜欢也可以,但这种喜欢不是所谓的早恋,如果是早恋,就不会五个人同时都崇拜他并且经常一起谈论他了。”
我点点头,表示对她见解的认同。飞飞说得很对,恋爱是有排他性的,她们五个女孩一起崇拜某某某,的确应该是一种对优秀的敬佩而非早恋。
问完了问题,我叮嘱五个女同学,回到教室后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该干吗干吗,也不准再扩大影响面,此事有老师来处理,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她们公平的交代就是了。
女孩们走后,我盯着那五张小纸片开始出神。五张纸片内容完全一样,笔迹完全一样,但很明显,书写者处心积虑地将笔迹潦草化了,是以根本无法辨认是哪个同学的笔迹。但是,我还是将孩子们的作文本找出来,一张一张开始核对笔迹。一节课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流走了,核对的结果令我大失所望:没有一个同学的笔迹跟纸条上雷同!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可恶,在班里营造了这么一种令人鸡皮疙瘩直冒的恐怖气氛呢?真是不可理喻!
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伟伟推门走了进来,将他那本数学课本交给我。我布满阴霾的心中终于有了一丝亮色,忍不住对伟伟说:“在哪儿找到的?忘在家里了还是被同学给装错书包了?”
伟伟看了看我,眼睛里泪水直转,指着那本数学课本说:“中午我吃过饭回来,书就在我桌面上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又送回来的。”一边说,一边示意我翻开看看。
怀着狐疑的心情,我打开了那本数学课本。展现在我眼前的一幕,令我此生难忘:那本数学课本不知被什么人用剪刀一页一页地剪成了无数条“丝绦”!有的页面抠出一个个大窟窿,形同鬼魅不忍卒看。我将一本书从头翻到尾,竟然没有一页是完好无损的!上帝!是谁这么丧心病狂?这又得花掉多大的工夫才能将一整本书搞成这种面目全非的样子?要知道,此人做此事,一定要瞒着所有的同学,瞒着家长和老师,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心怀阴暗和痛苦,此人在剪碎这本书的同时,岂不是也在剪碎自己的人格和正常的心理?真是匪夷所思让人无法相信!难怪此人在写给五个女生的纸条上声称:谁要再靠近某某某,伟伟的数学书就是最好的下场,还在纸条上刻意画上骷髅头以示恐吓!这是我班里的孩子搞的吗?我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愿意相信是我班里的孩子做的。可是,伟伟的数学书早上丢的,中午又送回来,同时,五个女孩书中夹着的纸条也出现了,不是班里的同学所为,还能是什么人呢?
乖乖!怪怪!
第三节课是法制教育课,同学们搬着凳子跟体委去广场听报告,我也只好扔下那些令人抓狂的纸片和伟伟那本数学书的残骸,去广场维持秩序。然而,人在同学们之间穿行,脑海里还是思虑着那桩没有头绪的“疑案”。从教二十年了,一批一批的学生迎来送往,啥样儿的孩子没见过?可是,像那天那样的事情,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现在的孩子,脑袋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我真的有些不能自控了。
做报告的是市法院的一位领导,报告内容结合当下一些校园案例,讲得声情并茂。孩子们听得也很认真。然而,心里有事,我却无心继续倾听。思来想去,觉得这事有可能是那些平时不好好学习的同学在恶搞,目的就是借着网上流传的那则暴力事件,故意耸人听闻搞恶作剧,然而,这恶作剧搞得也太过分了,如果不彻查此事,不但恶搞的同学会看低了我的智商,怕是也难以消除业已在班里形成的恐怖气氛,这于孩子们的生活、学习极为不利。
于是,我将几个平时不爱学习的同学分别叫到队伍后边,一个个旁敲侧击地询问。我的问题一共有这样几个:第一个,以你的了解,平时班里谁爱乱写纸条?第二个,班里的女同学,谁跟某某某关系比较密切?第三个,如果班里有人乱写纸条,你认为会是成绩好的同学呢还是成绩不太好的同学所为?我一共找了四个成绩不理想的同学,对于我的三个问题,他们的回答相当模糊,也惊人相似。第一个问题:最不爱说话的那个女同学喜欢用纸条的方式跟人交流。第二个问题:班里跟某某某关系密切的女生太多了,因为某某某学习太好了,大家都愿意跟他交往,不光女生,男生也很喜欢跟他交往。第三个问题:学习不好的同学虽然成绩不好,但从来不会用纸条的方式跟人交流。如果班里有人乱写纸条,第一,一定是女生;第二,一定是学习成绩不错的女生。可是,当我问到班里谁最不爱说话的时候,他们无一例外地垂下脑袋不回答了。有个同学禁不住我一再询问,蚊子哼哼一般说:“老师,其实你最喜欢的同学中,未必就不会有人乱写纸条。”
我最喜欢的同学?班里六十多名同学,哪一个我不喜欢呢?虽然有些同学成绩不好,但他们在其他方面一样有优点,比如萍萍、慧慧等,学习成绩不太好,可运动会上无一例外地拼命为班级荣誉而战,还有春子、宏宏、仔仔等,特别爱劳动、讲卫生,洋洋、琪琪等,人品非常优秀,班里有什么事,他们总是最热心……我敢说,哪一个同学的优点都装在我心里。
苦思冥想了有十多分钟,混沌一片的大脑里突然裂开了一条缝儿:对于学习成绩不理想的同学来说,他们总以为老师最喜欢的,一定是学习成绩最优秀的!那么,那些纸条的作者,应该出自一位学习成绩不错的同学了!思绪至此,整个人立刻兴奋起来。我将同学们提供的信息慢慢整合,目标最终锁定在这样几个条件上:学习成绩优良,不爱说话,女生。
带着这几个条件,我悄悄回到办公室,再一次找出同学们的作文,挨个核对笔迹。这一次我不再核对整个字的笔迹,而是找到纸条上非常有力的那条斜钩,一一核对。终于,目标出现了,核对了作文纸跟纸条上的所有斜钩之后,我翻看了一下姓名:芃芃。天哪,居然是芃芃?!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入学以来,我对芃芃的确疼爱有加,不仅仅因为她成绩好,而且我一直觉得这孩子老实诚实,做人做事从来一声不响,没有给老师添过一丝一毫的麻烦,总是那么安静地学习,安静地来来去去……怎么可能是她呢?然而,望着一模一样的那些“斜钩”,我的心渐渐沉入了无底深渊。
放学了,孩子们背上书包,快乐地回家了。我将芃芃留了下来。
尽管一百个不相信,我还是忍着心头的疼痛,将那些纸片,连同伟伟的数学书一起,放在芃芃的面前。
芃芃低着头,一声不吭。她向来都是这个样子的。
思虑了半天,我决定再给芃芃最后一次机会,只要她能勇敢地承认是她做的,我会既往不咎,既不告诉家长,也不再追究她的过错,知错改过善莫大焉。
我指着那些纸片,和颜悦色地问芃芃:“你是老师最信任的同学,以你的判断,这是谁干的呢?”
芃芃抬起头看了看我的神色,试探地回答:“这纸片上画有骷髅头,我记得平时诗诗最爱画骷髅头,而且画得很像,别人画不这么像。”
我心里一片悲凉。然而,我还是耐着性子又问她:“还有什么线索可以给老师提供吗?”
芃芃很平静地指着那本数学书说:“这是用剪刀剪碎的,咱班里有剪刀的同学不多,我知道的,飞飞有,还有宁宁。”(飞飞和宁宁是那五个收到纸片的女生中的两个)
“还有什么线索?”我提高了声音,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还有这字体,像是云云的笔……”
“芃芃!”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制止了她,“老师在等着你的一句话,就一句话!一句诚实的、敢于担当的话!这句话对你来说,就如此难以出口吗?你知不知道,老师现在心里什么滋味?”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一滴滴落了下来。心,好痛、好痛。
看到我流泪,芃芃终于沉不住气了,脸色变得煞白,片刻又涨得通红,然而她依然闭口不言。
我摸出手机,流着泪拨通了芃芃妈妈的电话。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芃芃妈妈赶来之后,我指着那些纸片,还有那本剪碎了的书,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
之后的事情总算比较顺利,芃芃跟她妈妈承认了那些纸片及那本数学书都是她弄的,原因是:伟伟早上弄歪了她的桌子,所以她就将伟伟的书给剪碎了。而那五张纸片,则是因为那五个女生跟某某某的关系太好了,她看不惯……
不管芃芃的理由是不是真的,真相总算大白了,可我的心却冰冷一片。我将芃芃支出门外,询问了芃芃妈妈,为什么学习成绩如此好的一个孩子,心胸居然狭窄到如此地步?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值得采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来处理吗?我们究竟要培养什么样的人才?
芃芃妈妈也非常难过,她承认,平时对芃芃的学习要求非常严格,可是,在做人方面却很少给她指导,尤其是怎样跟同学们相处,她几乎就没有跟孩子交流过。
面对芃芃妈妈伤心的样子,我蓦然想起了那个《我要的是葫芦》的故事:一个人种了一架葫芦,却从来不浇水施肥喷药,葫芦苗干了,邻居要他去浇水,他说:我要的是葫芦。葫芦秧该施肥了,人家要他去施肥,他说:我要的是葫芦。葫芦叶生虫子了,大家要他去喷药,他说:我要的是葫芦。最后,这个人只收获了一架枯死的葫芦秧子……
跟芃芃妈妈交流了好长时间,我决定将此事埋进肚子里去,但是,我给芃芃妈妈提了个要求,那就是:不要只想着要葫芦,还要好好看护葫芦成长的过程!
芃芃妈妈带着孩子回去了,望着她那伛偻的腰身,我感叹:“葫芦死了,可以再种,孩子是不可以回炉重生的。我们要的,不能只是葫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