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在电话那端说,老家的房子,有好几个乡亲看上了,问我们卖不卖。如果卖的话,最高价可以出到两千块钱。当然,他指的是人民币,换算成美元,大概是两百多块吧。
我说:“不卖!”我虽然远在美国,但这样的大事,父亲还是让我拿主意。作为家里的长子,在弟妹中又是见过世面最大的,父亲乐意由我做主。
父亲说:“那十几间房子,就那样空着?院子里长满荒草了呢!”
我说:“长了荒草也不卖。我们不缺那一点钱。”
其实,问题的实质跟钱不钱的没有关系。
那是我的祖宅、我出生的房间、我的根。
二
小时候,家里的房子很少,只有两小间,外加一个厨房。堂屋(客厅)的中央,是一个用泥垒成的谷仓,里面长年装着生产队的粮食。谷仓的几扇门板上,交叉贴着写有“荆门县烟垢公社歇张大队三小队”字样的封条。当时年幼,想不明白为什么生产队的粮食,却要放在我们家的谷仓里。其实,按我们家的阶级成分,是不适宜放公家的东西的。现在想来,那个谷仓应该是生产队“租用”我们家的吧!付过租金没有,已经无可稽考了。只记得爷爷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淘气撕乱了封条,惹出祸来。谷仓的上面,摆着两副棺材,漆得油黑发亮。那是爷爷奶奶预备的“瞌睡匣子”。乡下人,活着当牛马,死了成草木,是根本不忌讳“死”这个字眼的。
我家的隔壁,另有一间土房,是村里的诊所,一个外村的男子在这里行医。当时我只有四五岁,只记得他喜欢摸我的脑袋,偶尔也会给我一块硬如石子的糖吃。有一天,听到村里响起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喧闹的人声——这名医生死了。他服下了一整瓶安眠药。原来,预定当天下午,生产大队要开他的批斗大会,他的老婆也要被从几里外的村里抓来陪斗。他不想让老婆看到自己挨斗的样子,便服药自尽了。
这大概是我能回想起来的关于童年的最早记忆之一。医生死了,他的家人拉着板车来,将那间土屋拆掉,将瓦片、檩子、土砖等“建筑材料”拉走后,这间诊所就成了废墟。由于这间房子与我们家的山墙共享一堵墙壁,房子一拆,我们家的山墙就裸露出来了,土砖垒成的墙,可经不起这种风吹雨打。爷爷就说:“得给墙穿上蓑衣。”
说起蓑衣,现在是见不着了。柳宗元的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中,以钓客自况的诗人,穿的就是蓑衣—用棕叶或稻草编织成的古代雨衣。爷爷和正当青年的父亲,用板车拉来了黑土,和成泥,在泥里加上一些干枯的稻草,以增加泥巴的“预应力”(这是我后来在有关建筑学的书本上学到的新词)。父亲搭起梯子,爷爷则用脸盆,将和好的泥巴递给父亲,由父亲均匀地抹在山墙上。这是给墙穿蓑衣的第一道工序。接着,父亲又将剪得整整齐齐的长茅草,一排一排贴在墙上。茅草比稻草耐腐,三五年都不会沤烂,所以,在乡下,家境穷的“草房人家”盖屋顶的都是茅草。
乡下的孩子,夜里憋急了,开门一泡尿,就尿到山墙的茅草里,簌簌的,像下雨的声音。若是尿到地上,声音就不那么好听了。一次被爷爷逮个正着,爷爷拍了拍我的小屁股说:“你看,一墙都是尿骚味!又不是猫儿狗儿,不晓得上茅房!”
三
家里孩子多了,爷爷盘算着,在这块原诊所空出来的宅基地上,盖一间房,当我的卧房。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队长那里,就是一道关口。记得是在夏天,趁着队长当军官的弟弟从杭州回来探亲、光宗耀祖的喜庆时刻,父亲到队长门前请求批准。队长斜躺在竹椅上乘凉,喜滋滋地听着一台香烟盒大小,还带着根天线的“井冈山牌”收音机。在我们村里,原先只有支书家有一台收音机,像个小柜子那样大,宝贝一样供在堂屋正中央的案板上。那是家家户户贴毛主席像的地方,神圣得很。队长这个装在上衣口袋里的宝贝,可把支书笨重的“戏匣子”比下去了。
父亲一向以笨嘴拙舌在村里出名。我跟在父亲的后面去见队长。其实,队长与我们家,中间只隔了一户,是真正的近邻,但既然被划进水火不容的两个“阶级”、有着尊卑迥异的成分,那邻里关系就隔膜得很了。春节时,乡村里的老习惯,家家都会轮流坐庄,请关系好的邻居吃饭,可队长从来没有端过我们家的碗,我也从来不敢迈进队长家的大门。
父亲一说要盖房,队长倒是满口答应了,不过,又追问了一句:“那砖呢?”
父亲就嗫嚅着说,要用村西一亩五的稻田“挖砖”。
队长说:“那块田肥得很,你把肥土挖走了,粮食要减产。这样吧,扣你一百个工分,外带挖好砖后往这块地里浇上二十担粪水,盖一层猪粪,补补肥。”这就算批准了。
这是我的童年记忆里最生动的景象之一:爷爷戴着斗笠,赶着牛,拉着石磙,一圈一圈地碾压着这块收割后的稳田。人的足迹、牛的足迹,渐渐被碾得平平整整,那些残存的稻根也被碾进泥土里,成为未来的砖的一部分。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照着爷爷尚在中年的脸,是那样的谦卑和坚韧。他每一步都迈得那样踏实和稳健,朝着他的目标迈进—给他的长孙,此刻正在田边水沟里摸泥鳅的我,盖一间卧房。
挖砖的日子到了。挖砖只能选择在初秋,那时刚刚秋收,地正好空出来,在收割水稻和种植油菜或小麦之间,正好有一个节令的空当期。这时,地还湿着,又是旱季。其他的时候,是绝对不可以挖砖的,因为地里还长着庄稼。对农家来说,误了庄稼,可是最大的罪过。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幸福的早晨。一大早,住在邻村的舅舅、堂叔、大伯等亲戚都赶来帮忙了。田野里,响起一片鼎沸的人声。这是乡村里的一项“技术活”。第一道工序是画线:用细绳子在田的两端拉直,用一种特制的直锹(农家一般的锹都带有一定的弯度),给碾平的稻田打上小学生练习本上的那种长方形的“格子”。挖砖的锹称为“砖锹”,平坦得像一把硕大无朋的铁铲。锹上系着一根粗缆,用三四个人在前面拉动,后面端锹的人锹要端得平、插得准,挖出的砖才厚薄一致,平平整整。这个端锹的人,在乡村里被尊称为“锹把子”,与杀猪匠、劁猪佬、剃头师傅同属于乡村手艺人之列,比一般的村民,在社会地位上至少高出一篾片。这位“锹把子”是我们家用两条烟,外加五块钱的工钱,从外村请来的,不像其他几位亲戚帮一整天的忙,只吃两顿饭。
奶奶一大早就烧好了一壶茶,提到了“工地”。奶奶将另一个茶壶,交到我的手上。我的任务就是往砖锹上浇水。师傅每挖好一块砖,就将那雪白的锹在地上那么一“顿”,我立即往锹上注上一点水,这样挖好的砖就会利利索索地脱落锹面,不会黏在锹上。“锹把子”发一声喊“拉!”,前面的几个亲戚一起拉动缆绳,一块砖就会脱出锹面,码在了田里。即使是初秋,老天爷有时也会冷不丁下场雨。到了半夜,听到屋瓦上有雨声,爷爷就喊一声“下雨了”,也不说多的话,一骨碌翻身下床,爸爸、妈妈、奶奶,一家人稀稀拉拉、前前后后往村西的稻田里跑去,将早就备好的稻草盖在那些半干半湿的砖上。如果雨一泡,这些砖可就变成稀泥了。
一个月左右,这些砖就完全干透,可以砌房子了。挑走了砖,该给地里“还肥”了。父亲挑起从自家茅房里舀出的粪水,倒入已挖过砖的田里。队长拿着一个小本子,站在田埂上,记住这样的数据:十月初一,粪水五担入田。
房子很顺利地建好了。在一个乡村医生“畏罪自杀”的诊所废墟上,我的爷爷和父亲,给我盖了一间卧室。我在那里住到考上大学,彻底告别乡村和农业。
奇怪的是,我从小就知道这房间里死过一个人,我却一点也不害怕,也许是因为那位医生在我四五岁时经常摸我脑袋的缘故。
四
小时候的乡村是热闹的。那时候,外出打工这样的事,简直是天方夜谭;“发家致富”的口号,也要十多年后的20世纪80年代初才会提出。全村老老少少三百多人,都挤在这个有四五十户人家的村子里。每逢夏天的时候,掌灯时分,奶奶就将家门口的地洒上水,扫干净,摆上桌子,端上饭菜,一家十二口,四辈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真正的“四世同堂”。村里人走过,还会探头朝饭桌上张望一眼,问一声:“有什么好吃的?”家家户户都将饭桌端出来,在街头一边乘凉、一边吃饭,这是童年时代温馨的乡村生活情景之一,令我终生难忘,每每忆及,都平添几分乡愁。
在来到美国三年后,我带着妻子和儿子,第一次回老家探亲。
尽管不习惯,尽管“连喝水都要花钱”(母亲语),父母终于搬进了城里,和幺弟一起生活。六个子女,除我远走美国外,其余几个都在家乡的这座城市里扎下了根,有的当报社记者,有的当银行干部,有的当中学教师。父母脸上的皱纹,这几年似乎都浅多了。
见到父母的第一天,父亲问我:“你们还要回村里去吗?”我说:“当然要回去,哪怕看一眼。”我没有说出的是,爷爷奶奶的坟就在村子东边的山坡上,千里万里,我也要抓一把坟头的土,带到美国。据说,远走异国的人最好带一把祖先坟头的土,这样,一则,可以保佑全家安康,不忘故土;二则,可以使漂泊异国的人,从此子子孙孙,服异国的水土,无病无灾。
我一家人乘坐的厢型车停在老宅的门前,车子周围立即围上了一群乡亲。说是一群,不过七八人而已。留在村里的几个初中同学,陪我沿着村子走了一圈。问起队长,说是死了;问起会计,也说死了。在短短的一年里,村子里竟然有八九个人去世,年龄最大的只有六十出头。隔壁的邻居金阿婆说:“这个村子,人才都走了。一等人才上大学,二等人才当干部,三等人才做买卖,一才不才把秧栽。”她很会编顺口溜。据她说,如今村里只有不足二十户人家,连吃奶的婴儿算上,人口也不到一百了。
母亲打开大门紧锁的家门,十间屋子,里面陈旧而粗糙的家具,大多已送给了亲戚。久不住人,屋子里弥漫着尘土的气息和一股霉气,连天井的砖壁上都结满了青苔。我住过十多年的那间卧室,用砖头垒成的“床”还在,上面仍铺着稻草。就在那张床上,我睡到第一次遗精、第一次惊喜而羞怯地梦见异性……进入后院,我小时候栽的桃树,竟然结满了桃子,小小的果实,甜甜的果肉。急忙招呼大家架起梯子采摘,摘下来就分装进塑料袋里,分赠给村里的同学和邻居。我对这些小时候的伙伴说:“每年桃子熟了,你们都可以进门来摘桃子给孩子吃。但这房子,我是不卖的。”
抬头看见堂屋的谷仓里,上面的封条经过三十多年的岁月,还依稀可以看原来的字迹:“荆门县烟垢公社歇张大队三小队。”只是谷仓顶上的那两口黑漆棺材,已经不在那里了。爷爷奶奶苦了一辈子,给子孙留下了这十几间土墙瓦顶的房子,乘着棺材入了泥土或上了天堂。如今,孙辈们已经全部迁居到都市的混凝土丛林里,在远离泥土、庄稼、天气和收成的地方找饭吃,他们最大的重孙甚至已经是美国一所中学的七年级学生了。
在爷爷奶奶的坟头燃过鞭炮之后,我和妻子强按着儿子跪下,给他未见过面的曾祖父母磕头。他横竖不肯,噘着嘴说:
“No!not me!”(不,我不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