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天蒙蒙亮，村里的大喇叭开始广播了，程新海迷迷糊糊醒来，靠在床头，打开前年带回来的二手收音机，调到中央台，准备听《新闻与报纸摘要》。这几年，大集体解散，大队部收入锐减，没有大事发生，大喇叭是不会打开的。
节目开始，头条新闻出现了南方、深圳、视察的字眼，程新海忽然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音量大开，仔细收听每一个字眼：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
程新海知道，从今年开始，国家的经济政策将进一步放开。公司、老板、停薪留职在大城市成了新名词。胆大，心狠，有眼光的人开始脱离体制，纷纷下海。私有经济开始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程新海有些心潮澎湃，从此他干什么事就不用偷偷摸摸了。
“爹，早上的广播你听了吗，今年政策放开了，以后做生意再也没人管了。”
吃过早饭，程新海和父亲讨论国家大事。
“放开了？放开了好，我还担心开春没事干了”
程新海根据经验，给父亲打预防针：“政策一放开，做生意的肯定多，物价肯定要上涨了！牛鬼蛇神也会蹦出来，欠债要帐的事以后会多起来了。”
“说的是，过几天我就先拉几车化肥屯着。”
得了好消息，程新海不打算走什么亲戚了，收拾了东西，吃过午饭，和家里人打过招呼，骑上自行车进城，准备初五的开市。
打开店门，进了屋，屋子里的摆设还和离开时一样，没有变化。
放下东西，动手调整店铺布局。维修时换下的废旧零部件堆在床下，很碍事，也不管什么重金属污染了，一股脑扔了进垃圾堆。
想到老李很照顾他的生意，便带了两条烟去了老李家里。老李家就在他开的店铺后面，三打听两打听就敲响了门。开门的是老李媳妇，程新海以前和她打过照面。
“李婶过年好，我来给你拜个年。”
“小程来了，快进屋。”
老李家是跟着工厂从东北迁来的，屋里的摆设和本地有一些不一样，虽然在城里，但靠东墙依然砌了炕，上面摆着小桌子。
“李叔，早上听新闻了吗？这次政策要全放开了，你不准备大干一场？”程新海和老李唠闲磕。
“开个修理铺就差不多了，没必要折腾。”
“也是，咱淯阳是个农业地区，也没什么能倒腾的。”
说到老李以前的工作，程新海才知道，老李以前也只是工厂里的普通工人，去年办了病退，让儿子接了班。工厂这几年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多的计划任务只够给人员开工资。说到这些，老李也是唉声叹气。程新海心想，这才那儿到那儿，不用十五年，全淯阳地区的国营工厂没剩下一家，就连在全国都是重点企业的防爆电机厂也难逃破产倒闭的命，被扒了厂房，盖成了商品楼。
初五开市，这时候也没人敢大张旗鼓地放鞭炮，做生意的只是开了一道小门，任然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程新海在店里枯坐了一天，没什么人上门。大街上的人走路时依然是不慌不忙，全然没有追赶时代的急切心情，也是，连二线城市都不是的淯阳城，在八十年代就不要想什么春潮涌动了。
半下午时廖承先来了店里，生拉硬拽了程新海去家里喝酒。到了廖家，这才知道，廖承先的父亲是人事局里的一个干事，家里的摆设也很讲究。和程新海有一句没一句打着官腔。对于廖承先在他店里干活儿，一句也没提到。上了饭桌，客气地让了菜，一家人一句话也不说，低头吃饭。程新海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大户人家，讲究个寝不动食不语。一顿饭吃得没滋喇味。
饭罢告辞，程新海再次保证：“廖叔你放心，廖哥在我哪里肯定能挣到钱，学到技术，不用一年就能单独开修理店了。”
想像中的感谢和热情招待完全没有，其实想想也是，人家一个有身份的人，若不是粘上了“严打”，肯定前程似锦，完全没毕必要去学什么技术，能请程新海吃一顿饭，很是给面子了。
帮助了比自己身份高的人，没有感激涕零，纳头便拜。毕竟这还是个尊卑有别的时代，钱的多少，还不能衡量一个人的地位。这是程新海经过两年来的社会实践，总结出来的经验。后世的九零年代，程新海真正走向社会，扑面而来的是金钱就是一切的大潮，不过他属于溺死的人。
初六，程新海带着礼物去了贾指导家。作为学生，是没必要给老师送礼物的，这样做显得太市侩了些。但程新海在外面有一摊子事，不免会传到学校里，假如有人认为他污染了学校的清净，上了眼药，后果还是很严重的。程新海只想安安静静毕业，这就需要贾指导能在关键时刻说句好话。
敲开贾指导家大门，屋子里座满了人，围着电视讨论着什么。看到有人带了礼物上门，愕然了一下，不再出声了。程新海红着脸，和贾指导说了些拜年的吉祥话，把礼物放在隔壁小房间里，又寒暄几句，匆匆退了出来。说实话，程新海上辈子求人办事，不知道送过多少次礼，一次比一次娴熟。重生过来，这是他第一次登门送礼，不知怎的，竟然表现的如此生疏。程新海知道，在人情社会，送礼巴结人是避免不了的事情，以后还会更多。对于不正之风，人们经常痛斥喝骂，但遇到事情，免不了也要走上一遭，大哥不笑二哥了。送礼是一门学问，需要不停去实践，但对大多数人来讲，这又是一个难于启齿的事情，程新海今天的表现就是如此，面色通红，语无伦次，磕磕巴巴。作为一个小人物，要想改变命运，两辈子积累的那点经验还是远远不够的，程新海还是要不停学习，细细揣摩，多加锻炼的。当然送钱，送女人，送荣誉的事是打死也不敢做的，后果可能危险不说，还毁人三观，带坏风气。
回到店里，程新海接到房管所通知，近期要进行工商大检查，要规规矩矩经营。程新海没当回事，他是有证的人，每个月还能准时到税务所上税，是有良好信誉的。
然而刚吃过午饭，穿制服的来了，在几个经营户店里装模作样看了一下，夹着鼓起来的提包，气定神闲渡着方步，进了修理铺。
“你这里超范围经营，罚款50！”
“同志，我有营业执照，还按时交税，没那么严格吧？”
“废话少说，我不管你合不合法，交钱吧！”
“这……”看到一圈人围了过来看热闹，程新海忍一忍还是交钱了。
“同志，有收据吗？”
“你知道的挺多！开收据罚款100。我记住了你了！”
没想到这个时候的人这么嚣张，当着众人的面还敢肆无忌惮，为了避免以后惹到麻烦，程新海好话说尽，交了五十块钱这才把人打发走了。
“小程，你还是太年轻气盛，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交了钱，什么事也没有，没看到周围几家连营业执照都没办，意思一下也能过去。”有人给了忠告，程新海冷静下来。
是的，开门做生意，以后遇到的乱七八糟的事会更多，忍一忍就过去了，大不了把这种成本转移到顾客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