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林依安被闹钟痛苦地吵醒，一睁眼就是一阵晕眩，脑子撕扯地快要炸裂。她昏昏沉沉地起床洗漱，整个人在冰水的刺激下清醒了不少。
冬日的天亮得早，人们起得更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街道上就能听见稀稀疏疏的鸣笛声了。林依安站在洗漱台前，看着水龙头滴滴答答的水滴发愣。
昨夜回家时已经凌晨两半点了，又接到了公司的演出安排，通知她尽快赶来广州排练跨年演唱会。实际上，签约半年，参加的商业演出大大小小、数不胜数，但是像跨年演唱会这一类的大型节目还是第一次。林依安不敢怠慢，当即就在官网上定了一张清早九点的机票，又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箱，全部整理完毕，才敢小睡休息一下。
时间不等人，洗漱完毕后，林依安迅速穿好外套，拎着行李箱走到玄关处，开门的瞬间又突然停止。她轻缓地转过身，远远地望向二楼中间的那扇房门。
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走得这么焦急？
林依安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在对话框里打下一段话，思考片刻后又按了删除键，一大面的字瞬间消失。她垂下头皱皱眉，狠狠按下手机的锁屏键，然后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屋外的温度与室内形成几十度的温差，林依安脸颊一冰，蓦然抬头。
“下雪了……”她眼里闪过一丝光，轻轻抬起手接住，小小的雪花落在手心，耐不住皮肤的温度，瞬间化为一滴水。
片片雪花如吹散的蒲公英轻盈飘落，北京城在这一刻正式步入冬季。雪从凌晨才开始下，时间不长，地面只是积起薄薄的一层白色，下边还隐隐约约能看见泥土的颜色。
往年冬天也常常会下雪，厚厚的积雪都能把人的脚面埋住。还记得那时学校会安排人手清理积雪，把混杂着枯树叶的雪地铲开一条路，只留下挂着冰的鹅卵石道。校园被大雪覆盖住，光秃的树干上挂着洁白的积雪，轻轻一晃，便会稀稀疏疏地落下。放假期间，常常会有留宿在校的人三五成群地一起打雪仗，只可惜她那会儿专心学习，并无心观察周围的一切。
过去的记忆回荡在林依安脑海里，她轻笑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下大院的石台阶。一路坐车到机场，赶在十二点前飞到了广州，跟着接待人员去酒店安置行李。
节目组经费有限，好资源自然是明星艺人优先，林依安只分到了一个三等的酒店小套间，跟同公司的助理小田睡一张床。白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工排练，半夜累到精疲力竭才能回酒店，倒头就睡，第二天接着训练，周而复始，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中午，在排练现场火热的气氛中，林依安坐在折叠凳上一边看乐谱一边吃着两菜一汤的盒饭。节目组一天只供一顿饭，晚上有很多同事成群结伴地去外面下馆子，说是想趁着这次机会尝尝当地的特色，邀请过林依安几次一起去，但都被她以练习为由谢拒了。十几天下来，身体又消瘦了不少，本就没多少肉的脸深陷下去，五官看起来更加精致了。
林依安无精打采地吃着盒饭，从盒底翻出几块油腻腻的肥肉，丢到地上的餐盖上，抬手拎起水瓶喝了几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几下，林依安想都没想地就立刻掏出手机查看，结果短信依旧是10086发的垃圾信息。她抿抿嘴，有种习以为常的落差感，把所有无用的信息清光，目光又不自觉瞟向短信里和安然的对话框上。
林依安原本想发条信息问问他怎么样，但是突破不了心里的障碍，就耽搁下来了，仔细想想，已经有十多天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心头总有一种低沉的失落感。
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有没有按时吃饭，腰还会不会疼，心情有没有好点……
林依安长叹一口气，沮丧地揉揉头，周围一寂静下来，那天发生的事情就会回荡在她脑海里。只要一想起他说的那些话，心里就会有一种止不住的难受，心疼，恐慌，甚至无助……
跨年演唱会不会因为难过而取消，排练一如既往，时间仿佛长了脚一般飞奔。临近十二月末，林依安接到了一个新消息。消息是安然发来的，一共只有两句。第一句是问她在哪里，第二句是说有话想和她说。
万念俱灰的林依安来不及表达情绪，当即就和导演请了假，买了最近的机票立刻飞回北京。
一切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想见他，或是想听他说话，只是单纯地想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需要，她随时都在；只要他想见她，哪怕没有任何语言、任何理由，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立即赶回他身边。
飞机在下午七点到达北京，林依安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向出口走去。当看见玻璃窗外的机场变成白茫茫一片，还有轰隆作响的推土机在清理跑道上的积雪时，才突然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刚离开北京的时候，天还只是在下小雪。如今，皑皑白雪已经堆积满地。
北京的机场不受大雪影响，依旧人来人往。出站口的人流多了起来，围栏后等待接机的人立刻直起腰，高举手中的牌子。林依安直直地掠过这些人群，到机场外拦了一辆出租车，火速赶回城东大院。
城东区的房子顶部都铺着厚厚的积雪，有的屋檐上还挂着尖锐的冰锥，往日的街区化身成一副冰雪世界。出租车内开着空调，暖暖的温度下林依安才静下心来，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最近的账单流水。不到半个月，就已经挥霍掉小一万了，不过大部分的开支都是来自不必要的机票钱，以及计程车跳到令人怀疑人生的计价表。
因为和秦真真签了协约，签约期间没有演出费领，所以花销基本上全在靠前几年一点一滴攒下来的存款。最近钱花得实在有些放肆，跟流水似的“哗哗”往外出，进账又少得可怜。
看着银行账户上越发减少的数字，她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慌感。两年的还款协议，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半小时后，车子稳稳地停在了城东大院的门前，林依安付了钱下车，出租车在院内绕了个圈扬长而去。林依安站在院内，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场景，这时候她才发现，北京连着下了好几天大雪，院内的积雪都已经到了脚踝的高度，门前却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林依安心里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狠狠地吐了一口气。呼吸时吐出的气息在眼前炸开银白的冰花，迅速飞升，继而消失不见。她压下心中的情绪，缓缓走上前开门进屋。
屋内依旧冷清如常，所有的摆件都和走之前一模一样，就连拖鞋也是歪斜地停在门边，看样子已经好久没有人回来住了。
林依安轻缓地走到二楼阳台上，推开玻璃大门。木质地板上满是积雪，踩上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后院榕树的叶子早已掉光，只剩下挂满白雪的光秃树干。她附身上前，将手放到满是积雪的栏杆上，冰冷的刺激感在指尖炸开，瞬间冷得她牙齿发抖，浑身打颤。
望着前方一片白茫，林依安心里忽然很乱。过去的这些天，因为工作忙的原因，并无心思考，但是直到这一刻，直到看见这熟悉的一切，直到想起有关他的点点滴滴，压抑住的情绪才翻腾着涌入大脑。
他一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可生活依旧对他不依不饶，将他置于无尽的困惑当中。自己太过渺小，见他受苦，却难为他做些什么……
林依安长叹一口气，心直直地沉到底。忽然间，她突然特别特别想念安然，哪怕见不到他，哪怕不知道他的情况，能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于是，忍耐了一月有余的林依安，终于缴械投降了。她给他打了电话。
林依安双眼发直地望着前方，听着耳边电话里“嘟嘟”的拨号音，抬手理了理被晚风吹乱的秀发。电话在响了很久后才被接起，电话那边的声音十分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问了一句：“什么事？”
林依安听得心里一阵难受，过了好久，才弱弱地问了一句：“你在哪儿？”
“在公司训练。”
“我能去找你吗？”怕他因为自己突然的关心觉得别扭，她又连忙补充道：“因为……因为你之前说有话和我说，所以我才……”
“你来吧。”安然打断了她的话，又补充道：“但是别来公司，我们训练刚结束，准备走了，我给你发个定位。”
“好。”林依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乖巧地点点头，等他先挂了电话，才把手机收起来，穿上外套准备出门。
冬季的天黑得特别早，临近八点，街上就已经完全黑透了。夜晚的风温柔了不少，能将地面撕裂的寒风也不再刮了。街上偶尔能看见行人匆忙地走着，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踩成薄冰，只留下发黑的脚印。
林依安顺着街道一路走着，路灯在头顶点起。她低着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上自己由大变小，又由小变大的影子。
步行了四十多分钟，才到达目的地——北音附近的小吃街。
林依安站在原地，在看到周围熟悉的一切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好久没有来过这边了。所有的回忆都被忙碌覆盖住，硬生生将她生命分割成几个部分。
过去的永远成为过去，未来正踱步而来。
忽然之间，她心里涌入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窒息感，宛如大梦初醒一般，半张的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但是在宣泄情绪之前，同样曾存留在记忆中的人迎面走来，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侧脸映照得那般迷人。远远的，他单薄的剪影如星般璀璨，亦如墨般深沉。
林依安转过头，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仰起她面具一般的灿烂笑容，道：“晚上好！”
安然沉默着，也笑着朝她点了下头，当作回应。而后，他吸了口气，抿嘴道：“先吃饭吧，我忙了一天，好饿……”
林依安忙点头，连声道好，又眼尖地发现他那冻得发红的手指和裸露在外的膝盖，她看了眼他单薄的破洞裤，仰头问道：“你不冷吗？”
安然摇摇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手一摊，轻松道：“不冷。”
林依安不相信，忙低头在挎包里一阵翻，嘴里嘀咕着：“我这里有围巾，还有暖宝宝，你可以贴几个，手冷的话可以抱着我的暖水杯，我走之前才灌的热水，现在还是温的……”
安然愣愣地看着她，她眉间慌乱的样子，像是突然刺激到了他一样。安然皱了皱眉，抬手推开她递上前的私人用品，连名带姓地喊了她：“林依安。”
林依安蓦然抬头。
“你总说你心疼我，可你知道吗？这反而是我最不想听见的。我希望在你心里，不管什么时候，我永远都是那个积极向上的，乐观的，自由的，不会被任何事情打倒的安然。”安然顿了一下，忽然笑了，一语双关地说：“放心吧，我没那么脆弱，我撑得住。”
他的语气七分无奈，两分哀默，一分希望。林依安愣在原地，目光紧紧地注视着他，也许是冬夜寒冷的原因，她鼻尖红红的，脸颊红红的，就连眼睛也红红的。
所有伪装出来的坚强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微弱，林依安突然感觉眼睛又变得湿湿的，被寒风吹得冰冷刺痛。安然已经转过身，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她低着头，死咬嘴唇，心里是多么地想说那句：“可是，没必要啊，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东西硬撑，没必要啊……”
言语系统似乎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林依安用尽全身的力量，也无法让声音突破喉咙。忽然之间，她索性放弃了。
林依安小跑着追上前，跟在他身后。
既然他要坚强，那么她就陪着他一起骄傲！
冬季天气虽然冷，但似乎也阻止不了人们热爱美食的本性。那家熟悉的炸酱面馆里坐着不少顾客，有的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健完身三五成群地相约来吃夜宵；有的是下班小作休息的中年人，腆着啤酒肚与朋友划拳喝酒；还有的是甜蜜的情侣，为了最后一根烤串的归属者僵持不下。
林依安挑了一个靠近空调的桌位，扯了几张餐巾纸，把安然坐的位置仔细擦拭了一番，然后才落座。
服务员闻声赶来，拿着菜单问两位想点什么，趁着安然接过菜单斟酌起来的功夫，林依安向四周看了一圈。
店铺过去泛黄的招牌早已拆掉，换了崭新的门面；室内重新装横了，场地扩大了不少，桌椅也从原先的塑料制品换成了高级的实木桌椅；店员还说，老板在北京又开了几家餐馆，忙得不可开交，这家店铺只能暂时由员工打理。
林依安微微一笑，垂下眼心想：时间这东西可真是霸道，从不停止，永不倒退。在这场与它赛跑的比赛中，所有和它拼命的人都在不断成长，努力前进。短短五年时间，身边的一切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像只要稍微一放松，就会被落得远远的。
她仿佛还能记起那个刚到北京的夏天，那个被夏瑾和莫可颜拉来这里吃饭的夜晚，仿佛就在眼前，明明已经过去了五年，却依旧感觉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般。
啊，夏瑾和可颜啊，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说好的要经常聚餐，可到现在为止，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已经和她们变得那么生疏了，就连叫起对方的名字，都略嫌生涩与别扭。
得到幸运的同时，却在不知不觉中丢掉了最为在意的友谊。
真应了那句老话——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林依安深深地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十分钟的尴尬对视后，食物终于上了桌。徐徐升起的热气中，林依安看见安然脖间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她抿嘴一笑，用餐巾纸仔仔细细地把烤串前端的黑炭擦掉，整整齐齐地全部摆到他面前，又将热茶倒入他的杯子中。然后垂下眼，不与安然对视，但眼神还是止不住地飘忽，只要余光瞥见他喝了茶，就立即举起茶壶满上，搞到最后安然都不敢再喝了。
在林依安第十九次偷看他时，安然终于无法再假装没看见。他缓缓抬眼，用炙热的目光对上她的双眸，林依安忽然跟被烫到了似的，脸颊猛地爆红，惊慌失措。
安然却不以为然，耸耸肩，浅笑着问道：“我有那么好看吗？一直看？”
林依安咽了口唾沫，紧张地绞着手指，吞吞吐吐道：“有……有啊，你的眼睛好像有星星，一闪一闪的，特别好看！”
安然的笑容更深了。虽然这一类的吹捧他经常能听到，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觉。
因为她的称赞，是完完全全的实话，是彻彻底底的喜欢，是不掺杂一丝一毫讽刺与捧杀的真心。
面前这个女孩，永远用她那颗最炽热的、最温暖的心感化着他，单纯地将世界上最美好的爱带到他面前。
安然笑着低下头，眼里的光更加闪亮了，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一瞬间骤然消失。他缓缓抬起头，用特别轻的声音说：“长得好看，其实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甚至会变成别人攻击你的理由。”
林依安仰起头看他。
他又道：“我原来也会因为被很多人喜欢而开心，觉得自己有了价值，努力也终于被看到了。可是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那些所谓的粉丝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脱粉，甚至回踩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愿意无条件相信你，喜欢你。她们喜欢的只是你身上的某个闪光点，当那个闪光点消失，就会觉得被骗了，甚至开始憎恶你。”
“所以后来，我也开始学着不去幻想或是争取，爱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不会再挽留。”安然的声音开始哽咽，似乎承受了很大的伤痛，却依旧坚强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着说：“因为只有从始至终不曾拥有，当全部遗失的时候就不会难过。”
林依安感觉心里被人狠狠地刺了一下，整个世界被覆盖上一层怎么也甩不掉的灰暗，她的声音却依旧温柔：“你的价值，来自的是你的内在，是你的品质，从来都不是那些所谓的喜爱。那些会因为一句话就回踩的人，不配做粉丝，不值得难过。对于那种人，不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你就做你自己，永远都只做你自己，不要被任何人影响。
“让他们恐惧，让他们绝望，让他们活在看得见你却永远也超不过你的噩梦中！”
林依安紧握双手，死咬牙槽，本以为心中翻滚着的怒火足以带走她所有理智，却在看见他憔悴容貌的刹那灰飞烟灭。
她可以报复所有伤害他的人，也可以让仇恨填满生命的缝隙。
但是，又能怎样呢？
于林依安而言，那些人或生或死，与她毫无关系，更抵不上他的一颦一笑。
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即使天崩地裂，尽管海枯石烂，她所有想要的，唯一在乎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他是否开心。
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沉沦其中，初衷不改。
或许，这就是爱最大的理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