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混蛋。”
说完后，她转头就走，不去看他难堪的脸色。
明明两三分钟就能到家的路程，却仿佛走了二三十分钟那么长。
许颂雅只剩本能在驱动自己的脚走动，思绪还停留在刚刚和陆方纬会面的场景里。
忽然，她看见前方有个熟悉的背影，又宽又粗的树干挡住了他幼小的身体。
“喂。”许颂雅叫道。
小孩儿停住，有些惴惴不安的回头看她。
许颂雅慢悠悠踱步过去，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傅延飞举着酱油瓶，踌躇着说道：“我……我来买酱油。”
答非所问。
不过即便他没说实话，许颂雅也猜到他应该看到了她和陆方纬。
但她并不在意他看到。
她走在前面。走了几步，想起郁凌说的话，又折回来找他。
傅延飞冷不丁差点撞上她，急忙退几步，稳定住身体。
刚站稳，就听许颂雅说道：“抬头。”
两秒后，傅延飞慢慢仰起头，在看到许颂雅盯着他的脸时，又慌乱的把视线移开。
许颂雅却捏着他的下巴，俯身认真在他脸上看着。
傅延飞眨眨眼睛，垂下眼，手里紧紧抓着那瓶酱油。
“擦药了？”
傅延飞点点头。
“她没发现？”
傅延飞领悟到她说的“她”是指许云丽，摇摇头。
下巴终于被松开，傅延飞又习惯性地看着地板。
许颂雅在前边走着，又丢了句话过来：“今天被人打了没？”
语气稀松平常，就像在问“今天吃饭了没？”
傅延飞摇头，又很快意识到她看不到，便怯生生说：“没有。”
许颂雅没再说话。
路上有些泥泞，行人走过会在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
许颂雅在前边走着，傅延飞跟在后边，踏着她的脚印走。许颂雅的步子迈得比较大，他便一下一跳的踏到她脚印上。
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他却似乎乐在其中。
许颂雅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出工具，乒乒乓乓一阵捣鼓后顺利把新门栓装上。
傅延飞在客厅里偷偷伸头张望着，眼巴巴的样子显得有些可怜。
她神气又得意地看着他，故意把门慢慢地关上，然后啪的一声上锁，心满意足的享受重回自己怀抱的房间。
从那晚开始，傅延飞再也不能“习惯性”地半夜闯进她的房间抱着她睡了。只是傅延飞仍然有起夜的习惯，迷糊时还会拐过来，门被锁得紧，他一脑袋撞到了门上，大概是撞清醒了才晃悠悠回到母亲房里。
夜里万籁俱静，这一声就像是巨响一般，导致她经常会被吓醒。
许颂雅烦不胜烦。
还有五天就是新年，镇里的年味非常浓，夜里开始有烟花爆竹燃放的声音。随着学生陆续放假，每天早早地就能听见一群孩子疯跑乱叫，偶尔响起炮仗的声音，炸得人一跳一跳的。
郁凌在年前又来了趟家里拜早年。
她一看见傅延飞查看他的脸，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还好没有留疤，不然就可惜这张漂亮的脸了。”
傅延飞对她好像也不怕，只是看到许颂雅扫过来的眼神时又是惯性地低下了头。
她临走前由衷地总结了一句：
“这孩子是真怕你啊。”
他们赶在年前最后一天外出置办了年货。
今年的许云丽看起来要比往年心情好许多，买了许多往年她都没见过没敢想的零食。
看到她攥着十几只装满了各种糖果的塑料袋往布袋里放，许颂雅看似不经意地随口说道：“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一下那个拖油瓶啊？他一来，我能吃到以前都没吃过的东西。”
许颂雅从没正式喊过傅延飞的名字，她和许云丽提到他，代号就是拖油瓶。但是，许云丽显然还是无法适应这个代号。
“他有名字，别一口一个拖油瓶地喊。你想吃什么自己拿袋子装就是，大过年的别找不痛快。”
傅延飞拎着一袋东西跑过来递给许云丽，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许颂雅仔细看了包装袋，原来是许云丽平时爱吃的姜糖。这孩子，还挺知道讨人欢心的。
许云丽立刻眉开眼笑，摸着他的头很是欣慰的样子夸奖一通。
许颂雅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情有些复杂，或许在别人的眼里他们才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她恍惚想起以前父母吵架后，自己也曾手捧着一把姜糖笨拙地走到哭泣的母亲面前，讨好的把糖献给她，想止住她的眼泪，却被她粗暴地推到了地上，吼叫着让她滚开。
脑海里的场景和面前的场景不断交叉重合，显得更加讽刺了。
许颂雅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像吃了一颗柠檬一样酸得眼睛泛出了水花。她揉揉眼睛，转身就走了，也没和许云丽打招呼。
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没想到此刻还是会为母亲的冷漠而难过，也许是因为傅延飞的出现，母亲明显的区别对待令她加剧了这种感受。
为什么，母亲对着别人的孩子都比对她要好？她实在想不通，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儿不是儿子吗？
那时她年幼，并不理解为什么父母不喜欢她，只是隐约觉得家里需要一个弟弟。她每日战战兢兢地面对他们，学着其他孩子讨好大人的方式，主动做力所能及的家务，给下班回家的他们捶背捶腿倒水，努力地学习想让他们能够喜欢她一点……
直到九岁那年，一个女人登门入室，叫嚣着“我为你生的儿子都两岁了，你必须给我个名分”逼着父亲娶她。第二天，父母去办了离婚证，她被判给母亲，房子也归娘俩，父亲每月支付四百元的抚养费。
父亲为了一个儿子离开了她们，舍弃了这个家。
她才好像懂得了，为什么自己不被喜爱。
然而，她的噩梦并未停止。
离婚后的母亲脾气更加暴戾，也看她更加不顺眼，稍有不顺心也不会再找茬打骂她，而是会直接揍她，皮带、扫把、竹条、皮鞋、衣架等随手摸到的东西就往她身上招呼，不打痛快绝不罢手。
在日复一日的家暴中，她开始逐渐地露出了多年来被家暴和被残忍对待的阴暗冷漠的一面，虽然仍旧寡言，但面对母亲的打骂时已渐渐学会用语言和行动去反击和保护自己。
并且，她开始有了自己的目标——全身心投入学习中，日后能够考上离家很远的大学独自生活。
许颂雅本就难过，拐个弯，看见了更让她难过的一幕——
咖啡厅里，方悦娴挽着陆方纬的手臂，亲昵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只树袋熊一样几乎要挂在他的身上；陆方纬低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把手抽出来，却无济于事，最终无奈地摇摇头，就那么随她抱着，继续和对面的友人说说笑笑。
街上不知哪个地方燃起了鞭炮，喜庆欢乐的氛围蔓延了整条街，小孩大人都发出了笑声和尖叫声为炮仗声助威，将气氛推到了高潮。
身边穿梭来往的人都是成双结群的，不绝于耳的说笑声和远处的炮仗声令她心里的孤寂感更甚。
她立于人群里，看着咖啡厅里那对缠绵的璧人，眼泪不知何时爬满了脸上。
陆方纬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突然朝这边看了过来。
许颂雅下意识地转过身，面上佯装着镇定，脚上却慌不择路地跺开了。
好在陆方纬也没有发现她。
她隐没在热闹的人群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怕被身边的人发现，只好将头垂得很低，一遍遍不厌烦地抹去那些泪水，尽量保持着气息平稳，否则频繁的抽泣会更加止不住眼泪。
她寻了个人流稀少的地方呆着，眼泪仍是止不住，手背布满了泪水，抹得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冰冷干涩。
“你好——”
有个男人突然向她问路。她不好意思抬头让人看见她红肿的双眼和鼻子，便一直低着头给他指路，就连话也不多说。被压抑着没有放声哭出来的声音此时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又颤抖，任谁都听得出不对劲。
那人问到了路，又拿出一张十元钱递到她面前：“如果你有两张五元的话，可以和我换钱吗？不用担心，这不是□□。”
她犹豫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两张五元钱递给他。
那人道了声谢谢，将钱塞到她手里，然后走开了。
许颂雅接过钱，发觉手感不对。将钱翻过来一看，原来还有一包还没开封过的维达纸巾，体积和十元纸币差不多大小。
她蓦地心头一暖，连忙抬头去寻找那人的身影。可是即便他未走远，她也认不出他来。
手里的纸巾仿佛残留着他的温度，她攥着它，红肿发疼的眼眶又有些酸涩了，只不过，这次是因为感动。
她抽出一张纸巾擦干脸上的泪水，渐渐平复了心情。然后，将那张十元钱和那包纸巾小心地放进包里的内层，刚要把拉链拉上，凝神想了一会儿又取出来，将钱仔细整齐地叠好再塞进那包纸巾里，才放心地放进内层锁好，疲倦受创的心仿佛又充满了力量。
后来，她一直将它们带在身边，却不曾使用过它们。它们的存在就像是那人给的一道护身符，令她感到安心和平静。
当她遭遇到挫折和伤害时，总是会拿出它们一遍遍地回想那一幕，她曾在那么无助孤独的时候得到过一个陌生人给予的关心和温暖，上天总算对自己不太差。她相信，以后一定会有真正爱她、关心她的人出现，只是她需要耐心一点，最好的往往不会那么快就到来。
许颂雅等到脸稍微消肿一些才回家。
一进门，许云丽就阴阳怪调地对她说：“一声招呼没打就跑了，怎么，跑去会男人了？你也才十七岁，女孩子要自尊自爱一点，别被人勾搭一下就投怀送抱了，传出去要被人说我没教好你。”
她紧紧抿着唇角，憋了一天的火气在此刻濒临爆发，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没有回应。
许云丽边打扫着边继续念叨：“我刚回来的时候又看到那个小伙子了，叫什么来着——陆方纬？又在那棵榕树下站好久，还问我你在不在家。呵，你也挺本事的，勾得人家上了大学还对你念念不忘。”
许颂雅笑了笑，说，“是啊，勾引也是门技术活，您甭操心我勾引了谁，毕竟有人连自己老公也没勾引好让别人勾了去呢。”
许云丽面色凛然，抓起旁边的塑料小凳子就朝她砸过来。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挥开了要砸中她的凳子。凳子被甩到墙上又掉下来，压倒了一盆盆栽。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许云丽抄起鸡毛掸子气汹汹的冲过来，像以前那样扬起手要打她，却被她牢牢地抓住了那只手。再伸出另一只手想扇她的脸，也被她一把拿下。
许颂雅不再和她客气，咬牙切齿道，“你别想像以前那样打我了。”
“我当时怎么就没把你掐死！”许云丽气红了眼，浑身发抖地嘶吼着，“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我打你还敢还手了是不是！我早知道生出的是你，我——”
“相信我，如果我可以选择的话，我也情愿你没把我生下来。”
“你还敢挑？你有什么资格挑！你这个不知道感恩、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你心理畸形、变态、阴暗，像你这样的人就不配得到幸福！我诅咒你，一辈子都活在地狱里！”
许云丽更加用力地想甩开许颂雅的手想要打她，却忘记了现在的许颂雅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弱小的许颂雅了，她拼尽了全力也挣不开她的手。
最后，许颂雅厌烦了这样的对峙，将她往沙发上一推，许云丽就倒在了沙发上，明显地体力不支，只是喘着粗气却坐不起来。
许颂雅居高临下地冷眼看她，声音很轻却十分有威慑力。
“你老了，安分点。”
区区六个字，却让许云丽犹如被当头棒喝，她这时才真正地意识到面前这个让她感觉到害怕和无力的女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会哭着向她求饶的小姑娘了。
许颂雅察觉到有人在看她，一转头，看见了缩在墙角阴影处的傅延飞。
傅延飞的眼睛里满是恐惧，见她看着自己又连忙低下了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般，瑟缩着脖子好像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许颂雅仿佛看到了当年父母吵架时也同样躲在角落里看着的自己。
她猛地回过神，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
她不想再继续呆在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许云丽在她身后大喊：“滚出这个家！以后都不要回来了！”
许颂雅回道，“你放心，以后你不会再看到我了。”
然后把门一关，把那些恼人的、烦人的声音和事情统统隔绝出自己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