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响起第一声鸡鸣。
常氏看向窗子,沉沉的暗夜仍是一片黑。
“子时,我和大嫂送静妃娘娘去栖凤院休息,大哥和我夫君陪着文老将军在正堂讲话,言朝他们分别将来贺寿未归的客人往客院安排。”
她垂下眼,抹了把泪水,痛呀,很痛,虽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就听到前院有家丁怒喝什么人,然后就是兵器相交的声响。文家的家丁原也是文家军中的老人儿,遇到这种突变倒也不惊。”
“大哥和我夫君还安慰老将军说在宣化府里,谁敢对老公爷不敬,哈哈,他们原以为是一批被人蛊惑的江湖人士,以前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
常氏冷冷地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有些吓人:“可他们一交上手,才知事情怕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简单,那些都是毛家将养的死士,足有上百人之多。”
“若只有这些也罢,可宣化城里竟不知何时藏进了一只上千人的北燕军,他们趁乱杀了西门的守将,大开城门,北燕大军长驱直入。”
常氏苦笑:“我们文家虽说是武将,却没有兵权,靠府上那点家丁,如何能撑得住。”
李妙然再傻也知道这里头不简单:“文家为什么不掌兵权?”
常氏摸了摸她的小脸道:“你那个皇帝祖父呀,历经高宗朝王家外戚一事,又自己将毛氏放任成一只猛虎,如何敢再培养出一个文家来,他给了我们文家世袭的国公爵位,条件就是我们文家交出所掌的兵权。”
李妙然点了点头。
常氏叹口气:“本来这也没什么,长宁候年轻时倒也是大夏朝为数不多的名将能将,可年纪大了,贪杯好色,没事时倒也好说,可谁也没想到有人竟敢勾结外族。”
“我们派去求援的兵一个又一个,府里倒下的护卫也是一个又一个,从前院渐渐到后院。”
常氏死死扣着自己手心里的一点肉,似乎那点痛可以盖过心底更深的痛:“静妃娘娘将自己身边的护卫分别给了我和大嫂一些,让我们回自己的院子将孩子们带到一齐,我们也没多想就去了。”
“那些死士目标明确的直奔栖凤院而去,并不与他人多做纠缠,大哥和我夫君这时也看出情形不对,他们和文老将军拼死挡下大半人马,可仍有二十多人冲破家丁与他们的拦截到了栖凤院。”
“我后来常常想,自己怎么就那么笨,那么傻,就听了她的话,就那么带着护卫离开了,若我和大嫂没有带走那些护卫,是不是就没有后来那些事。”
“纵是皇宫出来的护卫,又如何抵得不要命的死士,到最后静妃娘娘都拿起了弓箭,亲手射杀了几个扑向屋内的死士。”
“只是她当时身怀四个多月的身孕,这番动作下不免胎气不稳,荣阳王见自己母亲身体不适,妹妹柔弱,也不管自己武艺精不精,拨剑就护在她们面前。”
“老公爷身受多处重伤,仍拼命挡得十几人不让他们再多进一步,又命大哥快脱身前往栖凤院。”
“我们家能拿得动兵器的大人和孩子都站了出来,他们用自己的身体硬是给大哥冲出一条血路。”
常氏老泪纵横:“大哥到了栖凤院,院里护卫和死士倒了一地,屋内门前倒着三个被箭射杀的死士,荣阳王和两个护卫一个死士倒在一起,静妃娘娘昏倒在儿子身边,福宁公主与一个奶娘不知去向。”
她伸手抚过叶倾城的脸,泪水打在她的手上滴在叶倾城的脸上:“大哥忍着伤心,抱起重伤的荣阳王,又将晕过去的静妃娘娘交与赶来的大嫂手中。”
“我们连伤心都不能呀,外面还有被北燕残害的百姓等我们去救。”
“三日三夜,这场仗整整打了三日三夜。”
常氏抬起头,眼睛中闪着亮亮的光:“我们文家的人不只是脾气硬,骨头也是硬的,他们想要我们的命,就得拿自己的命来换。”
“北燕的新王以为与毛家勾结可以将宣化从我们大夏的夺走,可他也没问一问我们文家的士兵答不答应。”
“既然他们那么喜欢我们宣化城,那我们就只好满足他们,将他们全歼在宣化城,包括那个自以为是的北燕新王,他们的人头在宣化的城墙上从冬挂到春,又从春挂到冬。”
她转过头看看半明半暗的窗子:“那三日,文家从主到仆死了上百人。”
李妙然抱紧常氏的身子,想要给她一点温暖,可她自己的身子都是冷的,常氏拍了拍她:“静妃娘娘失了荣阳王和福宁,我们文家失了老公爷和大哥、大嫂,还有他们将满十五岁的长子言方。”
李妙然和叶倾城听得心里又酸又涩,她们不懂该如何安慰这个伤心的老人,只得紧紧抱着常氏的腰,将脸贴进那温暖的怀里,告诉她,她有她们,她们与她在一起。
常氏低头在她们的头顶轻轻抚了抚,又抬起头看向窗外。
似是那里立着逝去的那些人,他们或笑或静默地看着她。
她木然地与往事对视着,她应该是最幸运的,她的夫君和孩子一个不少都在她身边。比起那些回不来的人,可谁人知道,若不是这个将军府不能倒,那些孩子要人管,她真想和他们一起在那个夜里一起去了。
她的公爹力竭伤重死在他的寿诞日,至死他的眼睛都没有闭上。
她的大伯哥,未来国公府的世子爷,战死在宣城城的东门大街,斩杀北燕大将十数人,更是重伤了北燕那个新王。
她的大嫂,平日良善的连个小兽也不伤的江南女子,却用拿绣针的手拿起了枪,与她的夫君真真正正做到了生不同日死同时的誓言。
那个一脸稚气阳光的大侄子,曾说以后的文家军若是由他来领,定会比他的爹爹强,身受二十几处重伤倒在离他父母十米外的大街上。
还有那个温润如玉的殿下,未来最有希望继承大夏王位的男孩子,前一日还笑着叫她舅母,后一日就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那个软软糯糯扯着她的衣角非要看小弟弟长了几颗牙的小娘子,大夏朝最受宠爱的公主,就此不知所踪。
她想起静静坐在荣阳王尸体面前的静妃娘娘,不哭不动,不言不语,整整坐了一日一夜,第二天,她从房里出来时,鬓边竟露出几丝白发。
常氏低头看向怀里俩个小娘子,人人都说后来的孝宪太后强势,手段毒辣,可若将这些苦痛摊到他们头上,他们到是良善给她看一个。
皇权的斗争她不懂,天家的亲情她却是看得明白。
那坐在高位上的人呀,什么妻子儿女,说穿了不过是他坐稳王座的垫脚石。
叶倾城仰起头看着常氏道:“我爹爹对我阿娘很好的。”
常氏笑笑,摸了摸叶倾城的脸。
叶倾城又说:‘当年,奶娘带着阿娘在兵乱中逃出将军府,不知怎么就碰到了拐子,被骗着到了西宁。’
常氏哦了一声。
叶倾城道:“我爹爹当时正和祖母送祖父的灵柩归乡,也为躲宣化战事,刚好途径西宁,遇到了我阿娘。”
常氏还没问,李妙然就急道:‘怎么遇到的,福宁公主有没有怎么样?’
叶倾城凝眉道:“当时我爹爹驾车经过西宁青河大街时,突然从街边花楼里跳下一个姑娘,楼上还有一个女人大喊快跑,我爹爹因着元配难产早逝正心烦,又因人生地不熟的异地他乡,不太愿意多事,可我祖母素来心善,又吃斋念佛多年,看到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的我阿娘就不忍心离开,劝我爹爹那怕是薄柜也给买一个,只当给叶家后来的孩子积了福,我爹爹无奈只好应了。”
“这时楼上有人跑来,看我阿娘伤势似是不轻,骂了声晦气竟是转身离开,我爹爹便将我阿娘救上了车,后来掏钱将只剩一口气的奶娘也好人做到底买了回来。”
“奶娘伤的太重,只讲了宣化文家四个字,将这个锁子交与我祖母手中就去了。”叶倾城低声道。
常氏急道:“即知道宣化文家,为何你爹爹不将你阿娘送回来?”
叶倾城道:“我爹爹说宣化那时正不太平;二来我祖父的灵柩返乡也担误不得。”
常氏又道:“可后来皇帝也下过旨意在民间找过你阿娘,你们在江南就没听说过?”
叶倾城摇头:“我阿娘最初的几年一直病着,叶家自己内部又不得安宁,祖母自祖父过世后也一直身体不见好,我爹爹一人即要忙外,又要忙内,实在是没空理会外界闲事的精力。”
常氏又问:“那你阿娘又如何嫁与你爹爹的?”
叶倾城道:“听祖母说是我阿娘后来身子大好后,问过她的意思,她答应后才命我爹爹娶她进门的。”
常氏叹口气,堂堂天家公主竟嫁与一个商家之子为继室,若不是这场变故,传得出去真是天大的笑话。
叶倾城摇着常氏的手急道:“我爹爹对我阿娘很好的。”
常氏笑笑拍拍她的手:‘我知道。’
叶倾城自小和爹爹相依为命,自是容不得别人对她爹爹看不起。
她也知商家低于平民和世家的现实,但在她心里这世上任何人都比不过爹爹在她心里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