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女人还是个姑娘。
落雪了,弥天漫地。女人坐在窗根下剪窗花。风在屋脊上打着滚儿呼哨而过,温暖宁静的感觉便弥漫到女人的心底。女人正值豆蔻年华,正是一个人默默地静想心事的时候。
女人便唱歌了。
唱的是一个故事。故事中有一间屋子,一盆炭火,其间有一个英俊多情的少年与女人隔炉而坐。女人伸过手去,与少年相抚摩。女人幸福极了,双目微闭,两颊绯红,温柔的心境像一缕桂香一样轻轻地笼罩了屋子。
其实女人唱的是一首古老的平常的情歌。
后来,女人出嫁了。那是个平静的腊月的日子,天上飘着雪花,柳絮一样。唢呐悠扬的调子吹得沟沟坎坎都有了喜亮祥和的颜色。女人端坐在驴背上,头上搭着红纱。女人的眼睛能看见驴头上也挂着的一绺红格艳艳的彩绸。四野无声,塬头上卧了一层落雪。女人还没有来得及品一品新媳妇的滋味,就禁不住哭了。女人的男人比女人大八岁。女人感到脚下的路在一夜之间就变得弯弯曲曲了。
又有过许多冬天。
又有过许多落雪的日子。
女人再没唱过歌,没有。腊月一到,女人照例要用五彩的油纸剪飞禽走兽的窗花,剪得甚至比原来好,可剪刀下再没有了当姑娘时的灵性,一剪一剪的,似乎只是剪窗花。
女人最大的女儿已有十六岁了。
很暖和的一天,女人忙完了家务,坐在炕上。隔着贴花的窗子望出去,望得见铅灰的天上正有一片一片轻悠悠的雪花飘下来。雪花覆盖了院子,能印上一星一星的鸡爪子。女人拿出男人的棉袄缝着,缝得很细,像要把一种什么绵长的心绪也缝进去。
女人拿针在头发上划了一下。
无意间,女人看见自己的女儿正在剪窗花。一堆花花绿绿的彩纸堆在女儿面前,女儿正用剪刀一下一下地剜,剜一下,停一会,停一会,又剜一下。女儿的小脸在墨染一般的乌发下娇得像一朵花。
女人呻吟一声,放下了针线。女人的眼前因忽然之间的触动而恍恍惚惚现出了一幅颜色很旧的图画:一间屋子,一盆炭火……一个还是姑娘的女人和一个清秀的少年脉脉相视,幽幽的歌声像古井里的水滴一样慢慢地渗了出来。
姐儿门前一树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赶会的人儿千千万,
不见我王哥看戏来。
一树槐来一树槐,
雪花儿遮盖了大戏台,
有心拉姐台前走,
人多眼杂不敢来。
女人细细想着,没哼出声,却听见女儿正在炕的那一头哼着一首词儿很新的歌子。女人一下子感觉到了苍老。
女人的歌儿唱着一个悠远梦境。
这个梦境其实只属于她自己。
雪弥天漫地。
这是女人见过的最大也最富有诗意的一场落雪。