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门,便看见六七个女子围坐在一起笑作一团,最先看到我们的是个约莫不到十岁的小女子,她脸面圆润,一双眼睛又圆又大,鼻子小巧到让人误以为是工匠精心雕刻过得一般,朱唇娇艳,红彤彤的脸颊直逼的晚霞都失了色彩,她娇憨的模样真是让人瞧过便生了欣喜,但见她穿着一身粉红衣裙,并未有任何刺绣,只衣襟和裙摆绣了一圈我并不认识花朵做装饰,她挽着双环髻,乌发如墨云一般,直直压迫进我眸中,头顶上只在正中簪了只白角梳,头顶后以粉带系之,她哎呀了一声,瞧着我道:“嫂嫂出去一趟,倒拾了个美人姐姐回来。”
那个被她唤作嫂嫂的人,正是“拾”我回来的姐姐,她走过去敲了她额头道:“再乱说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话虽刺耳了些,可她们脸上皆是一派玩闹的表情,都嘻嘻笑道,我略略打量了她们一眼,她们美丽逼人的容颜竟将这观里的厢房都镀了层香玉。
这时又有人道:“小妹有句话倒是对的,这位神仙般的姐姐到底是哪来的?”
我循着声音望去,看来仍是个活泼的女子,一双如小鹿般清澈灵动的双目正饶有兴味的盯着我,她看向我眨巴眨巴眼睛道:“姐姐快摘下面纱,让我们好生瞧瞧。”
我正犹豫间,她们已然起了哄:“请快摘下罢。”
带我来的那红衣姐姐制止道:“我们这位新妹妹脸皮薄,你们若在起哄,我就拿了大棒子赶你们出去。”
随即扭头看我道:“妹妹别恼,摘不摘原在你自己,不必听她们的,快,坐下同我们一起玩就是了。”
我含笑坐下,看着一屋子如花蕊般艳丽夺目的女子,不禁感叹,小时,读琳琅满目的典故,说有人见琅琊王氏族人,众人皆龙章凤姿,遂用琳琅满目一词赞之,如今我看了这满屋芳华才知此言不虚。
我略想了几秒,伸手摘下脸上的面纱,她们倒是毫不避讳的看,我有些脸热,不禁问道:“姐姐们....还要看到何时。”
她们好似木然了一会才回过神来,那个面色逼霞的小女孩道:“姐姐,你生的可真美。”
我自小从未听过如此直白的夸赞,饶是爹爹娘亲偶然讨论起我的容貌时,总刻意不做过多夸耀,我自小便没觉得自己有多美,不过较寻常女子会好看几分罢了,此刻我略有些窘迫,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暗自红了脸颊。
红衣姐姐也道:“果然是个倾国的美人,直把我们一屋子的人都比下去了。”
我拉住她的衣袖略有些嗔求道:“姐姐莫要取笑我了,依我看你们才是顶顶的美人呢。”
说罢她们到笑了起来。
“我们是些没规没矩的人,长相好些又能怎样。”
大家笑作一团,邀我进来的姐姐开始介绍起这一屋子的人来。
“姐姐我姓晏,单名一个醇。”
又拉了我进屋看到的第一个女孩道:“这是我家婆家大伯的小女儿,在族中行九,叫挽秋。”随即又逐一给我介绍,可我这记性却实在是记不住这么多人名,只有个清丽脱俗,灵气逼人,眼神如同小鹿般的女子,叫做挽芙,是晏醇姐姐婆家三叔的女儿,比挽秋大上七岁,与我同岁,不过比我小上两个月,除过此三人我记住了名字,其余的只依着年龄,叫她们“姐姐”或“妹妹”便罢了。
过了好一会,挽芙支使丫鬟端来了方盒子,起身走到正中道:“这盒子里的东西我可藏了好几日,专等今日咱们众姐妹齐聚的时候才拿来。”
“是什么东西?还不快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
“那可不许!想得我的好东西,需得拿你们的好东西来换。”挽芙将其牢牢护在怀中。
“你这小妮子,若是你那东西不好,反而骗了我们的好东西去,你又怎么说呢?”晏醇姐姐笑道。
众人都去笑话她,说她的好东西怕是名不副实,我与她不甚熟悉,自然不敢太多取笑,看她又急又羞,快要跳脚的时候,我从手上褪下了一串红珊瑚手钏,这是小时候我自己去库房一颗颗捡出来的,然后自己串上去的,我将这手钏放在手心,递了出去。
她接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会,夸道:“姐姐这串红珊瑚可真是好看。”
我笑道:“这手钏我便送与妹妹了,权当我给妹妹的见面礼。”
她笑嘻嘻的戴在自己手上,随即表情故作鄙夷地去看向她们道:“瞧瞧你们这群人,还不如刚认识的姐姐呢。”
然后坐到我身边亲昵道:“姐姐给了我这样一个好东西,我就拿出来让姐姐看看,也让她们沾沾光,一同看看罢。”
晏醇姐姐拉她起来,嗔道:“好妹妹,快些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
她笑着打开那个盒子,我探头往里去看,有许多木牌,大约手心那样大,上面还着红涂绿的描绘着各式各样的花朵。
挽秋原本还觉得甚无意思,此刻倒是起了精神,问道:“姐姐快与我们说说这是个什么物件。”
挽秋笑语盈盈,略有些得意道:“这是前几日我去街上碰到了算命的,他说看我有缘便送与我,这盒中有三十六支花签,还有一本花签录,随意抽取一支花签,那录上有始终两篇诗词,便是此人一生运之所系了!”
晏醇姐姐有些无奈道:“我看那算命的大抵是框你的,都云天机不可泄露,他可倒好,一股脑把天机都泄给你了,我看你呀,准是被骗了。”
“被骗又如何,不过大家拿来当个解闷的罢了,何必这么认真呢。”
挽秋向来贪玩,此刻早已按耐不住,蹭地蹿上前往里拿出一支,她放在手里看了又看:“这花好像是蔷薇呢。”
众人都偏头去看,晏醇姐姐道:“不错,正是一朵野蔷薇。”
我看了她手中的花签,上面描着一支蔷薇,憨态可掬,姿容娇美,倒是很对她。
“这蔷薇花美丽,我喜欢,等到家中,便让爹爹给我栽植几株在屋里,到时候花开了,咱们就一同赏蔷薇去。”
有个年龄略大些的妇人笑道:“这野蔷薇在野外才能开的美丽,若是栽在深宅大院里,倒是不好成活了,即便开了花也不是娇艳的模样,反而透出一股子哀气。”
“啊!看来此花是与我无缘了。”挽秋嘟着嘴,一副伤心的模样。
晏醇姐姐捏捏她的小脸道:“你若真想赏蔷薇,让你三哥哥给你画出几副来,他的画技只怕连真花也要逊色三分。”
“哎呦,四妹妹,到底是年少夫妻,你看看,这嘴上三句话不离自己的夫君。”说罢,那人摊开一双手,半时羡慕半是揶揄道。
晏醇姐姐笑哼一声:“还是做大姐姐的呢,当着这么多人,就排遣起自家妹妹了。”
众人笑过后,便要看花签录,那人拿出花签录,仔仔细细的寻着蔷薇篇的起始。
不一会便惊奇的的叫着:“在这在这,二十七页。”
那人捧了花签录到我面前道:“请姐姐为我们诵读吧。”
我犹豫了一瞬,随即接过,看着上面的蔷薇篇,始篇是一首诗,我清清嗓子念道:“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友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众人拍手称好道:“果然是好诗。”
挽秋惊在当场许久不说话,我挥手在她眼前晃,她转过神来,有些震惊道:“天爷呀!这道士可真灵。”
我们都围在她身边问道:“怎么了?”
挽秋收回惊掉的下巴道:“我爹爹说过,我娘生我时正下着春雨呢,我甫一出生,那春雨就停了。
我们也是略有些惊讶,莫非这道士还真是个世外高人不成?
比起这个我却有另一个疑问:“你是春日出生,为何叫挽秋呢?”
挽秋情绪倏然低落了下去,缄口不言,晏醇姐姐扭过头朝我使眼色,暗示我不要提,此时有人适时开了口来打破这沉默:“姐姐还未念终篇呢,我们姐妹们还等着听呢。”
我翻页看终篇,是一首词: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这首词伤春之情跃然纸上,愁忧深深,若是做为人生之终运来说寓意并不大好,因此大家都沉默了几番。
晏醇姐姐适当的调和气氛道:“哎呀,莫听那道士胡沁,当个解闷儿的听听便罢了,若真往心里去便是蠢了。”
大家都笑道:“是呀是呀。”
挽秋仍然不大高兴,起身说要出去透气,我紧跟着也站了起来,心下总有我把她弄伤心的疑影。
我想跟着一同出去,晏醇姐姐却拉我坐下,跟我解释道:“妹妹别多想,这孩子的母亲生下她就身体不大好了,她父亲伤心的紧,遍寻天下名医,可是入了秋,她母亲还是撒手人寰了,可怜挽秋那时还尚在襁褓。”
听了这话我才知晓原来挽秋的名字是他的父亲在悼念亡妻,我心下很是觉得对不住挽秋:“姐姐,我并不知道,我这样莽撞,只怕伤了挽秋的心了。”
晏醇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我家这小妹啊,心思向来是左一搭右一搭的,过会儿她自己就好了,不会伤心太久的。”
我微微点头,不在言语。
晏醇将盒子拿过:“下一支妹妹来抽吧。”
我正欲伸手去拿,却听得挽秋哎呀一声,我们面面相觑,慌打开门去看,雨已经小了不少,只稀稀拉拉下着,挽秋坐在地上,秦风呆呆站在她身前,挽秋捂着鼻子叫疼,清昀蹲在她&身侧拿着一方手帕正往她手里塞。
秦风看见我连忙解释道:“这.....她撞在木门框上了,不是我。”
挽秋拿下小手,殷红的鲜血从她鼻子处流出,还有一些渗过手缝正往外滴。
清昀低头仔细看了看,转头吩咐秦风道:“烦您打些水来。”
秦风愣道:“好好好。”随即扭头就跑。
清昀拿起手帕小心的为她堵住了鼻子。
我身后的女子大多没有出阁,她们更并不知晓清昀的身份,见此情景,她们大都惊讶极了。
晏醇姐姐三步做一步到他俩身边,伸手夺过帕子客气道:“多谢公子,只是院中有女子,请避一避吧。”
清昀尴尬起身,往院门外退去,她扶起挽秋,用帕子堵住了鼻子,随即略有些责骂道:“鼻子可还疼?好歹是闺阁千金,也不仔细些。”
我们都紧着下台阶去扶她,至屋内都还是众星捧月般的围着她。
挽芙看着一股一股的血,满脸都是心疼:“我去观内的道长拿些药来罢,这止也止不住,看着心惊啊。”
晏醇扭过头道:“也好。”又扭过头对我说:“妹妹,你大哥哥只怕端水回来了,你去接一接。”
我点了点头和挽芙转身就奔了出去,我大步往前走却见秦风提溜着一大桶水,他看到我愣了愣:“这是我打的水。”
“姐姐,我去找道长了。”我点点头看着她出了院门。
我漠然,这样大的一桶水岂是我可以抬动的,我扶额无语:“你放下吧,我提进去就行。”
他笑道:“这样重,只怕您抬不动,还是我去吧。”
我伸出胳膊拦住他道:“哎呀,那里面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子,你去的话不大方便。”
他脸红了红,一把放下水桶,水桶被至在地上,溅起来的水正好全数落在我的裙摆上,我气急了,咬牙切齿道:“秦风!!!”
他扭头就跑,到门口时扭过脸来笑:“公主别气,改日我再赔您一条。”
我不再理他,看着地上的一桶水,两只手一起提,一步挪成三步的往屋里抬。
我将这水好容易抬进屋,挽秋的血已经止住了,醇姐姐湿了手帕,把她脸上的血污仔细擦拭,“哼,早知道便不该让你同来。”
“这件事儿咱们只当没看见就罢了,出了这个门也就忘了。”
我们都随声附和着为挽秋开脱。
门外清昀轻轻扣门道:“小妹,杂石已被清理干净,道路可以行车了,咱们该回家了。”
我扭头看向众人:“天色将晚,实在是该回家了,妹妹就此别过了。”
晏醇姐姐握住我的手道:“妹妹慢走。”
我与诸人拜别,轻轻躬了躬身子,挽秋还揉着鼻子,急道:“姐姐家住何处,以后我还能......”她脸略微红了红:“还能...见到姐姐吗?”
我心下怅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欺骗她道:“我......我家中规矩甚严,若是父母知道我今日在外面如此放肆玩乐,只怕要受罚,不如妹妹告诉我家住何处,我若有机会,定去寻妹妹。”
挽秋有些失落不过只是一瞬,她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问:“那我家住在太平街上,姐姐到了后只问路人苏宅何在便可。”
“好,我有机会必去寻你。”
我与众人相互拜别后随着清昀往观门口走去,马车在已经等候在那了。
我与清昀相伴而行,他掌伞在我身侧,只差两步便到观门口了,听见身后挽秋的声音追来:“姐姐,等等。”
我扭过头正看她直奔我们而来,手里还捧着个盒子。
“哎呀,终于追上了。”
我扶着她关切道:“怎么了?这样着急忙慌的跑来。”
她没理我却盯着清昀瞅了好一阵,她将怀中抱着的花签盒子递到我面前道:“这个是芙姐姐送给姐姐的,原本是要亲自来送给姐姐的,可姐姐同自家哥哥在一起她不便来,就支使我来了。”
我很是喜欢这盒花签,如今受赠,心里自是开心极了,她我伸手接过后嘱咐她道:“你过会儿一定要替我向你芙姐姐道谢,就说我很是喜欢。”
她甜甜的笑:“姐姐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她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人才到我腰间,她抬起头脸红红的,从袖口中掏出一方手帕,正是清昀所送的那一块,她抬着头道:“多谢秦家哥哥,这是哥哥的手帕,还是完璧归赵的好。”
我扭头看清昀,他嘴角噙着笑,一派温柔的模样:“既给了小妹妹,自然便是你的了,断无收回的道理。”
她不说话兀自将手帕塞回清昀手里随即娇滴滴的说:“秦家哥哥,过些时日随着昭姐姐来我家一同顽吧,我会等着你的。”她说完这话手半捂着桃花般的面容跑走了。
我讶然笑道:“看来有人芳心暗许了啊?”
清昀从我怀中接过花签盒,一手撑伞一手拿盒:“臣无此意,还请公主不要取笑了。”
我看他默默黯淡下去的脸色,想逗他开心道:“有道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只不过你究竟是真的无意还是害羞啊?”
他不语仍旧低着头为我撑伞,我拉住他:“挽秋是小了点,可你若是真的喜欢不若等她几年,到时候我就请爹爹为你主婚。”
他倏然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眸正认真盯着我,眼底似乎有一层水雾升起:“公主,是在玩弄臣吗?”
我刚嘴想要说话,他却抛下了他一向奉若金科玉律的规矩,将伞塞入我手中,然后转过身,在微雨中淡淡远去,我叫了他一声,他并不转头,我没办法只得奔起脚步去追他,往日他随在我身侧,总是步履和我一致,小心翼翼的在我身后伴我而行,我从不知道他都背影是什么样子,而今日我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