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那年,苏小査如愿考上了市重点。与他们几个人一起重新聚在了新的校园,高中很忙,大家也渐渐有了新的好朋友,关系向着大家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开始延伸,慢慢不可控地悄悄疏远。
新的同桌,新的老班,新的每一个自己,在一个崭新而相似的教室里鲜活地替代了从前的每一样。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苏小査抬头看着眼前戴着紫色镜框眼镜的长马尾女孩,那一刻她有了新的同桌。她叫米格,有些中二,爱好唱歌。
她是苏小査认识的人里唱歌最好听的人,她对音律有一种天生的默契苏小査这辈子也学不来。极其遗憾的是,她后来报考的是美术专业。
“我们是不是很难去做我们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不是很难在我们自己的人生中控场。”苏小査略带求问的语气和米格说话,米格傻愣愣地夸赞苏小査说出这么一句可以引用到作文里的话,常用句式是“有人说过,吧啦吧啦……”。
化学是苏小査和米格都最不喜欢的一门课,所以她们常常在化学课上聊天。化学老师是温如斯的班主任,他是所有老师里最随性的一个,哪怕没有人听课,他都随意。
很快,苏小査就听到了米格恋爱的消息,米格和一个学长在一起了。
每一堂化学课都含有丰富的米格的情感,或是开心或是激动或是难过。苏小査无法理解这些热恋中的心理历程,谈到这些事情,她只能想起历泽臣,但是一次次想起又一次次平息,心里的小鹿早就跑没影了。
同样是一个万物生长、春意盎然的春天,常居第一名的温如斯成了年级里赫赫有名的“男神”。每个班放学的时间不太一样,她和白清意还有温如斯遇上谁就和谁一同顺路回家。
有一次出去买晚饭的时候,在校门口看见温如斯被几个女生围住像是告白,苏小査吃惊自己居然从未察觉到温如斯的魅力所在。想必吴琬盈也是看见过的,她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还是上前营救呢。苏小査觉得自己的思绪蔓延过头了。
后来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关于“我的妈妈”。苏小査的这篇作文被老师在好几个班里朗读,也被贴在学校的公告栏里,她每次路过公告栏,都觉得有一丝可笑,有一些荒唐。
那不是真实的素材,那是苏小査自己在心里杜撰出来的。只有苏小査知道,妈妈不是作文里那样温柔体贴的,自己也并非真心体贴妈妈,并没有为自己所有不懂事叛逆的、让人操心的行为抱有歉意。她直直地站在橱窗前,细细地看了一遍贴着的那份黑白打印版,沉浸其中,直到米格喊她回教室,她瞬间有些慌乱。
下了晚自习,她碰巧遇见了温如斯,便同他一道回家。高一这一年已经很少见面的他们,聊起天来也察觉到对方发生了细微而明显的变化,语气或者神态。像是每一个高中生都被打磨出的这种气质,是特有的能一下子被其他人识别出来的特色。
九点半的街道霓虹灯比去年的教学楼灯光还要昏黄,大路上车水马龙,他们很快就淹没在夜色里。
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被摔碎的东西了,似乎是因为自己上了高中的缘故,她突然感受到一抹不经意的温柔。这天苏小査到家后,推开门,一股冷清不友好的氛围扑面而来,妈妈在卧室,像是已经睡下了,爸爸在客厅看手机:“回来了。”
“嗯,妈呢?”
“睡了。”
平静简短的对话让苏小査觉得自己多想了,爸妈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吵架了,但是冷清的家里不可能一下子温馨起来的,温馨是一个长久缓慢的过程,人们在无数个温馨的瞬间从青丝到白发,走完自己平平无奇的一生。
蓦然发现,爸爸已经冒出了白头发,很少却很刺眼。她觉得爸妈没有必要为难对方的啊?
但是当不小心听到他们聊到“民政局”的时候,她心惊肉跳的。她突然脸涨得通红,耳朵听到的声音愈来愈小,心跳也逐渐变得很快很乱。她倚着门,顺着门倒了下来,恍惚中她觉得地板像一个手掌一样柔软地接住了她,世界变得超级安静,于是她闭上了眼睛。
苏小査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车里了,妈妈在后座搂着她,爸爸在开车急急忙忙地左一声右一声地喊:“查查,你别睡啊,再坚持一下。苏临浩你能不能开快点!”
妈妈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苏小査脸上,苏小査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任她怎么用力,也是忍不住地闭上。
她躺在妈妈怀里,心里却愚蠢地想着自己最好再也不醒来,便可以永永远远地躺在妈妈怀里,爸爸就在身边,他开着车,没有喝酒,爸爸妈妈没有打架,没有数落着抱怨彼此,把心思都放在了自己身上。她微闭着眼睛,眼睛涩涩地睁不开,霓虹灯在车窗外成群结队地飞过,甚至听见微弱的救护车声音路过,她在心里祈祷:老天,让这路灯再远一点,再远一点,拜托拜托!
突然就想起很小的时候跟妈妈撒娇,也喜欢用“拜托拜托”这句话,胖乎乎她总是噘着嘴,半眯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妈妈,妈妈那时候还爱开玩笑说小查查嘴巴上能拴一头牛,她总会咯咯咯地笑。明明是记得不太清的回忆却突然历历在目,时刻提醒她被爱着。
半夜一点多回到家,苏小査回到房间,把书桌上的练习册重新装回书包,突然间耳朵里又重复回响着那句话:“明天下午去民政局……”
她第二天一早到教室,班里的同学都议论纷纷,她耳朵竖起来,听到了年级第一。她把耳朵竖得更高,以便听到整个教室里每个人的发言,甚至还夹杂着女孩子轻微的抽泣:“温如斯被车撞了。”
“我家在二楼,昨天晚上准备拉窗帘,听见楼下马路上一阵巨响,一辆黑色的车把一个男生撞飞了,还撞倒了十几米的栏杆。听说是醉驾,温如斯爸妈赶到现场的时候,他妈妈都哭晕过去了。”女生眼睛红红的,像一夜都没有睡觉,她眼神里填满了恐惧不安。
“听说抢救了一夜了。”
“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可是年级第一啊。”
……人声嘈杂,苏小査慌慌张张地急忙跑到温如斯他们班,趴在窗户上怎么也看不见他。她抓住一个同学:“帮我喊下温如斯。”
“他今天没来。”
苏小査转身,眼泪一下子就溢出来了,她跑向了白清意她们班。白清意分班以后转去了文科班,与他们班不在一栋楼。
“温…温如斯今天没来。”苏小査结结巴巴地颤抖着抓着白清意的袖子,白清意睁大了眼睛,眼眶开始湿润,半晌没有说话。
她们去操场的东南角窝着,那里是个死角,不会被老师抓到。
白清意平息了一会,同样几乎颤抖地说:“我没想到是他。”一张口眼泪就涌出来了:“我早上一到班里,就听到同学说理科班有个男生出车祸了怎么会是他温如斯,怎么能是他……”白清意一股脑说了好多错乱的话,一会儿,她和苏小査都安静了下来,风吹过来,有些凉意。苏小査想起那个扯她袖子喊她看星星的男生,想起第一次做同桌自己一看他就笑的日记内容。
下午上课前的午自习,苏小査精神恍惚做不进去习题,每一道数学题只写了一个解。直到班主任疾步如风走上讲台:“说一件事情啊。”班主任酝酿了一下情绪,眼神中透出无限悲伤,他带温如斯他们班的物理。
“同学们回家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些车你得离他远点,能多远就多远……”班主任说着说着有些哽咽。
二十八岁的大男孩情绪一上来,额头上的青筋都鼓起:“我们这一届的,有个男同学昨天出了车祸。然后抢救了一夜,抢救回来了。谢天谢地……”
后面说的什么苏小査已经听不清了,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脸深深地埋在胳膊里面,数学习题册上湿了一大片。
苏小査的脑容量不够用了,除了骤增的课堂内容,其余的都留给温如斯了。她和白清意同去医院看望他,在门口听见他爸妈一边嘀嘀咕咕一边哭啼啼的。
她们拎着水果走进来轻声地喊到:“叔叔阿姨,我们来看温如斯了。”
温如斯的妈妈其实姓文,但是苏小査和白清意从小就喊她温阿姨,她不喜欢她们喊她文阿姨,原因是这样的:小时候的温如斯也有过一段调皮捣蛋的时光,每次妈妈责备他或者冤枉他的时候,他就喊妈妈“文阿姨”,所以温如斯告诉我们喊她“温阿姨”。以上原因是小学做同桌的时候温如斯告诉苏小査的。
温阿姨立马抹掉眼泪却依然眼泪汪汪地迎接我们,接过我们的果篮:“你们两个小丫头还买什么水果呀!”
温阿姨总是笑盈盈地,她和白清意妈妈一样温温柔柔的,那是苏小査好长一段时间里对妈妈这个词的想象,温柔如水,知性通情。
温如斯那个时候还没有醒过来,麻药劲还没有过。苏小査和白清意临走的时候,他终于有些迷糊地醒过来了,他不太想说话,还是憋出来了一句话:“我以为我就躺那了。吓死我了。”他妈妈扶着温如斯的手臂哭了起来,苏小査和白清意看着躺在病床上遍体鳞伤的温如斯说出来话的时候,眼泪也决堤了。他们告别以后,出了门,看见温叔叔在门口的座椅上偷偷地抹眼泪。
高一快要结束的时候,温如斯居然赶上了期末考。这次他着实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了一次,空缺了三个多月的课,依旧不动声色地拿下了第一名。
“说,你是不是让着我了?”温如斯故意问苏小査。
温如斯身上多了许多疤痕,有车祸留下的,有手术留下的,但是背着阳光他低着头侧着脸和苏小査说话的样子,第一次叫苏小査察觉到他也是别人一口一个的男神。于是她突然觉得吴琬盈转文科真是一个好决定。
两个人并排走着,聊些有的没的,篮球场上男生炸呼呼的喊叫声不绝于耳,有蚊子的季节里炙热的阳光落在校服上,像一颗一颗的火种,催促着他们不停歇地向前跑,苏小査也来不及想起“民政局”那个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